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诗选
洛尔迦(1898-1936),出版的诗集有《诗篇》、《歌集》、《吉卜赛谣曲集》和长诗《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挽歌》等。
海水谣 梦游谣 吉他 多变的玫瑰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西班牙宪警谣 低着头 两个姑娘 骑士之歌 无常的爱 爱的伤口 安达路西亚水手的夜曲 最初的愿望小曲 黎明 风景 塞维拉小曲 情歌
海
在远方现出笑容
浪花的牙,
蓝天的唇。
“你卖什么,不安的姑娘,
露出你的乳房?”
“先生,我卖的是
海水。”
“勤黑的少年.你的血里
掺进了什么,那么激荡?”
“先生,掺进的是
海水。”
“老妈妈,哪儿来的
这么多咸的泪?”
“先生,我哭出的是
海水。”
“心灵啊,哪儿产生的
这么浓的苦味?”
“啊!无比苦涩的是
海水。”
海
在远方现出笑容。
浪花的牙,
蓝天的唇。
(飞白译)
绿呀我爱你这样绿。
绿的风。绿的枝桠。
大海上的船哪,
高山上的马。……
她腰间围着月影
在露台水池里做梦,
绿的肉,绿的头发,
冰冷的银的眼睛。
绿呀我爱你这样绿。
在吉普赛的明月下
万物都凝视着她,
她的眼光却不回答。
*
绿呀我爱你这样绿。
霜花凝成的大星
带着黑影之鱼,
开通着黎明的小径。
无花果树的枝桠
用砂纸把风磨擦,
山岭——鬼祟的猫
耸起一身辛辣的剑麻。
但有谁来了?从哪来?
她仍留在屋顶露台,
绿的肉,绿的头发,
梦着那苦的大海。
*
“伙计,我想跟您换:
我的马换您的家园,
我的鞍换您的镜子,
我的刀换您的毛毯,
您瞧我流着血赶来,
我来自卡布拉山隘。”
“小伙子,要是能的话,
我早已做成了这桩交易。
可是我家已不是家,
我也不再是我自己。”
“伙计,我只希望
体面地死在自己床上,
但愿铺着细布床单,
而且床还是钢床。
你不见我的伤口
从喉咙直划到胸膛?”
“三百朵暗红的玫瑰
点缀你的白胸衣。
你的腰带周围
渗着血和血腥气。
可是我家已不是家,
我也不再是我自己。”
“至少让我上去吧,
登上那高高的露台
求您让我上去吧,
登上那绿色的露台
在月光栏杆之间,
水声从那儿传来。”
*
两个伙伴一起
登上高高的楼梯
留下一行泪痕,
留下一行血迹。
万家屋瓦上面
闪着小小的白铁灯笼。
一千个玻璃铃鼓
刺伤了刚醒的黎明
*
绿呀我爱你这样绿,
绿的风,绿的枝桠。
两个伙伴登上了楼。
长风在嘴里留下了
奇异的味道——胆汁
与薄荷、罗勒混杂。
“伙计!她在哪,告诉我
她在哪儿.你的苦姑娘?”
“多少次她曾把你盼,
多少次她将你望I
水灵灵的脸,黑的头发,
在这绿的露台上!”
*
露台的池水清清,
吉普赛姑娘漂在池心。
绿的肉,绿的头发,
冰冷的银的眼睛。
一线月光的冰凌
把她轻托在水面。
夜色变得如此亲昵,
像林荫道边的花坛。
一群喝醉了的宪警
已经在把大门敲打。
绿呀我爱你这样绿。
绿的风。绿的枝桠。
大海上的船哪,
高山上的马……
(飞白译)
吉他已开始
哭出哀音。
黎明的玻璃洒杯
碎片纷纷。
吉他已开始
哭出哀音,
谁还有能力
叫它暂停?
再要它停住
已不可能。
哭出的哀音。
再要它停住
已不可能,
它哭泣
为一切遥远的梦,
灼热的南方沙漠
为求白茶花而悲吟,
哭无靶之箭,
哭无晨之昏,
哭死在枝头的
第一只歌莺。
啊,吉他! 一—
被五把利剑
刺透的心!
(飞白译)
当她在清晨开放
红得像鲜血一样。
露珠不敢碰她
害怕被她烧伤。
当她在中午开放
硬得像珊瑚一样。
太阳靠近玻璃
为了看她闪光。
当鸟儿在枝头
开始啼鸣歌唱
当黄昏斜挂在
海面的香堇花上
她也变得鲜艳洁白
像盐的面庞
当夜色
将柔和的金角弹拨
当星星在运转,风儿
沿着黑暗的轨道吹过
她的枝叶便开始凋落
(赵振江译)
他曾将自己神奇的想象
丢失在无垠的白色
雪花、晚香玉和盐矿。
如今白色走在
鸽子羽毛
织成的无声的地毯上。
它经受着一场梦
没有眼睛,没有动静。
但是内心却在颤动。
他曾将神奇的想象
留在无垠的白色上
那是多么纯洁的漫长的创伤!
在无垠的白色上。
雪花、晚香玉、盐场。
(赵振江译)
黑色的马。
黑色的铁蹄。
斗篷上闪着
墨汁和蜡油的痕迹。
铅水铸成的头颅
从来不会哭泣。
他们从公路上来临
带着漆黑的灵魂。
夜间出动,驼背躬身。
哪里有活跃的气氛
他们就到那里布下
细沙般的恐惧,
黑色橡胶的沉闷。
他们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头脑中藏着手枪的天体
风云莫测,扑朔迷离。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街头彩旗飘飘。
月亮和南瓜
还有罐装的樱桃。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谁能不记在心头?
痛苦和麝香的城市
还有桂皮的塔楼。
当夜幕降临
黑夜,黑夜沉沉,
吉普赛人在炉中
锻造箭和太阳。
一匹身负重伤的马
呼唤各家的门。
边境的雪利酒城
玻璃的雄鸡在啼鸣。
赤裸的风
在吓人的街头转身,
沉沉夜.沉沉黑夜,
夜沉沉,黑夜沉沉。
圣母与圣何塞
丢失了他们的响板,
去问吉普赛人
圣母来的时候身穿
巧克力纸
做成的市长大大的衣衫,
脖子上戴着杏子串成的项链。
圣何塞的双臂
在丝绸的斗篷下动弹。
佩德罗·多梅克跟着他们,
三位波斯王紧随后边。
半圆形的月亮,在梦想
白鹳的快乐陶然,
旗帜和灯盏
在屋顶上迷漫。
在许多镜子上面 .
失去胯骨的舞女们
泣啼涟涟。
在雪利酒城,
黑暗与水,水与黑暗。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街头彩旗飘扬。
“有功之臣””来了
快熄灭你绿色的灯光。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见了你谁会遗忘?
你们将她撇在大海的远方,
没有梳子将发绺梳妆。
奔向狂欢的城市
他们排成两行。
在蜡菊丛中
子弹盒窸窣作响
他们成两路前进,
夜色双倍地漆黑
天空来放马刺
他们为所欲为。
无所畏惧的城市,
打开所有的门廊。
四十个宪兵警察
一齐往里闯。
时钟停止了走动,
白兰地的酒瓶
为了不引起怀疑
装成十一月的面容。
一片嘈杂的喊声
在风标上飞行。
马刀劈着清风,
铁蹄也将它欺凌。
街上一片漆黑,
老妇们四处逃命。
熟睡的马匹牵在手里,
装钱的陶罐抱在怀中。
沿着街道的陡坡
漆黑的斗篷在冲锋,
他们在身后留下
剪刀飞快的旋风。
在伯利恒的门厅
吉普赛人在集中。
圣何塞遍体鳞伤
在装裹一位姑娘。
顽固、尖利的枪响
将整个黑夜震荡。
圣母用星星的唾液
为儿童医治创伤。
然而宪警队
边走边把火放,
青春和天真的想象
通通在那里烧光。
坎坡里奥家的萝莎
坐在门口呻吟,
被割下的乳房
放在托盘上。
其他姑娘在奔跑
辫子在身后摇荡,
黑色火药的玫瑰
在空气中怒放。
当所有的屋顶
变成地上的田垄,
在岩石长长的侧影中
升起晃着肩膀的黎明。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当烈火在你身边燃烧,
宪警们越走越远
沿着寂静的地道。
啊,吉普赛人的城市!
见了你谁会忘记,
让他们在我的前额上寻找你。
月亮和黄沙的游戏。
(赵振江译)
思想在高飞,我低着头,
在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在时间的进程上
我的生命向一个希望追求。
在一条灰色的路旁
我看到开满花的小径:
有一朵蔷薇花
充满了光明,充满了生命,
也充满了酸辛。
女性啊,你是园中开着的花朵:
有如你处女的肌肤,那些蔷薇
说不尽的芬芳和娇柔,
但也充满了悒郁的乡愁。
(之一)拉·洛娜
在橙子树下
她洗濯孩子穿的布衣裙,
她有绿色的眼睛,
她有紫罗兰色的声音。
嗳!亲爱的,
在开满花的橙子树下!
池塘路的水
浮着太阳光荡漾,
在那个小橄榄树林里,
有一只麻雀在歌唱。
嗳!亲爱的,
在开满了花的橙子树下!
拉·洛娜很快就用完
一块肥皂,
这时有三个年轻的斗牛士来到。
嗳!亲爱的,
在开满了花的橙子树下!
(之二)安巴罗
安巴罗哟,
你穿着白衣,
在屋子里多么孤寂!
(在素馨花和月下香之间,
你是一条平分线。)
你从院子里倾听,
那机灵商人的叫卖声
和那金丝雀的宛啭——
它是多么娇嫩!
你在下午凝望
那隐藏着鸟儿的柏树颤抖,
于是在你的画布上
慢慢地把许多字样刺绣。
安巴罗哟,
你穿着白衣,
在屋子里多么孤寂!
安巴罗哟,
我多么难于向你开口,
说:我爱你!
科尔多巴
孤悬在天涯
漆黑的小马
橄榄满袋在鞍边悬挂
这条路我虽然早认识
今生已到不了科尔多巴
穿过原野,穿过烈风
赤红的月亮,漆黑的马
死亡正在俯视我,
在戌楼上,在科尔多巴
唉,何其漫长的路途
唉,何其英勇的小马
唉,死亡已经在等待着我
等我赶路去科尔多巴
科尔多巴
孤悬在天涯
没人知道,有一种香水叫永远,
它飘自你腹下的黑木兰。
没人知道,你的唇齿之间
戕杀着爱情的蜂鸟。
月光洒在你黑色的睫毛下,
千匹波斯小马沉入了梦乡。
接连四个夜晚,我紧紧搂住
你那融化万雪的腰围。
茉莉花盛开在斑驳的断壁前,
你短暂的一瞥摧发了我心头的种子。
我抚着胸膛,向你献出
象牙色的情笺,上面写着:永远。
永远,永远,我痛苦的花园,
你永远让我捉摸不透。
我嘴里含着你血管里的鲜液,
你的双唇暗淡得如我的死亡之甸。
光线如熊熊烈火,
吞噬着围绕我的灰色山河,
咀嚼着我内心的血泪,
令天空、大地和时光映出惨淡光寰。
血的哀叹点缀着
毫无生气的琴瑟和淫荡的火炬,
如大海撞击我的心房,
如蝎子爬入了胸膛。
爱情的花环,点缀着我伤痛的床第,
在双胸低垂的废墟里,
失眠的我梦见了你的到来。
虽然我小心翼翼,
你的心却再次轻易地为我铺下了
布满毒芹和陷阱的爱情山谷。
从喀提思到直布罗陀,
多么好的小路。
海从我的叹息,
认得我的脚步。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喀提思到塞维拉,
多少的小柠檬!
柠檬树从我的叹息,
知道我的行踪。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塞维拉到加尔莫那,
找不出一柄小刀,
好砍掉半个月亮,
叫风也受伤飞跑。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在死去的盐场边,
爱人啊,我把你忘记,
让要一颗心的人,
来问我为什么忘记。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喀提思,不要走过来,
免得大海淹没你。
塞维拉,脚跟站牢些,
别让江水冲掉你。
哎呀姑娘!
哎呀孩子!
美好的小路多么平,
多少船在港里和海滨,
多么冷!
戴望舒 译
在鲜绿的清晨,
我愿意做一颗心。
一颗心。
在成熟的夜晚,
我愿意做一只黄莺。
一只黄莺。
(灵魂啊,
披上橙子的颜色。
灵魂啊,
披上爱情的颜色。)
在活泼的清晨,
我愿意做我。
一颗心。
在沉寂的夜晚,
我愿意做我的声音。
一只黄莺。
灵魂啊,
披上橙子的颜色吧!
灵魂啊,
披上爱情的颜色吧!
戴望舒 译
纽约的黎明
是四条烂泥柱子
是一阵给污水沾湿的
黑鸽子的风暴。
纽约的黎明
为无穷的楼梯叹息
为了要在玉簪花丛中
寻找画出的苦闷。
黎明来了,没有人把它迎在口中,
因为这儿没有明天,也不可能有希望。
有时金钱结成凶恶的邦口,
刺伤并吞噬了颠沛的孩子。
最先出来的人骨子里都明白
那儿不会有天堂,也没有不动武的恋爱;
他们知道他们是到规程和数字的污泥里去
做没有艺术的把戏,出没有结果的汗。
光明被埋葬在链条和喧哗里,
在一种没有根的科学的无耻的挑战里。
街上充满了蹒跚而失眠的人
好像刚从遇到血的灾难的破船上登岸。
施蛰存 译
苍茫的夜晚,
披上了冰寒。
朦胧的玻璃后面,
孩子们全都看见
一株金黄的树
变成了许多飞燕。
夜晚一直躺着
顺着河沿,
屋檐下在打颤,
一片苹果的羞颜。
戴望舒 译
橙子林里,
透了晨曦,
金黄的小蜜蜂
出来找蜜。
蜜呀蜜呀
它在哪里?
蜜呀蜜呀
它在青花里,
伊莎佩儿,
在那迭迭香花里。
(描金的小凳子
给摩尔小子。
金漆的椅子
给他的妻子。)
橙子林里
透了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