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由cheetah发布的文章

林泉高致

  • [宋] 郭熙

  ◎山水训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皆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於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与明者道: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汨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于此,岂非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耶!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类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庐、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语,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泪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于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潺氵爰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云,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意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拨,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里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拨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画意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晓然已在于目。其意烦悖体,拙鲁闷嘿之人,见銛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五声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先子谓为可用者,咸录之于下: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

  ──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

  ──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沈山。

  ──窦巩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叉。

  ──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渡水蹇驴只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

  ──卢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氵爰。 ──王介甫

  数声离岸掳,几点别州山。 ──魏野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 ──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 ──李后村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 ──夏疾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 ──姚合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 ──郑谷

  ◎画诀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卉、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处有数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详见下文)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林石角不了然,故尔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干,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扌卒,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得之矣!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始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须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四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又曰风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风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晚照,雪残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照,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视寿用青松、长松。

  思尝见先子作连山一望松,带一望不断之意,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一手抚面,前大松作极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溪上,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瀑,松石溅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梁樵子,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f1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也)

  《烟生乱山》,生绢六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嶂联绵,矮林小宇,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之物也。

  《朝阳树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神宇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图》,先子作衡州时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人坠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lX书帙,庵前露顶坦腹一人,若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联,转岭下涧,几十百松,一望不断。平未尝如此布署,此物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子孙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画题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宣跃然从之曰:“画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今士大夫之室,则世之俗工下吏,务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

观林诗话

  • [宋] 吴聿

  汉武《析梁台》,群臣皆联七言,或述其职,或谦叙不能,至左冯翊曰:“三辅盗贼天下尤。”右扶风曰:“盗阻南山为民灾。”京兆尹曰:‘外家公主不可治。“则又有规警之风。及宋孝武《华林都亭》,梁元帝《清言殿》,皆效此体。虽无规儆之风,亦无佞谀之辞,独叙叨冒愧惭而已。近世应制,争献谀辞,褒日月而谀天地,恐不至。古者赓载相戒之风,於是扫地矣。
  谢灵运有“蘋苹泛沈深,菰蒲冒清浅”,上句双声叠韵,下句叠韵双声。後人如杜少陵“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杜荀鹤“胡卢杓酌春浓酒,舴艋舟流夜涨滩”,温庭筠“废砌翳薜荔,枯湖无菰蒲”,“老媪宝藁草,愚夫输逋租”,皆出於叠韵,不若灵运之工也。

  陆龟蒙《鄴宫词》云:“魏武平生不好香,枫胶蕙米洁宫房。可知遗令非前事,却有馀薰在绣囊。”或疑蕙不可焚,然事见《广志》,云:“蕙草,绿叶紫花。魏武帝以为香焚之。”

  华亭船子和尚诗,少见於世,吕益柔刻三十九首於枫泾寺,云得其父遗编中。一诗云:“欧冶銛锋价最高,海中收得用吹毛。龙凤绕,鬼神号,不见全年可下刀。”涪翁屡用其语。

  语言拘忌,莫如近世浅俗之甚。王仲宣《赠蔡子笃》诗云:“我友云徂。”今人以为语之大病矣。余尝诵《饭牛歌》“长夜漫漫何时旦”,谓人曰:“此岂亦宁戚谶语耶?”

  尝见尉迟枢《南楚新闻》云:“薛昭纬避巢贼乱,遇旧识银工,邀食,有‘一碟膻根数十皴’之语。乃知王中令所遇食蒸豚僧诗所谓‘若把膻根来比并,膻根只合吃藤条’,亦自有来处耶。”

  李义山云:“小亭闲眠微酒销,山榴海柏枝相交。”韩致光云:“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对芭蕉。”皆微辞也。

  庾信《鸳鸯赋》云:“昔有一双凤,飞来入魏宫。今成两株树,若个是韩冯。”盖符中切。半山《蝶》诗云:“岂能投死为韩冯。”乃皮冰切。

  鲍当有《清风集》行於世,时号鲍清风。尝以《孤雁》诗上一钜公,亟称之,故又号鲍孤雁。又有《贫女吟》云:“贫女临水妆,徘徊波不定。岂敢怨春风,自无台上镜。”深有古意。幸不遇赏音,使有所遇,又将为鲍贫女耶。

  《陈平传》言:“解衣裸而佐刺船。”涪翁与洪觉范诗云:“脱却衲衣着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似恼之太酷,而觉范自以为“我欲收敛加冠巾”之意,所谓欲盖而彰也。

  钱昭度诗云:“伯禹无端教鲜食,水中鱼尽不知休。”陈无己云:“谁初教鲜食,竭泽未能休。”便觉语胜。

  东坡和辛字韵,至“捣残椒桂有馀辛”,用意愈工,出人意外。然陈无已“十里尘沉不受辛”,亦自然也。

  陆韩卿《中山王孺子妾歌》云:“安陵泣前鱼。”本龙阳君事,误以为安陵君。涪翁论“黄独为土芋”,而云或以为黄精,非也。盖谓东坡云:“诗人空腹待黄精,生事只看长柄械。”不欲显名之耳。

  东坡:“几思压茅柴,禁网日夜急。”盖世号市沽为茅柴,以其易着易过。周美成诗云:“冬曦如村酿,奇温止须臾。行行正须此,恋恋忽已无。”非惯饮茅柴,不能为此语也。

  华亭并海有金山,潮至则在海中,潮退乃可游山。有寒穴泉,甘冽与惠山相埒。穴在山麓,泉锺其间,适与海平。而半山和华亭令唐询十咏寒穴泉诗乃云:“高穴与云平。”盖未尝至其处也。毛泽民作《泉铭》叙半山诗云:“泉当因此诗以名世。”然余以为因半山诗以增重於世,则此泉之幸。若後世好事者,欲凭此诗以考寒穴所在,则失之远矣,非泉之不幸欤?

  涪翁《读中兴碑》诗云:“冻雨为洒前朝碑。”《楚词》云:“使冻雨兮洒途。”故张平子赋:“冻雨沛其洒途。”旧注云:“冻雨,暴雨也。”巴郡暴雨为冻雨。

  《谭宾录》载唐率府兵曹参军冯光震入集贤院校《文选》,注“蹲鸱”云:“今之芋子,即着毛萝卜。”又温庭筠《乾巽子》所载不同,云:“萧嵩以《文选》是先代旧书,欲注‘蹲鸱’云‘今芋子,乃着毛萝卜’。”未知孰是。

  沆瀣,王逸《楚词注》云:“北方半夜之气。”唐刘商《白角樽歌》云:“或谓轻冰盛沆瀣。”注云:“海气也。”

  婪尾声酒,出《佛图澄传》。婪尾声者,最後饮酒也。东坡《除夜》诗云:“不辞最後饮屠苏。”是以乐天诗以“婪”作“蓝”云:“三杯蓝尾声酒,一碟胶牙饧。”皆更岁之事。而东坡诗有“蓝尾声忽惊新火後,遨头及要浣花前”之语,自注云:乐天《寒食》诗云:“三杯蓝尾声。”当是误记。

  梅圣俞诗“莫打鸭,打鸭惊鸳鸯”之语,讥定量守笞官奴也。陈无己《戏杨理曹》诗云:“从来相戒莫打鸭,可打鸳鸯最後孙。”叠民宣守诗云;“一为文俗事,打鸭起鸳鸯。”皆用此也。然“起鸳鸯”三字亦有来处,杜牧之云:“织篷眠舴艋,惊梦起鸳鸯。”

  《本阳杂俎》称庾信作诗用《西京杂记》事,旋自改曰:“此吴均语耳,恐不足用。”今本作《葛稚川集》,刘子骏文。

  每疑《古乐府》有“长跪问故夫”之语,一日读《隋志》,至册后之礼,皇后先拜後起,皇帝後拜先起,乃知古妇人亦伏拜也。

  陈无己跋旧词云:“晁无咎云:‘眉山宫词,盖不更此境也。’余谓不然,宋玉初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後知也。予他文未能及人,独於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而为乡掾三年,去而复还,又三年矣,而乡妓无欲余之词者,独杜氏子勤恳不已,且云:‘所得诗词满箧,家多蓄纸笔墨,有暇则学书。’使不如言,其志亦可喜也,乃写以遗之。”○此下原本另起,今据原文移正。古语所谓“但解闭门留我住,主人不问是谁家”者,此语东坡《题藏春》两绝之一。全篇云:“莫寻群玉峰头路,休看玄都观里花,但解闭门留我住,主人莫问是谁家。”盖无己托为古语耳。

  曾逢[C190]老於仕宦,所至以严惮称。近有客举一联云:“他日诗侯不敢客,如今到处欲为家。”曰:“此逢[C190]诗也。”二十五年来,仕於州县者鲜有能诗,乃知此老风力外,别有深处。

  杜牧之云:“杜若芳州翠,严光钓濑喧。”此以杜与严为人姓相对也。又有“当时物议硃云小,後代声名白日悬”,此乃以硃云对白日,皆为假对,虽以人姓名偶物,不为偏枯,反为工也。如涪翁“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待九方皋”,尤为工致。

  尝见东坡手写《会猎》诗云:“向不如皋闲射雉,人间何以得卿卿。”世所传本乃作“不向如皋”,遂以为东坡误用如皋为地名,特未尝见写本耳。

  半山云:“不知太乙游何处,定把青藜独照公。”乃《上元夜戏刘贡父》诗。贡父时在馆中,适与王嘉所载刘向上元夜天禄阁遇太乙降事相契,事见《拾遗记》。原本嘉讹家,今正。故有此句。然此事前人引用已多,特半山用得着题耳。

  前辈作桃花、菊诗虽多,而未见拔俗者。杨元素云:“清香旧已亲陶令,红艳新能惑阮郎。”张敏叔云:“但令陶令长为主,莫遗灵芰错认伊。”然世复盛传一联云:“陶令归来惊色变,刘郎去後笑开迟。”亦未为胜。但陶令归来,刘郎去後,乃切对也。

  唐人夏日诗,有“炎风生白羽,畏日隔青油”,想见歊烦之景,不在林越之下也。

  孟郊集有《四婵娟》篇,谓花、竹、人、月也。误见顾况集。

  程文若在官,喜抄书,尝云:“古人以是为风流罪过,予以李义山‘举白弈棋兼把钓,不离至教事颠狂’之语作对云:‘举白颠狂,不离至教;抄书罪过,抄书当是杀青之讹。要是风流。’”

  东坡诗有云:“绝胜仓公饮上池。”误以长桑君为仓公。

  王武子多四言诗,间有五字句,余最爱“抱甕拙胜”。此下当有脱文。

  扬州僧坊有谷林堂,乃东坡命名。必至其所,然後知其名之当。枣据诗云:“下窥幽谷底,窈窕一何深。鱼动起重渊,鸟惊奋高林。”谷林之名,盖出此耳。

  杨元素《劝酒》诗云:“何必口辞山简醉,但教心似屈原醒。”此语殊可味也。

  秦太虚用乐天《木藤谣》“吾独一身,赖尔为二”。作六言云:“身与杖藜为二,影将明月为三。”真奇对也。

  乐天云:“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窕娘堤。”涪翁用此意作《渔父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然新妇矶、女兒浦,顾况六言已作对矣。

  杜荀鹤诗句鄙恶,世所传《唐风集》首篇“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者,余甚疑不类荀鹤语。他日观唐小人说,见此诗乃周朴所作,而欧阳文忠公亦云耳。盖借此引编,已行於世矣。

  “九原”,《檀弓》一作“九京”,涪翁两用之云:“九京唤起杜陵翁。”又云:“百不试,埋九京。”

  东坡名贾耘老之妾为双荷叶,初不晓所谓。他日,传赵德麟家所收泉南老人《杂记》,记此事云:“两髻并前如双荷叶,故以名之。”如荷叶髻,见温飞卿词:“裙拖安石榴,髻亸偏荷叶。”

  五大夫,秦爵名也。封松为五大夫,非特为五株松也。近有题范文正所植鄱阳驿中六《松》云:“青青六大夫。”此殊可笑。

  都下旧无红梅,一贵人家始移植,盛开,召士大夫燕赏,皆有诗,号《红梅集》,传於世。以半山“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为冠。後东坡见云:“何待北人太薄。”

  半山云:“窗明两不借,榻净一籧篨。”扬雄《方言》“丝作曰履,麻作曰不借”。崔豹《古今注》:“草履曰不借。”许慎《说文》云:“綥或作綦,帛苍艾色。”《诗》:“缟衣綥巾。”未嫁女所服。一曰不借,常所服御,而人皆易有者,皆可谓之不借,不独履也。然半山所指,乃草履耳。

  半山诗有用蔡泽事云:“安排寿考无三甲。”又用退之语对云:“收拾文章有六丁。”东坡诗有用屈原事云:“岂意日斜庚子後。”又用郑康成梦对曰:“忽惊岁在己辰年。”皆天设对也。

  秦太虚《与花光老求墨梅书》云:“仆方此忧患,无以自娱,愿师为我作两枝见寄,令我得展玩,洗去烦恼。幸甚。”涪翁和昊字韵《梅诗》云:“梦蝶真人貌黄槁,篱落逢花曾绝倒。雅闻花光能画梅,更乞一枝洗烦恼。”谓此也。

  太虚又云:“仆有《梅花》一诗,东坡为和。王荆公尝书之於扇。”有见荆公扇上所书者,乃“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两句。涪翁又爱其四句云:“清泪斑斑和在有恨,恨春相从苦不早。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曰:“《玉台》诗中,气格高者乃能及此耳。”

  涪翁云:“江南野中,有一种小白花。木高数尺,春开,极香,野人号为郑花。王荆公尝求此花栽,欲作诗而隔其名,予请名曰山樊。野人采郑花叶以染黄,不借樊而成色,故曰山樊。‘海岸孤绝处,补佗落伽山。’译者谓小白山,余疑即此花是也。不然,何以观音老人端坐而不去也。”此题花光《补题二绝句跋》。翁作《水仙花》诗有“山樊是弟梅是兄”,亦谓此也。

  太虚《梅》诗末云:“安得健步远移归,乱插繁花向晴昊。”乃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两句。

  豫章诸洪作诗,有外家法律,然不多见於世。旧传龟父《游乌遮塔示师川》诗云:“华鲸唤起曲肱梦,行径幽寻小雨乾。风吹龙沙江流断,日下乌塔松阴寒。冰雪照人徐孺子,手提玉尘对西山。安得鸿崖入琼药,令我蜚出六合间。”此下原本另提行,今按当合为一条。玉父《寄兄》诗云:“六年作别书频至,一月相从袂又分。船宿绿波浦边雨,客行乌泥冈上云。陈留风俗尚可道,襄阳耆旧空复论。鸿飞冲天雁翅短,付与燕雀聊同群。”

  涪翁跋半山书云:今世唯王荆公字得古人法,自杨虚白以来,一人而已。杨虚白自云“浮世百年今过半,校他蘧瑗十年迟”者,荆公此二帖近之。往时李西台喜学书,题《杨少师题大字院壁後》云:“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西台真能赏音者,今夫定林寺壁,荆公书数百字,未见赏音者。

  《渑水燕谭》记张芸叟奉使辽东,宿幽州馆中,有题子瞻《老人行》於壁者。闻范阳书肆,亦刻子瞻诗数十首,谓之《大苏小集》。芸叟题其後云:“谁传佳句到幽都,逢着君兒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此乃子由与坡诗。佳句二字,本云家集,坡亦有和篇。所谓“欲问君王乞鉴湖”是也。

  东坡云:“醉眼炫红绿。”此乃“看硃成碧颜始红”换骨句耳。

  盐官倪清,素宝东坡墨迹数轴,如护眼目。县官数以势力劫之,卒不可得,取试经行中语,自榜其所居曰“薄命佳人之馆”。

  衣冠中有微时为小吏者,作三角亭诗,有“夜欠一檐雨,春无四面花”之语。献其所事,异之。使学,後果登第,今为郎矣。

  东坡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後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为调水符,作诗云:“欺谩久成俗,关市有契繻。谁知南山下,取水亦置符。古人辨淄渑,皎若鹤与凫。吾今既谢此,但视符有无。常恐汲水人,智出符之馀。多防竟无及,弃置为长吁。”此当与择胜亭俱传於好事者,非确论也。

  《南史》:丘仲孚喜读书,常以中宵钟鸣为限。乃知半夜钟声,不独见唐人诗句。

  董庆夫云:“石懋敏若顷在都下除夜作诗云:‘索米长安久倦游,寂无杯盎洗牢愁。岁除借问除何事,除尽硃颜与黑头。’人以为有昔人减尽风情之谶,明年果卒。”懋有《杼林集》行於世,可读者,皆汪彦章诗也。

  暢当诗有云:“酒喝爱江清,馀酣漱晚汀。软沙欹坐稳,冷石醉眠醒。”四句皆说醉,不觉烦也。

  吴融云:“啸父知机先忆{制鱼},季鹰无事已思鲈。”按虞啸父为宋武帝侍中,帝从容问曰:“卿在门下,初不闻有献替。”啸父家富春,近海,谓帝望其贡献,对曰:“天时尚暖,{制鱼}鱼虾蚱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帝抚掌大笑。谓为知机可乎?将子华别有所据乎?

  唐人有《访吕逸人不遇》诗云:“到门不解题凡鸟,爱竹何须问主人。”余甚爱其用事,然观其意,乃大不重其人耳。

  昔人有言,诗有三百四病,马有三百八病,诗病多於马病,信哉。高子勉能诗,涪翁与之诗云:“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此亦苦口也。

  王立之云:“潘邠老《望汉阳》诗云:‘两屐上层楼,一目略千里。’说者云着屐岂可登楼,余以为不然。殷浩王胡之徒,秋夜登武昌南楼,闻亟道中屐声甚夥,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非着屐登楼耶?亟道,今所谓胡梯是也。

  唐《教坊记》云:“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原本女讹奴,今据《教坊记》正。教习琵琶、三弦、箜篌、筝者,原本三讹五,今据《教坊记》正。谓之搊弹家。”杜少陵诗有“弦管罢搊弹”之句。管非搊弹之物,或改为“弦管罢吹弹”,或改为“弦索罢搊弹”,然皆非本语。

  一僧问王茂公云:“凡花皆经岁复开,东坡何为独於梅花言返魂香耶?”茂公云:“以梅花清绝能醒人,非馀花可比故耳。”遂引苏德歌及聚窟洲返魂香事为证。僧来从余借二书验之,皆与梅花了不相关,遂憾茂公之欺。余为言其事见韩偓《金銮密纪》,出内廷诗,有“玉为通体寻常见,香驼运动容易回”之语。其题云:“岭南梅花,一岁再发。故作此诗,题於花下。”东坡云:“返魂香入岭头梅。”僧遂释然。

  刘向《列女传》,以为《式微》之诗,二人所作,一在中露,一在泥中,卫之二邑也。或者以为联句始此。

  有题金陵永庆招提壁云:“余从师川同句法,师川举近诗云:‘人言春事已,我言未遽央。试向後湖去,菰叶如许长。’”

  半山酷爱唐乐府“雨打梨花深闭门”之句。

  半谷云:“余从半山老人得古诗句法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

  半山尝於江上人家壁间见一绝云:“一江春水碧揉蓝,船趁归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赊不得,问人何处典春衫。”深味其首句,为踌躇久之而去。已而作小词,有“平涨小桥千幛抱,揉蓝一水萦花草”之句,盖追用其语。

  李光禄元亮,兄弟数人皆隽才。元亮作《吊项羽赋》,追古作者。世称其诗有“可怜三万六千日,长作东西南北人”之句,特中鼎之一脔耳。

  陆龟蒙有《蓬伞》诗云:“吾江善编蓬,圆者柄为伞。所至以自随,清阴覆一墠。自吾为此计,蓑笠□□短。何须诣亭阴,风雨皆足缓。”此三家村择胜亭耳。

  元次山自序云:“带笭箵而画船。”注郎丁、桑荒切,今韵中不收。欧文忠公与涪翁皆於清字韵压。

  温庭筠记狐书两篇,其一词曰:“正色鸿焘,神司化伐。穹施后承,光负悬设。哎论吐萌,垠倪斫截。迷阳郄曲,Ъ音队[B173]音埋噎。雀毁龟水,犍驰御窟。拿尾声群狐,袜袜哲々。[A125]音泯用秘功,以岭以穴。抱薪代栎,莽野万茁。顺律则祥,拂伦唯孽。壮虚无有,颐咽蕊屑。肇素未来,武寻轮辙。”其二词曰:“五行七曜,成此撒馀。上帝降灵,岁且涒涂。蛇蜕其皮,君亦神据。九九六六,束身天除。何以充喉,吐纳太虚。何以蔽倮,霞袿云袽。哀尔浮生,掷此荒墟。吾复浩气,还形之初。在帝左右,道济忽诸。”题云:应天狐超异科策八道,後文繁杂不载。事见《乾撰子》。东坡喜录鬼语,便是人道不到处,信哉。

  半山《酴酎醿金沙》诗云:“我无丹白看如梦,人有硃铅见即愁。”孙思邈云:“苟丹白存於心中,即神灵如不降。”其用事精切如此。

  东坡在湖州,甲寅年,与杨元素张子野陈令举,由苕霅泛舟至吴兴。东坡家尚出琵琶,并沈冲宅犀玉共三面胡琴。又州妓一姓周,一姓邵,呼为“二南”。子野赋《六客辞》,後子野令举孝叔化去,唯东坡与元素公择在尔。元素因作诗寄坡云:“仙舟游漾霅溪风,三奏琵琶一舰红。门望喜传新政异,梦魂犹忆旧欢同。二南籍里知谁在,六客堂中已半空。细问人间为宰相,争如愿住水晶宫。”天池问卢杞:“愿住水晶宫?愿为人间宰相?”杞对曰:“愿作人间宰相。”遂不得天兴有水晶宫之号,故云。

  杨元素疏论半山云:“臣窍见唐贤,多以所为之文,见其人生平行事,如蓍蔡之不谬。如李绅作《闵农》诗,当时文士称其有宰相器。韩愈称欧阳詹亦曰:‘读其书,知其慈孝最隆也。’近世丁谓诗有‘天门深九重,终当掉臂入’,王禹你读之曰:‘入公门,犹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後果如其言。臣闻王安石文章之名久矣。尝闻其诗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今睹其行事,已颇类矣。愿陛下详其言而防其志。”

  半山晚年所至处,书窗屏间云:“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盖痛悔之词,此乃唐薛能诗句。此条原本误连上条,今移正。

  沈休文《锺山应西阳王教》一首五章,第四章用两足字韵。上云:“多值息心侣,结架山之足。”下云:“所愿从之游,寸心於此足。”一章才四韵,而两韵同一字。又陆士衡《拟古》一篇,用两音字。前云:“思君徽与音。”後云:“归云难寄音。”东坡一诗用两耳字。云:“二义不同,故得重用。”又涪翁一诗压两朋字云:“大府佳友朋。”“归鸟求其朋。”又有一诗用两扁字韵:“责任媲和扁。”“持断问轮扁。”自注云:“复有此一韵,事异似不类出此也。”

  “鸡鸣高树巅”,古县录诗也。县录当是乐府之讹。而陆士衡陶渊明皆用之。士衡对用“虎啸深谷底”,渊明以对“犬吠深巷中”。

  古人五字,往往句有相犯者。如潘安仁王仲宣皆云:“但愬杯行迟。”曹子建应德琏皆云:“公子敬爱客。”李少卿云:“行人怀往路。”苏子卿云:“征夫怀往路。”左太冲云:“绿叶日夜黄。”张景阳云:“密叶日夜疏。”《古诗》:“秋草凄以绿。”又:“秋草萋更碧。”谢玄晖又云:“春草秋更绿。”如此者众,不可悉举。

  《西征赋》恶谑博字韵一联云:“成七国之称乱,翻助逆而诛错。”李善注云:“错,七故反,今叶韵七各反。”然今时人读晁错为黾错,七各反,则以为不识字矣。

  何邵赠张华云:“在昔同班列,今者并园墟。”华答邵云:“自昔同寮寀,於今此园庐。”今之酬和者如此,人必以为笑资矣。

  江文通斅李陵等《杂体》三十首,内斅休上人《怨别》一首,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之句,後人便以为休上人语。其末又有“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之句,唐《东观记》又以为太子家令沈约诗。所谓文通锦,割截殆尽矣。

  鲍明远《升天行》云:“九籥隐丹经。”李善云:“《易纬》注:齐鲁之间,名门户及藏器之管曰籥。以藏经而丹有九转,故曰九籥。”此可笑也。天门有九,故曰九籥。涪翁云“九籥天阙守夜义”是也。

  世所传“一日看除目,终年损道心”之语,乃姚合《武功县》诗也。

  唐人多作五粒松诗,有以五粒为鬣者。大历时,监察御史顾惜《我国记》云:“松树大连抱,有五粒子,形如桃仁而稍小。皮硬,中有仁。取而食之,味如胡桃,浸酒疗风。”然则松名五粒者,以子名之也。

  赠人诗多用同姓事。如东坡赠郑户曹云:“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氈。”又赠蔡子华云:“莫寻唐举问封侯,但遣麻姑为爬背。”涪翁和东坡诗云:“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陈无己赠何郎中云:“已度城阴先得句,不应从俗未忘荤。”唯徐师川赠张仁云:“诗如云态度,人似柳风流。”尤为工也。又半山与刘发诗云:“何妨过我论奇字,亦复令公见异书。”则又用彼我两姓事。

  杜诗云:“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世不晓其用梦字,余考之,盖蔓字讹而为梦耳。何逊《王孙游》“日碧草蔓丝”是也。天棘,天门冬也,如★香而蔓生。或以为柳,误矣。

  《树萱录》云:“杜工部诗,世传骨气高峭,如爽鹘摩霄,骏马绝地。”又唐人谓李贺文体,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又《摭言》载赵牧效李长吉歌诗,自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

  东坡诗有“滟翻白兽樽中酒,归煮青泥坊底芹”,为贬谪者设也。《续仙传》载一神仙诗,有“滟翻王母九霞觞,谪向人间作酒狂”之语,盖用此耳。滟,一本作踏。

  殷芸《小说》载《马融列传》云:“融善鼓琴,吹笛之声一发,得蜻{列虫}出吟,有如相和。原脱如字,据《续谈助》所录殷芸小说补。蜻{列虫},蔡邕《月令章句》以为蟋蟀。马融《长笛赋》:“有洛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李善云:“《歌录》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气出》一,《蜻{列虫}》二,古曲。’”据《文选》,当注作《气出》一,《精列》二。魏武帝有《气出》《精列》二古曲。此似有脱字。则殷芸所载,不唯谬甚,亦可笑也。

  丁晋公《筑球》诗,世称曲尽形容之妙。如半山《观棋》诗云:“旁观各技痒,窃议兒女嗫。讳轮宁断头,悔悟乃搏颊。”亦曲写人情之妙也。

  东坡《王平父哀词》云:“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虽拘诗律,易楚为荆。然古人多以荆楚二字互用,如後汉《臧洪论》云:“可谓怀哭秦之节,存荆则未也。”亦不云楚而云荆也。

  陆龟蒙《谢人诗卷》云:“谈仙忽似朝金母,说艳浑如见玉兒。”杜牧之云:“粉毫唯画月,琼尺只裁云。”“美似狂酲初啖蔗,快如衰病得观涛。”涪翁:“清似钓船闻夜雨,壮如军垒动秋鼙。”论用事之工,半山为胜也。

  诸晁酬和柳字韵诗,至三四反不困,盖篇篇可观。“世已乏知音,何劳问迭柳。”尤为工也。

  孙兴公《天台山赋》有“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之语,为当时所推。後庚信数用其语,作《玮禅师碑》云:“游极箕张,建标霞起。”又《襄州凤林寺碑》云:“干霄秀出,建霞起□。”至徐凝作《庐山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盖亦用瀑布界道之语,乃尔鄙恶。

  凤之九苞,一曰口包命,二曰心合度,三曰耳聪达,四曰舌屈伸,五曰色光采,六曰冠矩硃。七曰矩锐钩,八曰音激扬,九曰腹文户。涪翁《和萧元礼》诗云:“归凤求凰振九苞。”自注乃云:“苞,尾声也。”未详。

  鲍照云:“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盖以此也。

  乐天云:“近世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文,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故东坡有“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之句。然乐天既知韦应物之诗,而乃自甘心于浅俗,何耶?岂才有所限乎?

  颜鲁公云:“夕照明村树。”僧清塞云:“夕照显重山。”顾非熊云:“斜日晒林桑。”杜牧云:“落日羡楼台。”半山云:“返照媚林塘。”皆不若严维“花坞夕阳迟”也。

  杜牧诗喜用“纟恆”字:“半月纟恆双脸”,“如日月纟恆升”,“日痕絙翠献”,“孤直纟恆月定。”

  牧又多以竹雨比羽林,《栽竹》诗云:“历历羽林影。”又:“竹冈森羽林。”《大雨行》:“万里横亘羽林枪。”又:“云林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官近为侍,分明㧐㧐羽林枪。”

  一日,琏公与余书,纸尾声批云:“比雨过,庵前後竹萌戢戢,取以充庖,颇觉有味。因诵东坡‘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之语。时敏闻同槃,亦云:‘白汤浇饭肥腯腯,吃肉一把骨。’相与大笑,喷饭满案。”因书及此,庶知庵中亦不寂寥也。

  乐府有风人诗,如“围棋烧败絮,著子故衣然”之类是也。然或一句托一物耳。独杨元素《荷花》借字诗四韵,全托一物,尤为工也。诗云:“香艳怜渠好,无端杂芰窠。向来因藕断,特地见丝多。实有终成的,露摇争奈何。深房莲底味,心里苦相和。”

  文忠公诗有“春深桃李作絪缊”,又“欲晴花气渐絪缊”,一作氤氲。皆丽句也。絪缊,厚貌。今四声韵。缊,乌昆切,赤之间色。

  钱伯瞻有侍兒,妙丽为一时衣冠家桃李之冠,故时人号花王,即东坡涪翁赓和蓬字韵诗所谓“安得春笋手,为我剥莲蓬”者也。名倩奴。坡与涪翁诗,皆曰《青人咏》云。

  《西京杂记》云:“以酒为书滴,取其不冰。以玉为研,亦取其不冰。”贺方回词云:“罗帷映月,玉研生冰。”似失契勘。

  李觏泰伯,江西人。作《非孟子》书。有高世之论。无尽读其所作《新成院记》诗云:“昔读《盱川集》,尝闻泰伯贤。新成文刻在,往事野僧传。气格终惊俗,光冷贯天。田翁不知价,祇得十千钱。”盖僧云时以十千润笔耳。

  予家有听雨轩,尝集古今人句。杜牧之云:“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窗声。”贾岛云:“宿客不来过半夜,独闻山雨到来时。”欧阳文忠公:“芳丛绿叶聊须种,犹得萧萧听雨声。”王荆公:“深炷炉香闭斋阁,卧闻檐雨泻高秋。”东坡:“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少荷香。”陈无己云:“一枕雨窗深闭阁,卧听丛竹雨来时。”赵德麟云:“卧听檐雨作宫商。”尤为工也。

  东坡诗有“厌小人羹”者,盖用颍考叔之语:“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然初不云小人羹也。

  反语,其来远矣,晋宋间尤尚。今都下有三番四番语,亦此类。往过宛丘道中,逆旅壁间见画一妇人鞋样,下题云:“不信但看羊子解,便须信道菊兒姜。”虽是鄙语,亦殊精绝。

  余在都下,尝对客语古人诗集中,可采而不见传记者甚多。如杜牧之一绝句,题下注云:“李鄂州爱酒,性地闲雅。”一作“情地闲雅”,此亦可用。坐有新第者,问予“情地闲雅”可对甚,予答云:“可对‘性天高明’。”旁坐有解其意者,为之绝倒。

  《南史》载谢朓长五言诗,沈约常云:“二百年来无此作。”

  又颜黄门记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朓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咏。

  又《谈薮》载梁高祖重陈郡谢朓诗,曰:“不读谢朓诗三日,口臭。”

优古堂诗话

  • [宋] 吴幵

  ○诗可以观人
  吴献可诲尝云:“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元之禹偁见之曰:‘入公门犹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後果如其言。”

  ○二十八字媒

  “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此赵德麟细君王氏所作也。德麟既鳏居,因见此篇,遂与之为亲,余以为二十八字媒也。

  ○野火烧不尽

  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投顾况,况戏之曰:“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原上草》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曰:“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绝句

  仲至王钦臣使这回,谒恭敏李公,席中赋诗云:“穷庐三月已淹留,白草黄云见即愁。满袖尘埃何处洗,李家池上海棠洲。”

  ○山谷取唐人诗

  唐硃昼《喜陈懿老至》诗云:“一别一千日,一日十二忆。苦心无闲时,今日见玉色。”乃知山谷“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之句取此。

  ○谢惠含桃谢惠茶诗

  韩致光,昭宗时以翰林承旨谪岭表,道湖南,《谢人惠含桃》诗末章云:“金銮岁岁长宣赐,忍泪看天忆帝都。”自注云:“每岁初进之後,先宣赐学士。”韩子苍《谢人惠茶》云:“白发前朝旧史官,风垆煮茗暮江寒。苍龙不复从天下,拭泪看君小凤团。”自注云:“史官月赐龙团。”意虽本致光而语工。

  ○门雀屋乌宣室茂陵

  张天觉既相,谢表有云:“十年去国,门前之雀可罗;一日归朝,屋上之乌亦好。”徽宗亲题於所御扇。然丁晋公诗固尝云“屋可占乌曾贵仕,门堪罗雀称衰翁”矣。王元之黄州上任谢表云:“宣室鬼神之问,敢望生还;茂陵封禅之书,已期身後。”亦出於杜子美“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之语。前辈不以为嫌者,盖文势事情自须如此也。

  ○相望落落如晨星

  《王直方诗话》谓东坡《送李公择》云:“有如长庚月,到晓不收明。”《赠参寥》云:“故人各在一天角,相望落落如晨星。”《任师中挽词》云:“相看半作星辰没,可怜太白与残月。”而苏黄门《送退翁守淮安》亦云:“我怀同门客,势若晓天星。”其後学者,尤多用此。以上皆王说。予按古乐府徐朝云:“两头纤纤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腷腷膊膊鸡初鸣,磊磊落落同曙星。”故刘梦得作《韦处厚集序》亦云:“古今相望,落落然如骑星辰。”乃知二苏所用,本古乐府,岂直方忘之耶?

  ○猿啼三声泪沾衣

  川峡记行者歌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啼三声泪沾衣。”故古乐府有“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衣”。陈萧诠《夜猿啼》诗断章云:“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故子美诗:“听猿实下三声泪。”

  ○身轻一鸟过

  欧阳文忠公《诗话》:陈公时得杜集,至《蔡都尉》“身轻一鸟”,下脱一字。数客补之,各云“疾”“落”“起”“下”,终莫能定。後得善本,乃是“过”字。其後东坡诗:“如观李杜飞鸟句,脱字欲补知无缘。”山谷诗:“百年青天过鸟翼。”东坡诗:“百年同过鸟。”皆从而效之也。予见张景阳诗云:“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则知老杜盖取诸此。况杜又有《贶柳少府》诗:“余生如过鸟。”又云:“愁窥高鸟过。”景阳之诗,梁氏取以入《选》。杜《赠骥子》诗:“熟精《文选》理。”则其所取,亦自有本矣。如《赠韦左丞》诗,皆仿鲍明远《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然古《咏香炉》诗:“且座且勿喧,愿歌一言。”

  ○牛带寒鸦过别村

  张芝叟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与东坡所记苏叔党诗:“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村。”与张诗相类。

  ○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

  鲍慎由《答潘见素》诗云:“学诗比登仙,金膏换凡骨。”盖用陈无己《答秦少章》“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之句。

  ○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

  晁元忠《西归》诗:“安得龙山潮,驾回安河水。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山谷和答云:“热避恶木阴,渴辞盗泉水。曾回胜母车,不落抱玉泪。”晁氏《猛虎行》:“皦皦壮士意,人生高唐观,有情何能已。”韩子苍取其意,以代葛亚卿作诗云:“君住江滨起柂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唐叔孙向有《经昭应温泉》诗云:“一道流泉绕御沟,先皇曾向此中游。虽然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子苍末句乃用孙语。

  ○到海止十里过山应万重

  《青箱杂记》谓寇莱公少时有诗送人云:“到海止十里,过山应万重。”遂兆晚年之谶。予以为非是。盖莱公效于武陵诗耳。于《别故人》云:“过楚水千里,到秦山几重。”然国史莱公本传乃云:“准至雷州,吏以图经献,视其四至,去东南门至海岸十里。准恍然曰:‘吾少时有云:“到海祇十里,过山应万重。”岂偶然邪!’”所载与《青箱杂记》不同。

  ○金鸭无烟却有香

  秦少章诗:“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魏道辅诗:“博山烧沈水,烟烬气不灭。日暮白门前,杨花散成雪。”与少章诗意同。

  ○友于

  洪驹父《诗话》谓:“世以兄弟为友于,子姓为贻厥,歇後语也。杜子美诗云:‘山鸟山花皆友于。’子美未能免俗何邪?”予以为不然。按《南史》刘湛“友于素笃”,《北史》李谧“事兄尽友于之诚”。故陶渊明诗云:“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子美盖有所本耳。子美《上太常张卿》诗亦云:“友于皆挺拔。”

  ○横陈

  荆公诗:“日高青女尚横陈。”“潮回洲渚得横陈。”横陈二字,见《首楞严经》及宋玉《风赋》。前辈以用横陈始於荆公,非也。陆龟蒙《蔷薇》诗云:“倚墙当户自横陈,致得贫家似不贫。”沈约《梦见美人》诗云:“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见《玉台新咏》。

  ○据槁梧

  荆公诗:“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唐李嘉祐诗:“据梧听好鸟,行药寄名花。”《庄子》:“据槁梧而暝。”

  ○崔护诗

  唐独孤及《和赠远》诗云:“忆得去年春风至,中庭桃李映琐窗。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今年新花如旧时,去年美人不在兹。借问离居恨深浅,祇应独有庭花知。”此诗与崔护诗意无异。

  ○几度雨来成恶热

  一番风过有新凉

  李太白诗云:“几度雨来成恶热,一番风过有新凉。”刘莘老子刘跂,字斯立,《龙山寺》诗亦云:“急雨欲来先暑气,凉风已过却秋声。”诗意虽同,然皆佳句。

  ○青裙白面初相识

  陈去非《茶花》诗後两句云:“青裙白面初相识,十月茶花满路开。”盖用白乐天《江岸梨花》诗意:“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面碧纱裙。”

  ○手滑

  苏子由《龙川别志》:庆历中,劫盗张海将过高邮,知军姚仲约度不能御,论军中富民出金帛,市牛酒,使人迎劳,且厚遗之。海悦,迳去不为暴。富郑公议欲诛仲约,范文正公欲宥之,争於上前,仁宗从之。富公愠曰:“方今患法不举,而多方沮之,何以整众?”范公密告之曰:“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且吾与公在此,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富公终不以为然。及二公迹不安,范公出按陕西,富公出按河北,范公因自乞守边,富公自河北还,及国门,不许入,未测朝廷意,比夜徬徨不能寐,绕床叹曰:“范六丈圣人也。”予考《资治通鉴》,唐武宗赐刘宏逸薛季棱死,又遣使就潭州诛杨嗣复及李珏,杜悰奔马见李德裕曰:“天子少年,新即位,兹事不宜手滑。”德裕因与崔珙崔郸陈夷行三上奏,乃释之。乃知范公所言者,杨嗣复等公案耳。世有肆行胸臆者,多以纸上语为不足用,以今观之,是否盖可见矣。

  ○睹木兴叹

  魏文帝《柳赋》:“在予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雨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桓温北伐,经金城,见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乃知睹木而兴叹,代有之矣。按《广州人物志》载,苏颋年五岁,裴谈过其父,试诵庾信《枯树赋》,颋避“谈”字,易其韵曰:“昔年移柳,依依汉阴。今看摇落,凄怆江浔。树犹如此,人何以任。”文忠诗云:“人昔共游今孰在,树犹如此我何堪。”荆公诗:“道人从何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刘斯立诗云:“麦垅漫漫宿藁黄,新苗寸寸未禁霜。手中马箠馀三尺,想见归时如许长。”意皆相沿以生也。

  ○金谷楼危到地香

  前辈称宋莒公赋《落花》诗,其警句有“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之句,盖本於唐张泌《惜花》诗:“看多记得伤心事,金谷楼前委地时。”其弟景文公同赋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亦本於李贺《残丝曲》云:“落花起作回风舞,榆荚相催不知数。”

  ○春在先生杖屡中

  《西清诗话》记周邦彦《祝寿》诗:“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予以为此乃模写东坡《刁景纯藏春坞》诗,“年抛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屡中”是也。

  ○小雨斑斑

  文忠公诗:“小雨斑斑作燕泥。”东坡诗:“小雨斑斑未作泥。”山谷诗:“润花小雨斑斑。”

  ○一意两用

  乐天:“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惟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又云:“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万缘皆已销,此病独未去。”此意凡两用也。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云:“独酌劝孤影。”此意亦两用也。然太白本取渊明“挥杯劝孤影”之句。

  ○蜀葵诗

  刘禹锡《嘉话》载陈标《蜀葵》诗:“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憎处只缘多。”《杂俎》载:贞元中,牡丹已多,柳浑善言:“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较几多。”二诗意相似。

  ○屋檐斜入一枝低

  唐张谓诗:“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乃悟林和靖《梅》诗“屋檐斜入一枝低”之句所本。

  ○秋云暑无权

  张文潜《明道杂志》记一诗云:“秋云暑无权。”以为意新而韵工。予见邵尧夫云:“春阳得权故多旱,秋阴得权故多雨。”

  ○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闲管弦

  蔡绦《西清诗话》云:“黄鲁直贬宜州,谓其兄元明曰:‘庭坚笔老矣,始悟抉章摘句为难,要当於古人不到处留意,乃能声出众上。’元明问其然,曰:‘庭坚六言近诗“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闲管弦”是也。’此优入诗家籓阃,宜其名世如此。”以上皆蔡语。予按此说出於鲁直,是否虽未敢必,然上句本於唐皇甫嵩“醉乡日月发”之意,下句本於唐崔湜应制诗“庭际花飞锦绣合,枝闲鸟啭管弦同。”

  ○门外绿杨春系马

  床前红烛夜呼卢

  晏叔原长短句云:“门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盖用乐府《水调歌》云:“户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然叔原之词甚工。

  ○云破月来花弄影

  张子野长短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往往以为古今绝唱。然予读古乐府《唐氏谣暗别离》云:“硃弦暗断不见人,风动花枝月中影。”意子野本此。

  ○应声虫

  陈正敏《遯斋闲览》载:杨勔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正敏其後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於人者,唯藉此耳。”以上皆陈所记。予读唐张鷟《朝野佥载》,云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张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止。乃知古有是事。

  ○草忘忧花含笑

  《冷斋夜话》云:“丁晋公‘草解忘忧忧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不若东坡‘花如识面尝含笑,鸟不知名时自呼’。然丁诗本取唐人徐振《雷塘》诗:‘花忆所为犹自笑,草如无道更应荒。’《毛诗》:‘焉得谖草。’释者以为谖草可以解人之忧耳。今丁诗乃以草忧底事,何邪?然善论诗者,不当如此。”

  ○回眸一笑百媚生

  白乐天《长恨歌》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盖用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云:“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身事未知何日了

  近时称陈去非诗“案上簿书何日了,楼头风月又秋来”之句,或者曰此东坡“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耳。予以为本唐人罗鄴《仆射陂晚望》诗:“身事未知何日了,马蹄惟觉到秋忙。”

  ○舜不穷其民论

  元祐中,省试《舜不穷其民论》,刘棠召美首选,其惊句云:“桀纣以淫虐穷,幽以贪残穷,厉以监谤穷,战国以侵伐穷,秦皇以督责穷,汉武以夺得侈穷,晋以夷锹穷,隋以巡幸穷,明皇以隐户剩田穷,德宗以闲架税屋穷。”东坡见之,大加叹赏,以其不类时文,因以刘穷呼之。然予以刘召美此意本孙樵耳。孙樵《与贾秀才书》云:“杨雄以《法言》、《太玄》穷,元结以《浯溪碣》穷,陈拾遗以《感遇》诗穷,王勃以《宣尼庙碑》穷,玉川子以《月蚀》诗穷,杜甫李白王江宁皆相望于穷者也。”

  ○望半气沈宠已化

  置刍人去榻犹悬

  豫章事实,王勃序之详矣,题咏此邦者,往往采之。晏元献云:“望半气沈宠已化,置刍人去榻犹悬。”陶邕州云:“剑待张华时已晚,榻延徐稚礼应疏。”此二联全是“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也。宋绶公垂云:“江涵帝子翚飞阁,山际真君鹤驭天。”不袭陈迹,甚可佳也。

  ○处事无心觉累轻

  吕东莱先生吕居仁诗云:“忍穷有味知诗进,处事无心觉累轻。”李成季己尝云:“静疑多事非求福,老觉无心胜摄生。”二诗虽相似,然皆佳句也。

  ○春水碧於天

  温庭筠乐府:“春水碧於天,画船听雨眠。”皮日休《松陵集》诗云:“汉水碧於天,荆南廓然秀。”豫章取以作《演雅》云:“江南野水碧於天,中有白鸥闲似我。”

  ○蓬生麻中

  荀卿曰:“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盖本於曾子《制言》曰:“蓬生麻中,不扶乃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

  ○蓄不吠之犬

  东坡《神宗书》曰:“养猫以待鼠,不可以无鼠而蓄不捕之猫;蓄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狗。”

  ○开帘风动竹

  唐李益《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诗云:“微风惊暮坐,窗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霑阶上苔。幸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异闻集》、《霍小玉传》为“开帘复动竹”,改一“风”字,遂失诗意。然此句乃袭乐府《华山畿》词耳。词云:“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通典》云:“江南以情人为欢。”

  ○山流细沫拥浮花

  沈君攸《羽觞飞上苑》云:“右径断丝阑蔓草,山流细沫拥浮花。”《外史檮杌》载张蠙诗:“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微风落花。”盖本於沈耳。

  ○桃花乱落如红雨

  李长吉有“桃花乱落如红雨”之句,以此名世。予观刘禹锡诗云:“花枝满空迷处所,摇落繁英坠红雨。”刘李同出一时,决非相为剽窃。

  ○目极千里伤春心

  陆士衡乐府:“游客春芳林,春芳伤客心。”杜子美:“花近高楼伤客心。”皆本屈原“目极千里伤春心。”

  ○渔梁渡头争渡喧

  岑参《巴南舟中夜事》诗云:“渡口欲黄昏,归人争渡喧。”盖用孟浩然诗耳。浩然有《夜归鹿门寺歌》云:“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多病故人疏

  唐包佶《岭下卧病寄刘长卿》诗云:“惟有贫兼病,能令亲爱疏。”盖用孟浩然“多病故人疏”与杜子美“故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

  ○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

  《潘子真诗话》云:“‘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又‘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诗也。杜子美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予以云卿之诗,盖原於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白《入青溪山诗》亦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然语益工也。

  ○莺语丁宁唐杨巨源《早春》诗云:“马蹿经历应须遍,莺语丁宁已怪迟。”盖效杜子美所谓“莫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几处笙歌几处愁

  唐章孝标《八月》诗云:“徙倚仙居绕翠楼,分明宫漏静兼秋。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唐裴交泰《长门怨》诗云:“自闭长门经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与前诗绝相类。

  ○穀雨杏花稀

  唐李嘉祐《春思》诗:“清明桑叶少,穀雨杏花稀。”乃悟周朴诗:“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

  ○未腊山梅树树花

  杜牧之诗:“经冬野菜青青色,未腊山梅树树花。”许浑诗:“未腊梅先实,经春草自薰。”浑虽用牧意,然终不能及也。

  ○庭中花照眼

  梁武帝《春歌》云:“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自限。”乃悟杜子美“花枝照眼句还成”之句。

  ○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

  《潘子真诗话》云:“杜牧之《题李西平宅》云:‘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庾信作《宇文盛墓志》所谓‘授图黄石,不无师表;学剑白猿,遂传风旨’。”然予读李太白《赠宋中丞》诗云:“白猿悬剑术,黄石借兵符。”则太白亦尝用之矣。

  ○还山弄明月

  东坡《虔州八境图》:“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中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徐鼎臣《搜神记》云:“鄱阳山中有木客。秦时采木者,食木实,遂得不绝。时就民间饮酒,为诗一章云:‘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东坡盖用此也。然唐刘长卿有《龙门八咏》,其七《渡水》诗云:“日暮下山来,千山暮钟发。不如波上棹,还弄山中月。伊水连白云,东南远明灭。”乃知“还山弄明月”,唐人已言之矣。

  ○退之全用列子文

  韩退之《杂说》云:“昔之圣人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有平肋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其面则人,其心则禽兽,又乌可谓之人耶?”予按《列子》称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商纣鲁威楚穆状貌七窃,皆同於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以求至智,未可几也。乃知退之全用此文。

  ○愁杀人

  唐硃放《赠魏校书》诗云:“长恨江南足别离,几回相送复相随。杨花撩乱扑流水,愁杀行人知不知。”李益《隋堤》诗云:“碧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苑已成尘。行时莫上长隄望,吹起杨花愁杀人。”李盖学硃也。然二诗皆佳。

  ○咏妇人多以歌舞为称

  古今诗人咏妇人者,多以歌舞为称。梁元帝《妓应令》诗云:“歌清随涧响,舞影向池生。”刘孝绰《看妓》诗云:“燕姬奏妙舞,郑女爱清歌。”北齐萧放《冬夜对妓》诗云:“歌还团戾後,舞出妓行前。”弘执恭《观妓》诗云:“合舞俱回雪,分歌共落尘。”陈阴铿《侯司空宅咏妓》诗云:“莺啼歌扇後,花落舞衫前。”陈刘珊亦云:“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庾信《和赵王看妓》诗云:“绿珠歌扇薄,飞燕舞衫长。”江总《看妓》诗云:“并歌时转黛,息舞暂分香。”隋卢思道《夜闻邻妓》诗云:“怨歌声易断,妙舞态难双。”陈李元操《春园听妓》诗云:“红树摇歌扇,绿珠飘舞衣。”释法宣《观妓》诗云:“早时歌扇薄,今日舞衫长。”刘希夷《春日闺人》诗云:“池月怜歌扇,山云爱舞衣。”以歌对舞者七,以歌扇对舞衣者亦七,虽相沿以起,然详味之自有工拙也。杜子美取以为《艳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

  ○花应解笑人无穷事有限身

  唐李敬方《欢醉》诗云:“不向花前醉,花应解笑人。只应连夜雨,又过一年春。日日无穷事,区区有限身。若非杯里酒,何以寄天真。”杜子美绝句云:“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悲身外无穷事,且进生前有限杯。”二诗虽相沿,而杜则尤工者也。世所传“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之句,盖出於敬方云。

  ○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

  张说有《深度驿》诗云:“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杜子美用其意,见於《客夜篇》云:“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鸡三号

  韩退之诗:“鸡三号,更五点。”盖鸡必三号而後天晓耳。故杜子美《鸡》诗亦云:“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

  ○独鹊袅庭柯

  钱内翰希白《昼景》诗云:“双蜻上帘额,独鹊袅庭柯。”“袅”字最其所用意处也。然韦苏州《听莺曲》云:“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赵嘏诗云:“语风双燕立,袅树百劳飞。”钱意韦赵已先用。张文潜亦有“啄雀踏枝飞向袅”之句。

  ○两蜗角

  白乐天云:“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後之使蜗角事悉稽之,而偶对各有所长。吕吉甫云:“南北战争蜗两角,古今兴庆貉同丘。”山谷云:“千里追奔两角蜗,百年得意大槐宫。”又云:“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洪龟父云:“一朝厌蜗角,万里骑鲸背。”

  ○谁谓天地宽

  孟东野:“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吴处厚以渠器量褊窄,言乃尔。予以东野取法杜子美“每愁悔吝生,如觉天地窄”之句。

  ○韩退之春雪时

  韩退之《春雪》诗云:“拂花轻尚起,落地暖初消。”秦韩玉《雪》诗云:“片才落地轻轻隐,力不禁风旋旋消。”王定民《雪》诗云:“天轨密势来犹湿,地上微和积易消。”BT耕田谷雨刈欲晴

  去得顺风来者怨

  东坡《泗州僧伽塔》诗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应,造物应须日千变。”张文潜用其意别为一诗云:“山边半夜一犁雨,田父高歌待收获。雨多潇潇蚕簇寒,蚕妇低眉忧茧单。人生多求复多怨,天公供尔良独难。”

  ○天北极殿中间

  《王直方诗话》记徐师川《紫宸早朝》诗一联云:“黄气远临天北极,紫宸位在殿中央。”以予观之,乃全是杜子美“玉几犹来天北极,硃衣只在殿中间”一联也。

  ○飞鸟外夕阳西

  张文潜诗云:“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盖用郎士元《送杨中丞和番》诗耳。郎诗云:“河阳飞鸟外,雪岭大荒西。”

  ○韩退之喜雪诗

  韩退之《喜雪献裴尚书》诗云:“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又云:“气严当酒暖,洒密听窗知。”荆公全用以为一联云:“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雪屋听窗知?”

  ○一树高花明远村

  “田家汩汩流水浑,一树高花明远村。云意不知残照好,却将微雨送黄昏。”郑毅夫诗也。“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子美诗也。第二句相类,皆清绝可爱。

  ○石燕泥龙

  周庾信《喜晴》诗:“已欢无石燕,弥欲弃泥龙。”又《初晴》诗云:“燕燥还为石,龙残更是泥。”此意凡两用,然前一联不及後一联也。乃知杜子美“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斡旋句法所本。

  ○春风自是人间客

  《侯鲭录》载:裕陵喜晏叔原《与郑侠绝句》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管繁华得几时?”然山谷少时有《感春》诗云:“风光不长妍,如客暂时寓。”则晏意山谷已道之矣。

  ○自是桃花贪结子

  错教人恨五更风

  陈辅之《诗话》记荆公喜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子苍反其意而作诗送葛亚卿曰:“刘郎底事去匆匆,花有深情只暂红。弱质未应贪结子,细思须恨五更风。”

  ○咏叔孙通诗

  宋景文《咏叔孙通》诗云:“马上功成不喜文,叔孙绵蕝强经纶。诸君可笑贪君赐,便许当时作圣人。”王逢原《咏叔孙通》亦用此意云:“弟子由来亦未纯,异时得失亦频频。一官所买知多少,便议先生作圣人。”其用意正同。今荆公集亦载宋诗,非也。

  ○鱼遗子鹿引麛

  唐吴子华诗云:“暖漾鱼遗子,晴游鹿引麛。”乃悟山谷诗“河天月晕鱼分子,桐叶风微麛养茸”所自。

  ○鲈肥人脍玉柑熟客分金

  苏子美诗:“笠泽以人脍玉,洞庭柑熟客分金。”吕吉父诗:“鱼出清波庖脍玉,菊浮寒露酒浮金。”

  ○姬人荐初醖幼子问残疾

  江总《稀州九日》诗:“姬人荐初醖,幼子问残疾。”故杜子美取其意以为《遣怀》云:“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

  ○傀儡

  唐梁锽《咏木老人》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却似人生一梦中。”《开元传信记》称“明皇还蜀,尝以为诵,而非明皇作也”。观山谷诗:“世间尽被鬼神误,看取人间傀儡棚。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盖用锽意也。

  ○鸟归花影动鱼没浪痕圆

  前辈好称僧悟清“鸟归花影动,鱼没浪痕圆”,以为句意皆新。然予读後梁沈君攸《临水》诗云:“花落圆纹出,风急细流翻。”乃知“鱼没浪痕圆”所自。

  ○鹧鹕飞上越王台

  唐窦巩有《南游感兴》诗:“伤心欲问当时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盖用李太白《览古》诗意也。李云:“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可人惟有秦淮月

  出没娟娟波浪中

  参寥诗:“可人惟有秦淮月,出没娟娟波浪中。”东坡《送蜀僧》诗:“当时半破蛾眉月,还在平羌江水中。”二意偶同,而东坡乃用李白诗。

  ○禅心竟不起

  唐僧皎然《答李季兰》诗云:“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乃悟参寥《答杭妓》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隔花催唤打鱼人

  刘貣父《诗话》载花蕊夫人《宫词》云:“厨船进食簇时新,列坐无非侍从臣。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予观王建《宫词》云:“御厨进食索时新,每到花开即苦春。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不惟第一句同,而末章词意皆相缘以起也。

  ○高怀犹有故人知

  陈无己有《山谷草书绝句》:“当年阙里与论诗,岁晚河山断梦思。妙质不为平世用,高怀犹有故人知。”末後两句,乃合荆公《思王逢原》诗“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但有故人知”。

  ○成枭而科五白

  杜子美《今夕行》:“凭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学者谓杜用刘毅刘裕东府樗蒱事,虽杜用此,然屈原《招魂》已尝云:“成枭而科五白。”

  ○寒食疾风甚雨

  《荆楚岁时记》:“去冬至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王君玉诗:“疾风甚雨青春老,瘦马疲牛绿野深。”顷又见周知微诗槀云:“疾风甚雨悲游子,峻岭崇山非故乡。”张文潜诗云:“荒山野水非吾土,寒食清明似去年。”

  ○万年枝

  唐上官仪《咏雪》诗:“幸因千里应,还绕万年枝。”谢玄晖《中书省》诗:“风动万年枝。”晏元献诗:“万年枝上凝烟动,百子池边瑞日长。”卢多逊:“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王维《史馆山池》云:“春池百子内,芳树万年馀。”晏用此也。万年枝,江左谓之冬青,惟禁中则否。韩子苍《冬青诗》云:“离宫见尔近天墀,雨露常私养种时。惆怅一株岚雾里,无人识是万年枝。”百子池见《西京杂记》:戚夫人侍高祖,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何晏《景福殿赋》“缀以万年”,注引《晋宫阁铭》曰:“华林园万年树十四株。”

  ○问花花不语

  东坡《吉祥赏花寄陈述古》诗云:“仙花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太守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南部新书》记严恽诗:“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东坡全用此两句也。恽子子重,能诗,与杜牧善。

  ○梦中梦身外身

  山谷尝自赞其真曰:“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盖亦取诗僧淡白《写真》诗耳。淡白云:“以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堪叹余兼尔,俱为未了人。”

  ○两山排闼送青来

  荆公诗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盖本五代沈彬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彬又本唐许浑“山形朝阙去,河势抱关来”之句。

  ○太液披香

  《西清诗话》记荆公《尝花钓鱼》诗:“披香殿上留珠辇,太液池边送玉杯。”都下翼日竞以公用柳耆卿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之语。予读唐上官仪。《初春》诗“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乃知上官仪已尝对之,岂始耆卿邪?周庾信《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长安有宜春宫,此又以宜春对披香矣。

  ○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

  江文通有《拟汤惠休》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盖用魏文帝《秋胡行》云:“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梁武帝《鼓角横吹曲》云:“日落登雍台,佳人殊未来。”梁沈约《洛阳道》云:“佳人殊未来,薄暮空徙倚。”二人所用,又袭江也。江,齐人。

  ○啼猿树

  杜诗:“影著啼猿树,魂飘结蜃楼。”盖用卢照邻《巫山高》云:“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

  ○时送红梅一阵香

  李方叔《喜吴可小》诗:“东风可是闲来往,时送红梅一阵香。”殊不知张芸叟《酴醿诗》亦云:“晚风亦自知人意,时去时来管送香。”

  ○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

  蔡绦《西清诗话》取权僧“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之句。然唐宋之问诗云:“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权实取此。沈约《登元暢楼》诗亦云:“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宋景文公《过行庆关》诗云:“云生全岭失,日隐半崖阴。”宋全用沈诗也。梁庾肩吾诗云:“尘飞远骑没,日徙半峰寒。”庾沈同时人。

  ○临清流而赋诗

  陶渊明《归去来辞》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盖用稽叔夜《琴赋》云:“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

  ○日月跳踯

  元微之《遣兴》云“日月东西跳”,又云“光阴本跳踯”,又《答胡灵之》诗序云“日月跳踯,於今行二十年矣”,几与退之“日月如跳丸”大同小异也。杜牧之《寄韩》又云“跳丸日月十经秋”,又《送孟池》云“月於何处去,日於何处来,跳丸相趁走”,盖用退之意。元微之《忆远曲》云“水中书字无字痕”,白乐天《新昌新居》云“浮荣水画字”,意又相类。

  ○海风吹不断

  顾况喜白乐天《送友人原上草》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是李太白《瀑布》诗“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意。

  ○尧舜性仁赋

  刘辉《尧舜性仁赋》,其警句曰:“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盖本於范文正公《尧舜率天下以仁赋》:“内睦九族,善邻之志咸和;外黜四凶,有勇之风遐振。”

  ○满地江湖春入望

  连天章贡水争流

  徐师川有《陪李泰发登洪州南楼》诗云:“十年不复上南楼,直为狂胡作远游。满地江湖春入望,连天章貣水争流。青云聊尔居金马,紫气还应射斗牛。公是主人身是客,举觞登望得无愁。”唐刘长卿有《和樊使君登润州城楼》诗云:“山城迢递敞高楼,露冕吹铙居上头。春草连天随北望,夕阳浮水共东流。江田汉漠漠全吴地,野树苍苍故蒋州。王粲尚为南郡客,别来何处更销忧。”徐之诗绝类长卿,其间一联,如出一手也。然宋仲安有《放船下湖口》诗云“此地侧身徒北望,馀生乘兴复东流”,乃是全用刘诗也。

  ○韩退之学文而及道

  程正叔云:“韩退之晚年所为文,所得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後有言。退之却是倒学了,因学文求所未至,遂亦有所得。”然此意本吴子经耳。子经《法语》曰:“古人好道而及文,韩退之学文而及道。”子经名孝宗,欧阳文忠公尝有诗《送吴生》者也。荆公与之论文,甚著。临川人。

  ○衰颜红易借发短白难遮

  程文简公有《饮酒戴花》诗云:“衰颜红易借,短发白难遮。”乃知陈无已“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盖本诸此。

  ○定命论

  东阳胡百能《跋邵德升分定录》云:“先君尝言人生所享厚薄,各有定分,世有以智力取者,自谓己能,往往不顾名义,殊不知皆其分所固有,初不可毫末加也。所可加者,徒得小人之名而不悟,悲夫!百能佩服斯训,未尝不以语朋旧也。”以上皆百能说,予按宋顾恺之常以为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所移,惟应恭己守道,信天任运,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乃知胡所说,恺之之意也。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东坡作《定风波序》云“王定国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定国南迁归,予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用其语缀词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予尝以此语本出於白乐天,东坡偶忘之耶!乐天《吾土》诗云:“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又《出城留别》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重题诗云:“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又《种桃杏》诗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天际识归舟

  梁王僧孺《中川长望》诗云:“岸际树难辨,云中鸟易识。”盖全用谢玄晖“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而不及也。梁元帝诗云“远村支里出,遥船天际归”,亦效玄晖,而远胜僧孺。

  ○庭草无人随意绿

  唐刘餗《隋唐嘉话》载:隋炀帝为《燕歌行》,群臣皆以为莫及,王胄独不下帝,因此被害。而帝诵其句云:“‘庭草无人随意绿’能复道邪?”然予读周庾信《荡子赋》曰:“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乃知王胄“庭草无人随意绿”盖取诸此,以之丧命,岂不枉哉。

  ○玉斧修成宝月团

  荆公诗:“玉斧修成宝月团,月边仍有女乘鸾。青冥风露非人世,鬓乱钗横特地寒。”江淹《咏扇》诗:“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非止用萧史事也。玉斧事见《酉阳杂俎》。

  ○绿杨楼外出秋千

  晁无咎评乐章欧阳永叔《浣溪纱》云:“‘隄上游人逐画船,拍隄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後人道不到处。”予按唐王摩诘《寒食城东即事》诗云:“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绿杨里。“欧公用“出”字盖本此。

  ○雪里梅将春信来

  前辈诗话称李成季诗曰:“日边雁带腊寒去,雪里梅将春信来。”以为美。然唐人曹松《除夜》已尝云:“半夜因风卷去,五更春被角吹来。”

  ○龙烛影中犹是腊

  凤箫声里已吹春

  《西清诗话》谓蔡元长春帖子:“龙烛影中犹是腊,凤箫声里已吹春。”荐绅类能传诵,以为蒋颖叔作,非也。予以为此一联全是方干《除夜》诗:“寒灯短焰方烧腊,画角声残已报春。”

  ○富郑公之言出於元璹

  东坡撰《富郑公神道碑》,载公奉使语曰:“且北朝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各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又曰:“契丹君臣,至今诵其语,守其约,不忍叛者,以其心晓然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予按唐郑元璹谓颉利曰:“汉与突厥,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能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且抄掠资财,皆入将士,在於可汗,一无所得。不如和好,国家必有重赍,币帛皆入可汗,坐受利益。”颉利纳其言,即引还。乃知郑公之言,皆出於元璹。

  ○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

  孟东野《连州吟》云:“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乃悟荆公“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所自。

  ○明月空为两地愁

  《云斋广录》云:“二宋以文章齐名天下,子京守蜀日,有诗云:‘碧云漫有三年信,明月空为两地愁。’其後卒不入两地,人以为谶。”予以子京用何逊《与胡兴安夜别》诗:“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广录》之论,不知所自也。

  ○马嵬诗

  《唐阙史》称郑相畋吟《马嵬》诗云:“明皇回马杨妃死,云寸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朝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观者以为真辅国之句。予以谓畋盖取杜诗“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之意。

  ○宁人负我无我负人

  魏曹操有“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语。本朝荥阳吕原明乃云:“中年尝书壁以自警曰:‘宁人负我,无我负人。’”後观晁少传《碎金录》,已前有此两句,所谓先得我心之所欲者。然《晋记》★粥说罗仇以“主上荒耄信谗,不若勒兵向西平”,罗仇曰:“诚如汝言,然吾家世以忠义著於西土,宁使人负我,我不忍负人也。”乃知晁少傅之前,罗仇已有此语。罗下班洋羌胡耳,能发此语,犹可贵也。

  ○细数落花因坐久

  缓寻芳草得归迟

  前辈读诗与作诗既多,则遣词措意,皆相缘以起,有不自知其然者。荆公晚年《闲居》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盖本於王摩诘“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而其辞意益工也。徐师川自谓:荆公暮年,金陵绝句之妙传天下,其前两句与渠所作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偶似之邪?窃取之邪?喜作诗者,不可不辨。予尝以为王因於唐人,而徐又因於荆公,无可疑者。但荆公之诗,熟味之,可以见其闲适优游之意。至於师川,则反是矣。

  ○背秋转觉山形瘦新雨还添水面肥

  《雪浪斋日记》云:“背秋转觉山形瘦,新雨还添水面肥。”《渔隐丛话》云:“山形瘦之语,古今少有道者。”予尝记唐人一联而忘其名云:“山自古来和石瘦,水因秋後漾沙清。”前诗盖出於此而不及也。

  ○张良与四皓书韩退之与李渤书

  段芸《小说》载张良所与商山四皓书曰:“良白:仰惟先生秉超世之殊操,身在六合之间,志凌造化之表。但自大汉受命,祯灵显集,神母告符,足以宅兆民之心。先生当於此时,耀神爽於云霄,濯凤翼於天汉,使九门之外,有非常之客,北阙之下,有神气之宾,而渊潜山隐,窃为先生不取也。良以顽薄,承乏忝官,所谓绝景不御而驾服驽骀。方今元首,钦明文思,百揆之佐,立则延首,坐则引领,日昃而方丈不御,夜眠而阊阖不闭。盖皇极须日月以扬光,后土待岳渎以导滞。而当圣世,鸾凤林栖,不翔乎太清,骐驎岳遁,不步乎郊薮,非所以宁八荒,慰六合也。不得侍省,展布腹心,略写至言,想望翻然,不猜其意。张良白。”予观韩退之所与李渤书,其规模步骤,殆与之为一矣。

  ○蒨桃赠歌者诗

  《翰府名谈》载寇莱公妾蒨桃《赠哥者》诗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似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予尝记南唐李询《赠织锦》诗云:“札札机声晓复晡,眼穿力尽意何如。美人一曲成千赐,心里犹嫌花样疏。”蒨桃诗意本此,而不及也。

  ○山蝉带响穿疏户

  前辈称苏子美诗:“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延清入破窗。”盖出于唐方干诗:“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经董白熟生碧熟红

  《侯鲭录》云:“东坡谓世之对偶,如‘红生’‘白熟’,‘手文’‘脚色’,二对无复加也。”然予尝记唐罗虬诗云:“窗前远岫悬生碧,帘外残霞挂熟红。”然则罗虬已用“生碧”对“熟红”矣。

  ○更无一个是男兒

  前蜀王衍降後,唐王承旨作诗云:“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兒。”其後花蕊夫人记孟昶之亡,作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兒。”陈无己《诗话》载之,乃知沿袭前作。

  ○沿袭不失为佳

  诗人有沿袭不失为佳者。张曙《途中闻蝉》前四句云:“每岁听蝉处,那将此际同。孤村寒色里,野店夕阳中。”李中正《闻子规》前四句云:“何处正当闻,声声欲断魂。暖风芳草岸,残日落花村。”蒋钧《孤雁》後四句云:“苇岸风吹雨,沙汀月照霜。还同我兄弟,零落不成行。”

  ○薏苡芎藭

  张右史耒《昼卧口占》云:“病栽薏苡无劳谤,湿要芎藭不待瘦。”东坡亦云:“巧语屡曾伤薏苡,瘦词那复托芎藭。”

  ○梦魂香

  黄季涔言一士人诗云:“啼月杜鹃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盖自唐赵嘏发之,赵云:“松岛鹤归书信绝,橘州风起梦魂香。”

  ○二诗相类

  唐崔惠童《宴城东庄》诗云:“一月人生笑几回,相逢相值且衔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花红昨日开。”杜子美诗云:“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二诗相类,第不知崔为何时人。

  ○褎公鄂公

  杜子美《赠曹将军霸》诗:“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褎公鄂公毛发动,英资飒爽来酣战。”鄂公谓尉迟敬德,褎公谓段志元也。故东坡《赠写真何充》诗:“黄冠野服山家容,意欲置我山岩中。熏名将相今何限,往写褎公与鄂公。”鲍真由《谢传神蔡景直》诗:“驰誉丹青有古风,笔端及我未宜蒙。云台麟阁遥相望,往写褎公与鄂公。”用东坡语,尤为无功。

  ○三诗皆用清浑子

  东坡《送鲁元翰》诗:“皎皎千丈清,不如尺水浑。”陈後山《次韵东坡》诗:“信有千丈清,不如一尺浑。”参寥诗:“乍为含垢千寻浊,不作惊人一掬清。”

  ○咏荷花

  胡子《茹溪诗话》以词句欲全篇皆好,极为难得。如贺方回“淡黄杨柳带栖鸦”、秦处厚“藕叶清香胜花气”二句,写景咏物,可为造微入妙。然予见刘忠肃莘老已言之矣,《湖上口号》云:“绿荷深不见湖光,万柄清风动晚凉。莫恨红葩犹未烂,叶香元自胜花香。”

  ○服药不如独卧

  世所传道书杂载神仙秘诀,有云:“服药千朝,不如独寝一宵。”此最有理。予近读顾况《琴客》诗云:“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别嫁一少年。”乃知古有此语。然《太平广纪》、《彭祖传》云:“服药百里,不如独卧。”又知道书本此。

  ○系日

  白乐天:“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硃颜。”盖本陈沈炯《幽庭赋》:“那得长绳系白日,年年月月俱如春。”然江总《岁暮还宅》诗亦云:“长绳岂系日,浊酒倾一杯。”

  ○东坡作夏侯太初论

  《王立方诗话》记东坡十岁时,老苏令作《夏侯太初论》,其间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於蜂虿”之语,老苏爱之。以少时所作,故不传。然东坡作《颜乐亭记》与《黠鼠赋》,凡两次用之。以上皆王记。予按《晋刘毅传》邹湛曰:“猛兽在田,荷戈而出,凡人能之。蜂虿作於怀袖,勇夫为之惊骇,出於意外故也。”乃知东坡意发於此。

  ○杜甫取李陵诗

  杜诗:“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又云:“别时孤云今不飞,时复看云泪横臆。”盖取李陵《别苏武》诗云:“仰视浮云飞,奄忽互相逾。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知祢不能荐

  韩子苍《送王棁》诗末章云:“虚作西清老从臣,知祢才华不能举。”王摩诘《送丘为》诗云:“知祢不能荐,羞称羞纳臣。”

  ○董颖袭陈知默诗

  洪景卢《夷坚乙志》记董颖诗:“云壑酿成千障雨,风苹吹老一川秋。”上句盖袭陈知默诗。陈云:“云埋山麓藏秋雨,叶脱林梢带晚风。”

  ○东坡本李端诗

  东坡诗:“白水满时双鹭下,午阴清处一蝉鸣。”唐李端《茂陵山行陪韦金部》诗云:“盘云双鹤下,隔水一蝉鸣。”东坡本此。

  ○陆诗出韩子苍

  韩子苍作绝句:“天长候雁作行远,沙晚浴凫相对眠。松醪朝醉复暮醉,江月上弦仍下弦。”陆龟蒙《别墅怀归》云:“题诗朝忆复暮忆,见月上弦还下弦。”韩所出也。

  ○得茶三昧

  钱塘南屏廉师妙於茶事,东坡赠之诗云:“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刘贡父亦赠诗云:“泻汤旧得茶三昧,觅句还窥诗一斑。”

  ○吏部文章二百年

  韩子苍言欧阳文忠公《寄荆公》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吏部盖谓《南史谢朓》,於宋明帝朝为吏部尚书郎,长五言诗。沈约尝云:“二二百年来无此诗也。”文忠之意,直使谢朓事,而荆公答之曰:“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则荆公之意,竟指吏部为退之矣。

  ○裹饭非子来

  东坡《次韵徐积》诗:“杀鸡未肯邀季路,裹饭应须问子来。”按《庄子》书,子巳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为友,然无裹饭之事。《庄子》书又载,子舆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乃知裹饭者,子舆子桑,非子来也,东坡此诗为误。予又观韩退之《赠崔立之》诗云:“昔者十日雨,子来寒且饥。其友名子舆,忽然忧且思。褰裳触泥水,裹饭往食之。好事漆园吏,书之存雄词。”然则退之亦误用耳。

  ○僧绰采蜡烛作凤凰

  “忆昔庚寅降屈原,旋看蜡凤戏僧虔。随翁万里心如铁此子何劳为置田。”东坡《送子由奉使》最每一章也。时子由之子侍行,故及之。然蜡凤之戏,议者以为误。盖《南史》王昙首与兄弟集会,子孙任其戏,适僧达跳其地作虎子,僧虔累十二博棋,既不坠落,亦不重作,僧绰采蜡烛作凤凰。乃知蜡凤之戏,非僧虔也。

  ○荷囊非芰荷之荷

  刘伟明《赠熊本待制》诗云:“西清寓直荷为橐左蜀宣风绣作衣。”盖《南史刘杳传》著紫荷橐事,见《汉张安世传》“持橐簪笔”之意。而伟明乃以荷为芰荷之荷,何耶?欧阳文忠公《回吴舍人启》云:“红药翻阶,直禁垣之清切;紫荷持橐,陪法从以雍容。”又《上胥偃启》曰:“白蟫素简以香生,兹焉辟恶;紫裕荷囊而备问,最近清光。”乃知误者非一人。然《隋书乐志》:尚书、录令、仆射、吏部尚书朝服缀紫荷。录令、左仆射左荷,右仆射、吏部尚书右荷,此又何邪?姑俟博识者。

  ○阳燧

  《淮南子》:“阳燧见日,则然而为火。”注云:“阳燧,金也。取金杯无缘者,熟摩令热,日下以艾承之。”又云:“木与艾相摩则然,世之取火惟此耳。”刘言史《与孟郊煎茶》诗云:“敲石取鲜火,汲泉避晏鳞。”石火虽火而不可然,言史不察也。《周礼》:“司烜氏掌以夫遂,取明火於日。”郑注云:“夫遂,阳燧也。”《礼》、《内则疏》:“晴则以金燧取火於日,阴则以木燧钻火也。”《礼》、《外传》云:“宗庙之祭用明火者,以阳取日中之火,谓之阳燧。”以冬至之日子时,铸铜为鉴。BT3阳关图

  王维《送元二》诗:“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伯时取以为画,谓《阳关图》。予尝以为失。按《汉书》,上党有天井关,敦煌龙勒有玉门关。阳关去长安四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里,特是渭城耳,今有渭城馆在焉,即古之渭阳。据其所画,当谓之渭城可也。东坡《题阳关图》诗:“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皆承其失耳。至山谷《题阳关图》断章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愁。”然则详味山谷诗意,谓之《渭城图》宜矣。

  ○珠还合浦

  《古今诗话》美方谔《上广守》诗“鳄徙恶溪韩吏部,珠还合浦孟尝君”,殊不知珠还合浦,乃後汉孟尝也。

  ○筑黄金台

  前辈以荆公诗“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托燕台”,以“台”字为失。按《史记》云:“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然太白诗云:“何人为筑黄金台。”则荆公诗本此。

  ○以玉兒为玉奴

  东坡《和杨公济梅花》诗云:“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又《四时》诗云:“玉奴纤手嗅梅花。”《南史》:济东昏侯妃潘玉兒,有国色。牛僧孺《周秦行记》薄太后曰:“牛秀才远来谁为伴?”潘妃辞曰:“东昏侯以玉兒身死国除,不拟负他。”注云:“玉兒,妃小字。”东坡盖两用此,而以“兒”为“奴”者误也。然不害为佳句。

  ○东坡用事切

  东坡《和山谷嘲小德》诗,末云:“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盖伯仁乃络秀子耳。洪驹父《哭谢无逸》诗云:“但使添丁长,终兴谢客家。”此学东坡语,尤无功。“添丁卢同子,气骨不相属。”络秀本周伯仁父浚之妾,小德亦庶出,故坡用事其切如此。山谷诗:“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更觉其切。

  ○妓人出家诗唐顾陶大中丙子编《唐诗类选》,载阳郇伯作《妓人出家》诗:“尽出花钿与四邻,云鬟翦落向残春。暂惊风烛难留世,便是池莲不染身。贝叶欲翻迷锦字,梵声初学误梁尘。从今艳色归空後,湘浦应无解佩人。”《湘山野录》乃谓本朝申国长公主为尼,掖廷嫔御随出家者三十馀人,太宗韶两禁各以诗送之,陈彭年作诗八句。今考其诗,与阳郇伯所作一同,首句“尽出花甸散宝津”一句不同。岂後人改郇伯诗而托以彭年之名,而文莹又不考之过邪?

  ○蒸壶似蒸鸭

  东坡《岐亭汁字韵》诗:“不见卢怀真,蒸壶似蒸鸭。坐客皆忍笑,髡然发其幕。”按《太平广记》载《卢氏杂说》:“郑馀庆与人会食,日高,众客嚣然。呼左右曰:‘烂蒸去毛,莫拗折项。’诸人相顾,以为必蒸鹅鸭。良久就餐,每人前下粟米饭一椀,蒸胡卢一枚。馀庆餐美,诸人强进而罢。”然则“蒸壶似蒸鸭”,乃郑馀庆,非怀真也,岂东坡偶忘之耶?

  ○望夫石

  陈无己《诗话》: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惟用一律。惟刘梦得云:“望来况是几千岁,只是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叔达,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予家有《王建集》,载《望夫石》诗,乃知非况作。其全章云:“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岂无己叔达偶忘建作邪?

  ○落梅花折杨柳

  《乐府杂录》载:笛者,羌乐也。古曲有《落梅花》、《折杨柳》,非谓吹之则梅落耳。故陈贺微《长笛》诗云:“柳折城边树,梅舒岑外林。”张正见《柳》诗亦云:“不分《梅花落》,还同横笛吹。”李峤《笛》诗:“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惊。”意谓笛有梅柳二曲也。然後世皆以吹笛则梅落,如戎昱《闻笛》诗云:“平明独惆怅,蜚尽一庭梅。”崔橹《梅》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青琐集》诗:“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皆不悟其失耳。惟杜子美王之涣李太白不然。杜云:“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王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亦谓笛有二曲也。

  ○诚斋论山谷诗

  《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此唐人贾至诗也,山谷特改五字耳。贾云:“桃花历乱杏垂香。”又:“不为吹愁惹梦长。”

  ○刘子先

  章子厚尝与刘子先定有场屋之旧,又颇相厚善。隔阔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问。寄书诮其相忘远引之意,子先以诗谢曰:“故人天上有书来,责我疏愚唤不回。两处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尘泥自与云霄隔,驽马难追德骥才。莫谓无心向门下,也曾终夕望三台。”公得诗甚喜,即召为宰属,遂迁户部侍郎。

  洪熙元年春三月六日,林子中手录。

  录此书已经三百年矣,钞本之难得者。康熙丁酉立夏日,清景山楼披阅一过。先君所藏书,恨牵於物谷,不能尽读之。徐骏。

  辨摘苏东坡诗误处二三则,切当可喜。其馀杂见他书,且多疏脱也。骏识。

藏海诗话

  • [宋] 吴可

  明不亏

  案:明不亏姓名诸书不载,未详何人。《题画山水扇》诗云:“淋漓戏墨堕毫端,雨湿溪山作小寒。家在严陵滩上住,风烟不是梦中看。”後二句《骚》、《雅》。

  叶集之诗云:“层城高楼飞鸟边,落日置酒清江前。”明不亏诗云:“故乡深落落霞边,雁断鱼沉二十年。写尽彩笺无寄处,洞庭湖水阔於天。”“落霞边”不如“飞鸟边”三字不凡也。评:明诗首包已藏末句在内,此所以佳也,奈何以“飞鸟”、“落霞”较量工拙耶?即叶诗亦未见不凡也。

  老杜诗云:“行步欹危实怕春。”“怕春”之语,乃是无合中有合。谓“春”字上不应用“怕”字,今却用之,故为奇耳。

  杜诗叙年谱,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非妙於文章不足以致此。如说华丽平淡,此是造语也。方少则华丽,年加长渐入平淡也。

  五言诗不如四言诗,四言诗古,如七言又其次者,不古耳。评:诗自四言递降至七言,此风会使然耳。後世论诗只论其工不工,何必问其古不古也。

  “便可披襟度郁蒸。”“度”字又曰“扫”,不如“扫”字奇健。盖“便可”二字少意思,“披襟”与“郁蒸”是众人语,“扫”字是自家语,自家语最要下得稳当,韩退之所谓“六字寻常一字奇”是也。

  苏州常熟县破头山有唐常建诗刻,乃是“一径遇幽处”。盖唐人作拗句,上句既拗,下句亦拗,所以对“禅房花木深”。“遇”与“花”皆拗故也。其诗近刻,时人常见之。案:欧阳修《诗话》亦作“遇幽处”。

  凡作文,其间叙俗事多,则难下语。此条馆本不载,见李氏《函海》本。

  唐末人诗,虽格不高而有衰陋之气,然造语成就。今人诗多造语不成。

  画山水者,有无形病,有有形病;有形病者易医,无形病则不能医。诗家亦然。凡可以指瑕飧改者,有形病也。混然不可指摘,不受飧改者,无形病,不可医也。

  余题黄节夫所临唐元度《十体书》卷末云:“游戏墨池传十体,纵横笔陈扫千军。谁知气压唐元度,一段风流自不群。”当改“游”为“漫”,改“传”为“追”,以“纵横”为“真成”,便觉两句有气骨,而又意脉联贯。

  凡看诗,须是一篇立意,乃有归宿处。如童敏德《木笔花》诗,主意在笔之类是也。

  前人诗如“竹影金锁碎”、“竹日静晖晖”,又“野林细错黄金日,溪岸宽围碧玉天”,此荆公诗也。“错”谓“交错”之“错”。又“山月入松金破碎”,亦荆公诗。此句造作,所以不入七言体格。如柳子厚“清风一披拂,林影久参差”,能形容出体态,而又省力。

  白乐天诗云:“紫藤花下怯黄昏。”荆公作《苑中》荆公作《苑中》绝句,其卒章云“海棠花下怯黄昏”,乃是用乐天语,而易“紫藤”为“海棠”,便觉风韵超然。“人行秋色里,家在夕阳边。”有唐人体。韩子苍云:“未若‘村落田园静,人家竹树幽’,不用工夫,自然有佳处。”盖此一联颇近孟浩然体制。

  世传“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为“寻常”是数,所以对“七十”。老杜诗亦不拘此说,如“四十明朝是,飞胜暮景斜”,又云“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乃是以连绵字对边绵数目也。以此可见工部立意对偶处。

  余题王晋卿画《春江图》,累十数句,事穷意尽,辄续以一对云“寒烟炯白鹭,暖风摇青”,便觉意有馀。

  《木兰诗》云:“磨刀霍霍向猪羊。”“向”字能回护屠杀之意,而又轻清。

  “北邙不种田,唯种松与析。松析未生处,留待市朝客。”又《贫女》诗:“照水欲梳妆,摇摇波不定。不敢怨春风,自无台上镜。”二诗格高,而又含不尽之意,见於言外。

  老杜句语稳顺而奇特,至唐末人,虽稳顺,而奇特处甚少,盖有衰陋之气。今人才平稳,则多压塌矣。

  和平常韵要奇特押之,则不与众人同。如险韵,当要稳顺押之方妙。

  秦少游诗:“十年逋欠僧房睡,准拟如今处处还。”又晏叔原词:“唱得红梅字字香。”如“处处还”、“字字香”,下得巧。

  工部诗得造化之妙。如李太白《鹦鹉洲》诗云“字字欲飞鸣”,杜牧之云“高摘屈宋艳,浓薰班冯香”;如东坡云“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鲁直《茶》诗“煎成车声绕羊肠”,其因事用字,造化中得其变者也。

  学诗当以杜为体,以苏黄为用,拂拭之则自然波峻,读之铿锵。盖杜之妙处藏於内,苏黄之妙发於外,用工夫体学杜之妙处恐难到。用功而效少。案:“用工”以下有脱文。

  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曰“秀而不实”。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又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

  凡诗切对求工,必气弱。宁对不工,不可使气弱。评:气自弱耳,何关切对求工耶?

  凡文章先华丽而後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

  孟郊诗云:“天色寒青苍,朔风吼枯桑。厚冰无断文,短日有冷光。”此语古而老。

  老杜诗:“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此言贫不露筋骨。如杜荀鹤“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青柴带叶烧”,盖不忌当头,直言穷愁之迹,所以鄙陋也。切忌当头,要影落出。案:末句有误。

  “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聘”字下得好,“衔蝉”、“穿柳”四字尤好。又“狸奴”二字出释书。

  “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登临独无语,风柳自摇春。”郑谷诗。此二联无人拈出。评:“月黑见梨花”,此语少含蓄,不如义山“自明无月夜”之为佳也。

  “椎床破面枨触人,作无义语怒四邻。尊中欢伯见尔笑,我本和气如三春。”前两句本粗恶语,能煅炼成诗,真造化手,所谓点铁成金矣。

  “吹折江湖万里心。”“折”字双使。

  鲁直《饮酒》九首,“公择醉面桃花红,焚香默坐日生东”一绝,其体效《饮中八仙歌》。

  东坡计:“已有小舟来卖饼。”曾公卷:“已有小舟来卖鱼。”学者当试商略,看优劣如何。

  “量大嫌酣酒,才高笑小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双声字对。

  “绿琼洲渚青瑶嶂,付与诗翁敢琢磨。”善用材料。

  “风来震泽帆初鲍,雨入松江水渐肥。”又卢襄诗:“眼馋正得看山饱,梅瘦聊须著雨肥。”善用“饱”“肥”二字。评:上聊不害为佳诗,下二语直村学中捉对耳。盖先下“馋”“瘦”字便似有意求奇,不似上联自然合拍也。

  陈子高诗云:“江头柳树一百尺,二月三月花满天。袅雨拖风莫无赖,为我系著使君船。”乃转俗为雅,似《竹枝词》。

  “大书文字是防老,剩买山准备闲。”“是防”“准备”四字太浅近。

  荆公诗云:“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措得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东坡云:“秋花不似春花落,寄语诗人仔细看。”荆公云:“东坡不曾读《离骚》,《离骚》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案:此事《西清诗话》作欧阳修语,《高斋诗话》则与此所记同。胡仔《渔隐丛话》辨其皆出依托。

  隐岩《古松》云:“劲节端为百木长,治朝无复五株封。”又《和上元》云:“化国风光原有象,春台人物不知寒。”立意下语好。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其语轻清。“因坐久”“得归迟”,则其语典重。以轻清配典重,所以不堕唐末人句法中。盖唐末人诗轻佻耳。

  看诗且以数家为率,以杜为正经,馀为兼经也。如小杜韦苏州王维太白退之子厚坡谷“四学士”之类也。如贯穿出入诸家之诗,与诸体俱化,便自成一家,而诸体俱备。若只守一家,则无变态,虽千百首,皆只一体耳。

  石曼卿诗云:“水活冰无日,枝柔树有春。”语活而巧。

  梅圣俞诗云:“远钟撞白云。”无合有合。

  “寒树邀栖鸟,晴天卷片云。”“邀”“卷”二字奇妙。案:杜诗作“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李光远《观潮》诗云:“默运乾坤不暂停,东西云海阳精。连山高浪俄兼涌,赴壑奔汉为逆行。”“默运乾坤”四字重浊不成诗,语虽有出处,亦不当用,须点化成诗家材料方可入用。如诗家论翰墨气骨头重,乃此类也。如杜牧之作《李长吉诗序》云:“绝去笔墨畦轸,斯得之矣。”又如“”字亦非诗中字;第二联对句太粗生,少锻炼。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没”若作“波”字,则失一篇之意。如鸥之出没万里,浩荡而去,其气可知。又“没”字当是一篇暗关锁也,盖此诗只论浮沉耳。今人诗不及古人处,惟是做不成。案:此语出苏轼《志林》,盖论宋敏求之轻改杜诗。此引之而没其名氏。

  “野性终期老一村,全胜白发傍朱门。”使“傍朱门”则不类,若改“白发”为“微禄”,则稍近之矣。评:若改“白发”,则上句“老”字亦当改矣。

  “耻为家贫卖宝刀”又云“不为家贫卖宝刀”,“耻”字不如“不”字。

  “矫首朱门雪满衣,南来生理漫心期。青衫愧我初无术,白发逢人只自悲。”悲苦太过,露风骨。

  “北岭山矾取次开,清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谁料理,爱著幽香未拟回。”学者云:“自公退食入僧定,心与篆香俱寒灰。小儿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时持事来。”韩子苍云:“全用此一句,有甚意思。不欲其此时持事来,用得此语甚妙。”“故人相见眼偏明”,子苍云:“当有律度,岂容如此道。”

  欧公云:“古诗时为一对,则体格峭健。”

  七言律诗极难做,盖易得俗,是以山谷别为一体。

  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如:“草草杯半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如此句无剩字。

  东坡《玉盘盂》一联,极似乐天。又《次韵李端叔谢送牛戬画》:“笑指尘壁间,此是老牛戬。”牛戬做不著,此一句盖语意不足也。

  蔡天启坐有客云:“东湖诗叫呼而壮。”蔡云:“诗贵不叫呼而壮。”此语大妙。“擘开苍玉岩”、“椎破铜山铸铜虎”,何故为此语?是欲为壮语耶。“弄风骄马跑空去,趁兔苍鹰掠地飞。”山谷社中人皆以为笑。坡暮年极作语,直如此作也。案:此处语意未明,当有脱误。

  杜牧之《河湟》诗云:“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一联甚陋。唐人多如此。或作云:“唯老杜诗不类此格。”仆云:“‘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不免如小杜。”子苍云:“此语不佳。杜律诗中虽有一律惊人,人不能到;亦有可到者。”仆云:“如《蜀相》诗第二联,人亦能到。”子苍云:“第三联最佳。‘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一联後,馀者便到了。”又举“三峡星河影动摇”一联,仆云:“下句胜上句。”子苍云:“如此者极多。小杜《河湟》一篇第二联‘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极佳。为‘借箸’一联累耳。”

  高荷子勉五方律诗可传後世,胜如後来诸公。《柳》诗:“风惊夜来雨。”“惊”字甚奇。琴聪云:“向诗中尝用‘惊’字。”坡举古人数“惊”字。仆云:“东风和冷惊罗幕。”子苍云:“此‘惊’字不甚好。如《柳》诗‘月明摇浅濑’等语,人岂易到?”

  欧公称“身轻一鸟过”,子苍云:“此非杜佳句。”仆云:“当时补一字者,又不知是何等人。”子苍云:“极是。”

  汪潜圣旧诗格不甚高,因从琴聪,诗乃不凡。如“春水碧泱泱,群鱼戏涉茫。谁知管城下,自有一濠梁”,乃是见聪後诗也。

  东坡诗不无精粗,当汰之。叶集之云:“不可。於其不齐不整中时见妙处为佳。”

  参寥《细雨》云:“细怜池上见,清爱竹间闻。”荆公改“怜”作“宜”。又诗云“暮雨边”。秦少游曰:“公直做到此也。‘雨中’、‘雨傍’皆不好,保‘雨边’最妙。”评:“雨傍”不成语,“雨中”有何不可?此是秦与之作剧耳,何堪举作话头邪?又云:“流水声中弄扇行。”俞清老极爱之。此老诗风流酝藉,诸诗僧皆不及。子苍云:“若看参寥诗,则洪诗不堪看也。”案:洪计不知指何人,岂山谷诸甥耶?

  孙诗云“雁北还”,下“还”字最不好。“北归”、“北向”皆妙,独“还”字不佳。案:孙不知何人。

  有大才,作小诗辄不工,退之是也。子苍然之。刘禹锡柳子厚小诗极妙,子美不甚留意绝句。子苍亦然之。子苍云:“绝句如小家事,句中著大家事不得。若山谷《蟹》诗用‘与虎争’及‘支解’字,此家事大,不当入诗中。如‘虎争’诗语亦怒张,乏风流酝藉之气。‘南窗读书声吾伊’,诗亦不佳,皆不如《羊》诗酝藉也。”

  曾吉父诗云:“金马门深曾草制,水精宫冷近题诗。”“深”“冷”二字不闲道,若言“金马门中”、“水精宫里”,则闲了“中”“里”二字也。此诗全篇无病,大胜《与疏山》诗。

  “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诗题有《雉子斑》。“雉子”“凫雏”,自是佳对。杜诗有“凤子”,亦对“凫雏”。案:“凤子”字出韩渥诗。此可以稽证也。金陵新刊《杜诗》,注云:“稚子,笋也。”此大谬,古今未有此说。韩子苍云:“冷斋所说皆非,初未尝有此说。”或有脱文,观冷斋云云可见。

  “倾银注瓦惊人眼。”韩子苍云:“‘瓦’当作‘玉’。盖前句中已有‘老瓦盆’,此岂复更用‘瓦’字?‘瓦’与‘银’‘玉’固有异,其为醉则一也。‘轩墀曾宠鹤’,当用‘轩车’,非‘轩墀’。‘河内尤宜借寇恂’,非‘河内’。”

  “功曹非复汉萧何”,不特见《汉书注》,兼《三国志》云:“为功曹当如萧何也。”此说甚分明。刘贡父云:“萧何未尝作功曹。”刘极赅博,何为不能记此出处也。

  何颉尝见陈无己,李チ尝见东坡,二人文字,所以过人。若崔德符陈叔易,恐无师法也。

  师川云:“作诗要当无首无尾声。”山谷亦云。子苍不然此说。

  东湖云:“春灯无复上,暮雨不能晴。”昌黎云:“廉纤晚雨不能晴。”子苍云:“‘暮’不如‘晚’。”昌黎云:“青蛙圣得知。”汪彦章云:“灯花圣得知。”子苍云:“蛙不圣所以言圣,便觉有味;灯花本灵,能知事,辄言圣得知,殊少意味。”

  “璇题”,倪巨济作《谢御书表》用之。子苍云:“乃椽头,非题榜也。”

  “弹压山川”,见《淮南子》:“弹出山川,压而止之。”仆看《後汉》、《党锢传》“荣华丘壑”,正可为对。

  新烧夫火案:“夫”字字书不载。谓之“р火”,见《苏武传》。烧汤谓之“覃汤”,见《内则》。灶中烧火谓之“炀灶”,见《战国策》。晓天赤如霞者谓之“阴沦”,见《尔雅》。案:《尔雅》无此文。王逸《楚词注》引陵阳子《明经》曰:“沦阴者,日没以後赤黄气也。”又《广雅》引之作“渝阴”。此盖误《广雅》为《尔雅》,又舛乱其文耳。汗曰“盐汗”,浮沤曰“覆瓯,见《淮南子》。

  子由曰:“东坡黄州以後文章,余遂不能追逐。”

  蔡天启云:“米元章诗有恶无凡。”孙仲益韩子苍皆云。子苍又云:“师川诗无恶而无凡。”不知初学何等诗,致如此无尘埃也。

  叶集之云:“韩退之《陆浑山火》诗,浣花决不能作;东坡《盖公堂记》,退之做不到。硕儒巨公,各有造极处,不可比量高下。元微之论杜诗,以为李谪仙尚未历其藩翰,岂当如此说。”异乎微之之论也。此为知言。

  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馀,而於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

  山谷诗云:“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有以杜工部问东坡似何人,坡云:“似司马迁。”盖诗中未有如杜者,而史中未有如马者。又问荔枝似何物,“似江瑶柱”,亦其理也。

  某人诗云:“男儿老大遂功名。”杜诗:“功名遂乃佳。”“遂功名”则不成语矣。

  范元长云:“前辈言学诗当先看谢灵运诗。”

  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评:放翁“诗到无人爱处工”,盖本东坡也。

  陈子高云:“工部《杜鹃》诗,乃摹写庾信《杜鹃》诗。”案:今《庾集》无《杜鹃》诗。“穷途俗眼还遭白”,便不如“穷途返遭俗眼白”。案:此二句文不相属,疑有脱误。

  徐师川云:“工部有‘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之句,於江莲而言摇白羽,乃见莲而思扇也。盖古有以白羽为扇者。是诗之作,以时考之,乃夏日故也。於天棘言梦青丝,乃见柳而思马也。盖古有以青丝络马者。”庾信《柳枝词》案:《庾集》作《杨柳歌》。云:“空馀白雪案:《庾集》作“独忆飞絮”。鹅毛下,无复青丝马尾声垂。”又子美《马行》云:“青丝络头为君老。”此诗後复用支遁事,则见柳思马形於梦寐审矣。东坡欲易“梦”为“弄”,恐未然也。

  苏叔党云:“东坡尝语後辈,作古诗当以老杜《北征》为法。”

  老杜诗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与《竹枝词》相似,盖即俗为雅。

  张嘉父云:“长韵诗要韵成双不成只;玺叙诗要说事相称;却拂体前一句叙事,後一句说景,如‘惆怅无因见范蠡,能差烟树五尖胨’,又如‘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之作》,末句云:“独抱遗编校舛差音叉。”盖郎中惠诗云云,次韵解之,末句云:“真成句践胜夫差音茶。”两“差”字不同音,何故作同音押韵?必有来历,姑记之以俟知者。诗见建本重编《南昌文集》卷第四十一。押韵“夫差”不音茶,当以押韵为证。案:押韵二句似後人所注。

  吴申李诗云:“潮头高卷岸,雨脚半吞山。”然头不能卷,脚不能吞,当改“卷”作“出”字,“吞”作“倚”字,便觉意脉联属。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於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幼年闻北方有诗社,一切人皆预焉。屠儿为《蜘蛛》诗,流传海内,忘其全篇,但记其一句云:“不知身在网罗中。”亦足为佳句也。

  元间,荣天和先生客金陵,僦居清化市,为学馆,质库王四十郎、酒肆王念四郎、货角梳陈二叔皆在席下,馀人不复能记。诸公多为平仄之学,似乎北方诗社。王念四郎名庄,字子温,尝有《送客》一绝云:“杨花撩乱绕烟村,感触离人更断魂。江上归来无好思,满庭风雨易黄昏。”王四十郎名松,字不凋。仆寓京师,从事禁中,不凋寄示长篇,仅能记一联,云:“旧菊篱边又开了,故人天际未归来。”陈二叔忘其名,金陵人,号为陈角梳,有《石榴》诗云:“金刀劈破紫穰瓢,撒下丹砂数百粒。”诸公篇章富有,皆曾编集。仆以携家南奔避寇,往返万馀里,所藏书画厄於兵火。今屈指当时诗社集六十馀载,诸公佳句,可惜不传。今仅能记其一二,以遗宁川好事者,欲为诗社,可以效此,不亦善乎?

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

[宋] 陈师道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纔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惟刘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叔达,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
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
 
韩退之〈南食诗〉云:「鲎实如惠文。」《山海经》云:「鲎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蠔相黏为山。蠔,牡蛎也。
 
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者也。
 
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余谓分界堠子语也。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黄鲁直谓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
 
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於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羶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然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着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耶!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平生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
 
子美〈怀薛据〉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省署开文苑,沧浪忆钓翁」,据之诗也。
 
王摩诘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
 
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取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
 
武才人出庆寿宫,色最后庭,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为作词,号〈瑶台第一层〉。
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遇楚襄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余谓欲界诸天,当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唐人记后土事,以讥武后尔。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
 
永叔谓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余以古文为三等:周为上,七国次之,汉为下。周之文雅;七国之文壮伟,其失骋;汉之文华赡,其失缓;东汉而下无取焉。
 
陈绎批答〈曾鲁公表〉云:「爰露乞骸之请。」黄裳为曾侍读制曰:「备员劝讲。」乞骸,备员,乃表语,非诏语也。曾鲁公谓人曰:「使布何所道。」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
 
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范蜀公咏〈僧房假山〉:「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盖刺之也。
 
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阳燄,窈窕一川花。」虽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学二谢,失于巧尔。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踰墙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又杭之举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裹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始觉为儒贵,不着荷衣便着绯。」寿之医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笑也。
 
熙宁初,外学置官师,职简地亲,多在幕席。徐有学官喜谇语,同府苦之,咏蝇以刺之曰:「衣服有时遭点染,盃盘无日不追随。」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尔。
 
谢师厚废居於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世称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曰「千崖秋气高」也。
 
鲁直有癡弟,畜漆琴而不御,虫蝨入焉。鲁直嘲之曰:「龙池生壁蝨。」而未有对。鲁直之兄大临,且见床下以溺器畜生鱼,问知其弟也,大呼曰:「我有对矣。」乃「虎子养溪鱼」也。
 
欧阳公谪永阳,闻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间取之,杜正色盛气而谢不能,公亦不复强也。后杜置酒数行,遽起还内,微闻丝声,且作且止而渐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绝弹,尽暮而罢,公喜甚过所望也。故公诗云:「座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絃。自从彬死世莫传。」皮絃世未有也。
 
尚书郎张先善着词,有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堕轻絮无影」,世称诵之,号张三影。王介甫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澹月云来去」也。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
往时青幕之子妇,妓也,善为诗词。同府以词挑之,妓答曰:「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黄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又云:「杯行到手更留残,不道月明人散。」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而俗士改为「留连」,遂使两句相失。正如论诗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满」也。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
 
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甕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稽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
 
龙图孙学士觉,喜论文,谓退之〈淮西碑〉,叙如《书》,铭如《诗》。
 
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
 
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
 
王夫人,晁载之母也。谓庶子功名贵富,有如韩魏公,而未有文事也。
 
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
 
庄、荀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
 
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韩退之〈上尊号表〉曰:「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嶽医闾,神鬼受职。」曾子固〈贺赦表〉曰:「钩陈太微,星纬咸若,崑崙、渤澥,波涛不惊。」世莫能轻重之也。后当有知之者。
 
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王特进暮年表奏亦工,但伤巧尔。
 
元祐初,起范蜀公于家,固辞。其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是时文潞公八十余,一召而来,人各有所志也。
 
昔之黠者,滑稽以玩世。曰彭祖八百岁而死,其妇哭之恸。其邻里共解之曰:「人生八十不可得,而翁八百矣,尚何尤!」妇谢曰:「汝辈自不谕尔,八百死矣,九百犹在也。」世以癡为九百,谓其精神不足也。又曰,令新视事而不习吏道,召胥魁问之,魁具道笞十至五十,及折杖数。令遽止之曰:「我解矣,笞六十为杖十四邪?」魁笑曰:「五十尚可,六十犹癡邪!」长公取为偶对曰:「九百不死,六十犹癡。」
 
唐语曰:「二十四考中书令。」谓汾阳王也,而无其对。或以问平甫,平甫应声曰:「万八千户冠军侯。」不惟对偶精切,其贵亦相当也。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鉶所着小说也。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会改京官,乃以无行黜之,后改名永,仕至屯田员外郎。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
 
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传乎?
 
鲁直与方蒙书:「顷洪甥送令嗣二诗,风致洒落,才思高秀,展读赏爱,恨未识面也。然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乃纵酒以助诗,故诗人致远则泥。想达源自能追琢之,必皆离此诸病,漫及之尔。」与洪朋书云:「龟父所寄诗,语益老健,甚慰相期之意。方君诗,如凤雏出鷇,虽未能翔于千仞,竟是真凤凰尔。」与潘邠老书曰:「大受今安在?其诗甚有理致,语又工也。」又曰:「但咏五言,觉翰墨之气如虹,犹足贯日尔。」
 
老杜云:「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余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余求之江西,谓之土卵,煮食之类芋魁云。
 
余读《周官.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乃解老杜〈百舌〉「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句。
 
韦苏州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才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余往以为盖用右军帖中「赠子黄甘三百」者,比见右军一帖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苏州盖取诸此。
 
余评李白诗,如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正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
 
礼部员外郎裴说〈寄边衣诗〉曰:「深闺乍冷开香箧,玉微微湿红颊。一阵霜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淒切。祇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已无月。时闻塞雁声相唤,纱窗只有灯相伴。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细想仪形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金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时时举手匀残泪,红牋漫有千行字。书中不尽心中事,一半殷勤託边使。」裴说诗句甚丽。《零陵总记》载说诗一篇,尤诙诡也。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於韵语,黄鲁直短於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
 
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於事情,但不文耳。
 
子厚谓屈氏《楚词》,知《离骚》乃效《颂》,其次效《雅》,最后效《风》。
 
右丞、苏州,皆学於陶、王,得其自在。
 
眉山长公守徐,尝与客登项氏戏马台,赋诗云:「路失玉钩芳草合,林亡白鹤野泉清。」广陵亦有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唐高宗东封,有鹤下焉,乃诏诸州为老氏筑宫,名以白鹤。公盖误用,而后所取信,故不得不辩也。
 
裕陵常谓杜子美诗云:「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谓甫之诗,皆不迨此。
吕某公归老於洛,尝游龙门还,阍者执笔历请官称,公题以诗云:「思山乘兴看山回,乌帽纶巾入帝台。门吏不须询姓氏,也曾三到凤池来。」
 
曹南院为秦帅,唃氏举国入冠,公自出禦之。战于三都谷,大败之,唃氏遂衰。其幕府献诗云:「贤守新成盖代功,临危方始见英雄。三都谷路全师入,十万胡尘一战空。杀气尚疑横塞外,捷音相继遍寰中。君王看降如纶命,旌节前驱马首红。」
 
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问:「当直学士为谁?」曰:「卢多逊。」召使赋诗。请韵,曰:「些子儿。」其诗云:「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太祖大喜,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
 
韩魏公为陕西安抚,开府长安。李待制师中过之。李有诗名,席间使为官妓贾爱卿赋诗,云:「愿得貔貅十万兵,太戎巢穴一时平。归来不用封侯印,只问君王乞爱卿。」
某守与客行林下,曰:「柏花十字裂。」愿客对。其倅晚食菱,方得对云:「菱角两头尖。」皆俗谚全语也。
 
杭妓胡楚龙靓,皆有诗名。胡云:「不见当时丁令威,年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张子野老于杭,多为官妓作词,与胡而不及靓。靓献诗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于是为作词也。
 
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
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
苏公居颍,春夜对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公谓前未及也。遂作词曰:「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老杜云:「秋月解伤神。」语简而益工也。
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而得句云:「白鸟过林分外明。」谢朓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弱。老杜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里,而每觉老,复得句云「坐下渐人多」,而杜云「坐深乡里敬」,而语益工。乃知杜诗无不有也。
周盘龙以武功为散骑常侍,齐武帝戏之曰:「貂蝉何如兜鍪?」对曰:「貂蝉生于兜鍪。」外大父颍公罢相建节,出帅太原,其诗曰:「兜鍪却自貂蝉出,敢用前言戏武夫!」李待制师中以相业自任,尝帅秦,以事去,其诗曰:「兜鍪不胜任,犹可冠貂蝉。」
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王斿,平甫之子,尝云:「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尔。」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尔。

梁公博 输入 选自国学论坛

词论

  • [宋] 李清照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紫微诗话

  • [宋] 吕本中

  晁伯禹载之,学问精确,少见其比,尝作〈昭灵夫人祠诗〉云:「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

  晁知道咏之〈西池唱和诗〉有「旌旗太一三山外,车马长杨、五柞中。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殆绝唱也。

  高秀实茂华,人物高远,有出尘之姿,其为文称是。尝和余〈高邮道中诗〉,有「中途留眼占星聚,一宿披颜觉雾收」之句,便觉余诗急迫,少从容闲暇处。

  汪信民革,尝作诗寄谢无逸云:「问讯江南谢康乐,溪堂春木想扶疏。高谈何日看挥尘,安步从来可当车。但得丹霞访庞老,何须狗监荐相如?新年更励于陵节,妻子同锄五亩蔬。」饶德操节见此诗,谓信民曰:「公诗日进,而道日远矣。」盖用功在彼而不在此也。

  洪龟父朋〈写韵亭诗〉云:「紫极宫下春江横,紫极宫中百尺亭。水入方州界玉局,云映连山罗翠屏。小楷四声余翰墨,主人一粒尽仙灵。文箫、采鸾不复返,至今神界花冥冥。」作诗至此,殆无遗恨矣。

  宣和末,林子仁敏功寄夏均父倪诗云:「尝忆他年接绪余,饶三落托我迂疏。溪桥几换风前柳,僧壁今留醉后书。」忘记下四句。饶三,德操也。

  表叔范元实既从山谷学诗,要字字有来处。尝有诗云:「夷甫雌黄须倚阁,君卿唇舌要施行。」

  从叔知止少年作诗云:「彭泽有琴尝无弦,大令旧物惟青毡。我亦四壁对默坐,中有一床供昼眠。」元实深赏爱之云:「殆似山谷少时诗。」

  从叔大有少时诗云:「范雎才拊穰侯背,蔡泽闻之又入秦」,不减王荆公得意时也。

  外弟赵才仲少时诗「夕阳绿涧明」等句,精确可喜。才仲少学柳文,曾内相肇、晁丈以道说之皆以才仲能为古人之文也。

  夏均父倪文词富赡,侪辈少及。尝以「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为韵,作十诗留别饶德操,不愧前人作也。

  晁季一贯之尝访杜子师舆不遇,留诗云:「草堂不见浣溪老,折得青松度水归。」

  众人方学山谷诗时,晁叔用冲之独专学老杜;众人求生西方,高秀实独求生兜率。

  叔用尝戏谓余曰:「我诗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诗,只是子差熟耳。」余戏答云:「只熟便是精妙处。」叔用大笑,以为然。

  王立之直方病中尽以书画寄交旧,余亦得书画数种。与余书云:「刘玄德生儿不象贤。」盖讥其子不能守其图书也。余初未与立之相识,而相与如此。夏均父尝寄立之诗云:「书来整整复斜斜。」盖谓其病中作字如此。

  饶德操酷爱徐师川俯〈双庙诗〉「开元、天宝间,衮衮见诸公。不闻张与许,名在台省中」之句。

  张先生子厚与从祖子进,同年进士也。张先生自登科不复仕,居毗陵。绍圣中,从祖自中书舍人出知睦州,子厚小舟相送数程,别后寄诗云:「篱鷃云鹏各有程,匆匆相别未忘情。恨君不在篷笼底,共听萧萧夜雨声。」先生少有异才,多异梦,尝作梦录,记梦中事,余旧宝藏,今失之。先生梦中诗,如:「楚峡云娇宋玉愁,月明溪净印银钩。襄王定是思前梦,又抱霞衾上玉楼。」又「无限寒鸦冒雨飞」、「红树高高出粉墙」之句,殆不类人间语也。绍圣初,尝访祖父荥阳公于历阳,既归,乘小舟泝江至乌江,还书云:「今日江行,风浪际天,尝记往在京师作诗云:『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也。」

  汪信民于文无不精到,尝代荥阳公作〈张先生哀词〉云:「惟古制行必中庸兮,降及末世戾不通兮,首阳柱下更拙工兮。」其余忘之矣。

  绍圣初,荥阳公自浙中赴怀州,叔祖赴睦州,邂逅于镇江。别后,叔祖寄绝句云:「江南江北来,昨夜同枝宿。平明一声起,四顾已极目。」

  江西诸人诗,如谢无逸富赡,饶德操萧散,皆不减潘邠老大临精苦也。然德操为僧后,诗更高妙,殆不可及。尝作诗劝余专意学道云:「向来相许济时功,大似□伽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好贷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风。」

  邠老尝寄德操均父诗云:「文如二稚徒怀璧,武似三明却韔弓。松桧参天西邑路,时时骑马访庞公。」「文如二稚」谓德操,「武似三明」谓均父也。后德操为僧,名如璧,殆诗之谶也。

  吴春卿参政,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过郭店,〈谒文靖公墓诗〉云:「汉相岩岩真国英,门庭曾是接诸生。阳秋谈论四时具,河岳精神一座倾。」议者以为颇尽文靖仪观论议云。

  滕元发甫〈贺正献公拜相启〉云:「玉璜钓濑,家传渭水之符;金鼎调元,代出山东之相。」又云:「寰区大抃,尽还仁祖之风;朝野一辞,复见申公之政。」当时称诵之。

  刘师川,莘老丞相幼子,力学有文,尝〈赠舍弟诗〉云:「大阮平生余所爱,小阮相逢亦倾盖。济阴未识情更亲,信手新诗落珠贝。杨氏作公谁料理,臧孙有后诚可喜。长亭水落风雨多,无酒饮君如别何?」余时为济阴县主簿,大阮谓知止也。

  曾子固舍人为太平州司户时,张伯玉璪作守,欧公、王荆公诸人,皆与伯玉书,以子固属之,伯玉殊不为礼。一日,就设厅召子固,作大排,唯宾主二人,亦不交一谈也。既而召子固于书室,谓子固曰:「人谓公为曾夫子,必无所不学也。」子固辞避而退。一日,请子固作〈六经阁记〉,子固屡作,终不可其意,乃为子固曰:「吾试为之。」即令子固书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其下文不能具载。又令子固问书传中隐晦事,其应答如流,子固大服,始有意广读异书矣。

  晁丈以道言:「刘斯立跂初登科,以贤称。就亳州见刘贡父,所称引皆刘所未知,于是始有意读书。」以道又言:「少年读书时,尝鄙薄荫补得官,以荫补得官不是作官。后从李德操游,德操更轻贱科名,议论高远,方有意于为学矣。」

  叔祖待制公尝与宾客饮酒,时大有尚幼,侍侧。叔祖令大有作四声,大有应声云:「微雨变雪。」

  元佑中,诸阮族人居榆林,甚盛。尝一日,同游西池,有士子方游观,叹曰:「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从叔叔巽应声问曰:「秀才,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未?」士子甚惊叹。

  东莱公尝与群从出城,至村寺中,寺僧设冷淘,止具酢,无他物。令众对「入寺冷淘惟有酢」,叔巽应声对云:「出门蒸饼便无盐。」众服其敏。

  崇宁初,晁以道居登封,荥阳公尝寄诗云:「将谓清风全扫地,世间今复有卢鸿。」以道和诗云:「渭滨人老钓纶中,晚达那知有早穷?顾我岩栖终作底,谩将病目送飞鸿。」

  崇宁末,东莱公迎侍荥阳公,居真州船场,晁以道赴官明州,来访公,留连数日而去。别后,以诗寄公云:「凤老不行食,子复将众雏。一门三世行,名数文章俱。自可不富贵,天德公已余。公乎默终日,谁言得亲疏。人间亦何事,前贤重作书。公岂不穷愁,聊为笔墨娱。掩卷长叹息,曷不岩廊与?却惭小人计,不当君子居。可恨空江水,潮生明月初。捩柁詟北客,别去敢踟蹰。回首望丹穴,涕泣日涟如。」

  曾元嗣续政和间尝作十友诗,盖谓颜平仲岐、关止叔沼、饶德操节、高秀实茂华、韩子苍驹及余诸人共十人也。其称余诗云:「吕家三相盛天朝,流泽于今有凤毛。世业中微谁料理?却收才具入风骚。」

  崇宁初,荥阳公守曹州,陈无己以诗寄公云:「往时三吕共修途,拟上青云近玉除。中道勒回奔电足,今年还值迩英庐。纵谈尚记华严夜,枉道难随刺史车。遣兴宽为七字句,逢人聊代一行书。」绍圣初,荥阳公罢经筵,出舍城东华严寺,无己与晁伯禹载之、唐季实之问皆来访公。每晨兴,公未起,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及寝,公就枕,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如亲弟子云。

  崇宁初,荥阳公自曹州与相州太守刘寿臣唐老学士两易会于滑州。滑守陈伯修师锡,殿院也,坐中有诗云:「金马旧游三学士,玉麟交政两诸侯。」盖记当时事也。

  杨廿三丈道孚克一,吕氏重甥,张公文潜之甥也。少有才思,为舅所知。年十五时,在鄂渚作诗云:「洞庭无风时,上下皆明月。微波不敢兴,其静蛟蜃穴。」

  元符初,荥阳公谪居历阳,道孚为州法曹掾。尝从公出游,以职事遽归,遗公诗云:「雨绿霜红郭外田,山浓水澹欲寒天。参军抱病陪清赏,一檄呼归亦可怜。」公甚称之。

  李方叔廌尝作〈寒食诗〉:「千株蜜炬出严闉,走马天街赐进臣。我亦茅檐自钻燧,煨针烧艾检铜人。」又尝〈赠汝州太守诗〉云:「安得吾皇四百州,皆如此邦二千石。」

  方叔〈祭东坡文〉云:「皇天后土,实表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复收自古英灵之气。」

  荥阳公绍圣中谪居历阳,闭户却扫,不交人物。尝有诗云:「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外山。」

  荥阳公元符末起知单州,〈登城楼诗〉云:「断霞孤鹜欲寒天,无复青山碍目前。世路崎岖饱经历,始知平地是神仙。」

  东莱公元佑中〈西池诗〉云:「游人初避热,多傍柳阴行。」崇宁中闲居符离,尝步至村寺,作诗赠僧云:「柳外阴中檐铎鸣,老僧拄杖出门行。自言老病难看读,只坐蒲团到五更。」

  饶德操初见潘邠老〈和山谷中兴碑诗〉,读至「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叹曰:「潘十后来做诗,直至此地位耶?」

  邠老〈送山谷贬宜州诗〉:「可是中州着不得,江南已远更宜州。」山谷极称赏之。

  何斯举颉尝和余诗云:「秋水因君话河伯,接篱持酒对山公。」斯举即无己诗所谓「黄尘投老得何郎,准拟明年共我长」者也,然斯举与余初不相识。

  晁叔用尝作〈廷珪墨诗〉,脱去世俗畦畛,高秀实深称之。其诗云:「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廷珪,后来承晏颇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百年相传纹破碎,彷佛尚见蛟龙背。电光属天星斗昏,雨痕倒海风雷晦。却忆当年清暑殿,黄门侍立才人见。银钩洒落桃花笺,牙床磨试红丝砚。同时书画三万轴,二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均不见,建隆天子开国初,曹公受诏行扫除,王侯旧物人今得,更写西天贝叶书。」

  东莱公尝言,少时作诗,未有以异于众人,后得李义山诗,熟读规摹之,始觉有异。

  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以为有不尽之意。

  杨道孚深爱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为作诗当如此学。

  仲姑清源君尝言,前身当是陶渊明,爱酒不入远公社,故流转至今耳。

  吴正宪夫人最能文,尝雪夜作诗云:「夜深人在水晶宫。」吴正宪夫人知识过人,见元佑初诸公进用人才之盛,叹曰:「先公作相,要进用一个好人,费尽无限气力;如今日用人,可谓无遗才矣。」吴正宪作相时,盖元丰间也。

  孔毅甫平仲学士,建中、靖国间作吴正宪夫人挽诗云:「赞夫成相业,听子得忠言。」其子盖传正安诗舍人也。传正有贤行,绍圣初,以左史权中书舍人,欲论事而惧其亲老未敢。夫人闻之,屡促其子论列时事,传正由此遂贬,夫人不以为恨也。挽诗乃苏子由作。

  绍圣初,苏子由罢门下侍郎知汝州,吴传正当制,行词云:「薄责尚期改过,原情本出爱君。」

  李怤去言,公择尚书犹子,少能文词,年十七八时作诗云:「去国春城桃李花,风林叶病尚天涯。今年九日风前帽,北客南舟雨后沙。」忘下四句。汪信民甚称之,以为有过其侄商老处。然商老诗文富赡宏博,非后生容易可到。方腊之乱,去言有诗:「苍黄避地小儿女,漂泊连床老弟兄。」亦佳句也。

  夏均父称张彦实诗出江西诸人。彦实〈送均父作江守诗〉云:「平时衮衮向诸公,投老犹推作郡公。未觉朝廷疏汲黯,极知州郡要文翁。」均父每讽诵之。

  张子厚先生绍圣中苏、常道中题余授读书卷后云:「一水帝乡路,片云师子山。」不知此何人诗也。

  正宪公自同知枢密院出知定州,谢上表有云:「特以百年旧族,荷累朝不赀之恩;一介微躯,辱上主非常之遇。」又云:「谓臣世服近僚,有均休共戚之义,察臣旁无厚援,绝背公死党之嫌。」又云:「进不敢希功而生事,退不敢弛备以旷官。」

  正宪公自中司罢后,数年起知河阳,谢上表云:「三学士之职,尝忝兼荣;中执法之司,亦蒙真授。」盖公尝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官至侍郎,拜中丞,衔内不带权字。公为中丞时,官已至侍郎,故云「亦蒙真授」也。

  正宪公知扬州,〈贺景灵宫成表〉有云:「即上都之福地,再广真庭;会列圣之晬容,益严昭荐。」又云:「回廊曼衍,图拱极之近僚;秘殿重深,列仪坤之正位。」

  正宪公守河阳,范蜀公、司马温公往访,公具燕设口号,有云:「玉堂金马,三朝侍从之臣;清洛洪河,千古图书之奥。」

  夏英公〈贺文靖公兼枢密使启〉云:「三公之尊,古无不统;五代多故,政乃有归。」又云:「部分诸将,独出于禁中;制决奇谋,不关于公府。」又云:「当清明之盛旦,布焜煌之册书。」启事乃宋子京作。

  孙广伯衍〈谢东莱公举改官启〉云:「清朝荐士,寒门蒙座主特达之知;绛帐传经,贱子辱侍讲非常之遇。」盖孙公莘老受知正献公,广伯尝从荥阳公学也。

  朱巽子权,荆门人,崇宁初尝客余家,未有闻也。其后赴举,荥阳公送之以诗。子权后见胡康侯给事,康侯问:「朱子久从吕公,亦尝闻吕公议论乎?」朱曰:「未也,独记公有送行诗卒章云:『他日稍成毛义志,再求师友究渊源。』」康侯曰:「是乃吕公深教子,以子学问为未至,故勉子再求师友尔。」子权由是发愤为学,与兄震子发俱从师请问焉。

  叔祖待制,尊德乐道,以父师礼事荥阳公,尝寄公诗,有「久矣抠衣阙过庭」之句。

  汪信民尝和余〈欲晴〉诗云:「釜星晚杂出,雨脚晨可歇。」又尝和余〈春日〉绝句云:「晏坐黉堂一事无,居官萧散似相如。偶违浊酒风前约,不见繁英雨后疏。」

  张丈文潜大观中归陈州,至南京,答余书云:「到宋冒雨,时见数花凄寒,重裘附火端坐,略不类季春气候也。」

  颜夷仲岐,旧尝从荥阳公问学。余为济阴主簿,夷仲适在曹南,尝赠余诗:「念昔从学日,同升夫子堂。」夫子盖谓荥阳公也。余罢官归,作诗留别夷仲云:「昔者同升夫子堂,如今俱是鬓苍浪。」盖用其语也。

  饶德操作僧后,有〈送别外弟蔡伯世诗〉云:「要做仲尼真弟子,须参达磨的儿孙。」时诸说禅者不一,故德操专及之。

  未改科已前,有吴俦贤良为庐州教授,尝诲诸生,作文须用倒语,如「名重燕然之勒」之类,则文势自然有力。庐州士子遂作赋嘲之云:「教授于卢,名俦姓吴。大段意头之没,全然巴鼻之无。」

  前辈有士人登科作太原职官,能文轻脱,嘲侮同官,为众所怨。太原帅戒之,因作启事谢云:「才非一鹗,难居累百之先;智异众狙,遂起朝三之怒。」副总管武人尝戏之,使对句云:「快咬盐虀穷措大。」其人应声对曰:「善餐仓米老衙官。」虽云轻佻,然自改科后,士人亦不能为此语矣。

  李尚书公择,向见秦少游上正宪公投卷诗云:「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再三称赏云:「谢家兄弟得意诗,只如此也。」

  余旧藏秦少游上正宪公投卷,张丈文潜题其后云:「余见少游投卷多矣,〈黄楼赋〉、〈哀镈钟文〉,卷卷有之,岂其得意之文欤?少游平生为文不多,而一一精好可传,在岭外亦时为文。此卷是投正宪公者,今藏居仁处。居仁好其文,出以示余,览之令人怆恨。时大观改元二月也。」

  文潜尝为其甥杨道孚作〈真赞〉云:「其气扬以善动,其神骛以思用。盍观老氏之言乎?君子行不离辎重。」盖规之也。

  杨十七学士应之国宾力行苦节,学问赡博,而弘致远识,特异流俗。尝题所居壁云:「有竹百竿,有香一炉,有书千卷,有酒一壶,如是足矣。」伊川正叔先生尝以为交游中惟杨应之有些英气。

  邢和叔尚书尝以丹遗伊川先生,先生以诗谢之云:「至神通化药通神,远寄衰翁救病身。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还解寿斯民。」

  司马温公既辞枢密副使,名重天下。韩魏公元臣旧德,倍加钦慕,在北门与温公书云:「多病寖剧,阙于修问。但闻执事以宗社生灵为意,屡以直言正论,开悟上听,恳辞枢弼,必冀感动,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故与天下之人叹服归仰之不暇,非于纸笔一二可言也。」又书云:「音问罕逢,阙于致问。但与天下之人钦企高谊,同有执鞭忻慕之意,未尝少忘也。」又书云:「伏承被命,再领西台,在于高识,固有优游之乐,其如苍生之望何?此中外之所以郁郁也。」

  王荆公尝寄正宪公书云:「备官京师二年,鄙吝积于心,每不自胜。一诣长者,即废然而反。夫所谓德人之容,使人之意消者,于晦叔得之矣。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从左右,以求其放心,而稍近于道。猥以私养窃禄,所以重贪污之罪,惓惓企望,何以胜怀?因书见教,千万之望。」

  崇宁初,杨丈道孚见寄数绝,有云:「东平佳公子,好学到此郎。别去今几日,结交皆老苍。」又一绝云:「不知更事多,但觉拜人少。」其余忘之。

  张子厚先生尝游山寺,诗有「冻仆堆堆一灶燎,山僧草草具盘飧。井丹已厌尝葱叶,庾亮何劳惜薤根」之句,盖寺僧具食极疏略也。

  晁丈以道尝以所为《易解》示谢丈显道。他日,显道还其书,因批其后云:「事忙不及相难。」

  以道尝令子弟门人学《易》,先治李鼎祚《集解》。或以语杨丈中立。中立问其故,其人曰:「以其集众说。」杨丈笑曰:「集众说不好者。」

  潘邠老〈哭东坡绝句十二首〉,其最盛传者:「元佑丝纶两汉前,典刑意得宠光宣。裕陵圣德如天大,谁道微臣敢议天?」「公与文忠总遇谗,谗人有口直须缄。声名百世谁常在?公与文忠北斗南。」

  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但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邪?」东坡云:「正是佳处。」

  山谷赠晁无咎诗云:「执持荆山玉,要我琱琢之。」盖无咎初从山谷理会作诗,故无咎旧诗往往似山谷。

  僧守讷,圆照师门人,本衣冠家子弟,后从圆照师祝发,辩博能文。元符末,上皇践阼,远近称颂新政,守讷以诗寄荥阳公:「野夫生长仁皇世,再见仁皇御太平。」是时天下称上皇为小仁宗云。

  刘跂斯立,莘老丞相长子,贤而能文。建中、靖国间,丞相追复,斯立以启谢诸公云:「晚岁《离骚》,旋招魂于异域;平生精爽,犹见梦于故人。」

  李光祖元亮,野夫学士之孙,少有俊声,与蔡薿同学舍。薿既贵,元亮犹蹉跎场屋。薿在金陵,以同舍故,先谒之,元亮以启事谢之云:「跣足而见长者,古犹非之;轻身以先匹夫,今无是也。」

  知止叔少时,尝作〈初凉诗〉云:「西风吹木叶,庭户乍凉时。夜有愁人叹,寒先病骨知。」余每喜诵此句。迩来少年能为此诗者盖少矣。

  范正平子夷,丞相忠宣公长子,少有高节,专务静退。绍圣中,钦圣向后为其家作功德寺,为屋数百间。百姓诉其地民间地也,朝廷下其事开封府,府尹王震、户部尚书蔡京皆定以为官地。民诉不已,再委开封尉核实。时子夷适为开封尉,验治实民间地。哲宗问正平何人家,执政对曰:「纯仁子也。」上曰:「名家。」有手诏改寺城外。王震、蔡京各赎金,用事者怒之。开封县有两尉,一尉治内,一尉治外。子夷,治外尉也,治内尉失囚被谴,遂并子夷冲替,子夷不恤也。常以为好事到手难得,岂可不做,做而被罪,其庸多矣。后益连蹇不进,恬如也。常乘一马卑小,谢公定赠诗云:「一官如马小,众眼似衫青。」

  崇宁间,谈命术者多言叔祖待制子进与曾内翰子开,皆宰相命也。或有以吉凶占于紫姑神者,代书村童即书于纸云:「待曾、吕相方发。」人皆以二公可必相也,然皆不验。岂鬼神亦但闻人所说,而遂以为然乎?叔祖有诗云:「梦寐西山结草庐,逝将临水咏游鱼。何人见卵求时夜,更着闲言问紫姑。」

  崇宁初,叔祖待制自瀛帅改知颍州,过曹南,省荥阳公,见学院诸生作诗,因和之:「骐骥方腾踏,蚊虻敢扑缘。明年小期集,请看十庐鞭。」绍圣间,调知归州,过太平州,亦和诸生诗,其末句有「何处孤城号秭归」之句。

中山诗话

  • [宋] 刘攽
  太宗好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常作诗赐之,累朝以为故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赐诗尤多,然不必尽上所自作。景佑初,赐诗落句云:「寒儒逢景运,报德合如何?」论者谓质厚宏壮,真诏旨也。 

  刘子仪赠人诗云:「惠和官尚小,师达禄须干。」取柳下惠圣之和,师也达,而子张学干禄之事。或有除去官字示人曰:「此必番僧也,其名达禄须干。」闻者大笑。诗有诗病俗忌,当避之。此偶自谐和,无若轻薄子何,非笔力过也。

  景佑中,宋宜献上〈杨太妃挽诗〉云:「神归梁小庙,礼祔汉余陵。」文士称其用事精当。梅昌言诗曰:「先帝遗弓剑,排云上紫清。同时受顾托,今日见升平。」虽不用事,意思宏深,足为警语。

  景佑末,元昊叛,夏郑公出镇长安,梅送诗曰:「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时独刻公诗于石。

  僧惠崇诗云:「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然唐人旧句。而崇之弟子吟赠其师诗曰:「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似师兄。」杜工部有「峡束苍江起,岩排石树圆」,顷苏子美遂用「峡束苍江,岩排石树」做七言句。子美岂窃师者,大抵讽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也。

  王元之〈谪黄州诗〉曰:「又为太守黄州去,依旧郎官白发生。」在朝与执政不相能,作〈江豚诗〉以讥之曰:「江云漠漠江雨来,天意为霖不干汝。」俗云,豚出则有风雨。又曰:「餐啖虾鱼颇肥腯。」讥其肥大。

  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尔,不得见雄材远思之人也。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工部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此可无瑕颣。又曰:「萧条九州内,人少豺虎多。少人慎莫投,多虎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若此等句,其含蓄深远,殆不可模效。

  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义,翻成鄙野可笑。卢仝云「不即溜钝汉」,非其意义,自可掩口,宁可效之邪?韩吏部古诗高卓,至律诗虽称善,要有不工者,而好韩之人,句句称述,未可谓然也。韩云:「老公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直谐戏语耳。欧阳永叔、江邻几论韩〈雪诗〉,以「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为不工,谓「坳中初盖底,凸处遂成堆」为胜,未知真得韩意否也?永叔云:「知圣俞诗者莫如某,然圣俞平生所自负者,皆某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某所称赏。」知心赏音之难如是,其评古人之诗,得毋似之乎!

  潘阆字逍遥,诗有唐人风格。有云:「久客见华发,孤棹桐庐归。新月无朗照,落日有余晖。鱼浦风水急,龙山烟火微。时闻沙上雁,一一皆南飞。」〈岁暮自桐庐归钱塘〉仆以为不减刘长卿。

  太宗晚年,烧炼丹药,潘阆尝献方书。及帝升遐,惧诛,匿舒州潜山寺为行者,题诗于钟楼云:「绕寺千千万万峰,忘第二句。顽童趁暖贪春睡,忘却登楼打晓钟。」孙仅为郡官,见诗曰:「此潘逍遥也。」告寺僧呼行者,潘已亡去。

  王益柔胜之为馆职,年少亦颉颃。张掞叔文亦新贴职,年长而官已高,每群聚辄居上座。王密于屏风题云:「四十余年老健儿。」此唐徐州节度王智兴〈自咏诗〉句。翼日会食,张正坐诗下,众无不哂。

  李绚公素有诗赠同姓人曰:「吾宗天下者。」王胜之辄取注之曰:「居甘泉者以讴着,京施名倡李氏居甘泉坊善讴。卖药者以木牛着,京施李家卖药,以木牛自表,人呼为李木牛。围棋者以憨者,李乃国手,而神思昏浊,人呼为李憨子。裁幞头者以拗着,李家幞头,天下称善,而必与人乖刺,岁久自以拗李呼。作诗者以豁达着。」豁达老人喜为诗,所至辄自题写,诗句鄙下而自称豁达李老。尝书人新素墙壁,主人憾怒,诉官杖之,拘执使市石灰更杇漫讫,告官乃得纵舍,闻者哂之。此数人因胜之有云,遂自托不朽。

  梅昌言出镇太原,黄觉送诗曰:「五马雍容出镇时,都人争看好风仪。文章一代喧高价,忠直三朝受圣知。帐下军容森剑戟,门前行色拥旌旗。云龙古戍黄榆暗,雪满长郊白草衰。出去暂开貔虎幕,归来须占凤凰池。鬓间未有一茎白,陶铸苍生固不迟。」梅雅自修饰,容状伟如,大喜之。

  黄觉仕官不遂,尝送客都门外,不及寓邸舍,会一道士取所携酒炙呼饮之,既而道士举杯摭水写「吕」字,觉始悟其为洞宾也。又曰:「明年江南见君。」觉果得江南官。及期见之,出怀中大钱七,其次十,又小钱三,曰:「数不可益也。」予药数寸许,告觉曰:「一以酒磨服之,可保一岁无疾。」觉如其言,至七十余,药亦垂尽,作诗曰:「床头历日无多子,屈指明年七十三。」果是岁卒。

  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欢笑。大年〈汉武诗〉曰:「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义山不能过也。元献〈王文通诗〉曰:「甘泉柳苑秋风急,却为流萤下诏书。」子仪画义山像,写其诗句列左右,贵重之如此。

  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谓为村夫子。乡人有强大年者,续杜句曰「江、汉思归客」,杨亦属对,乡人徐举「乾坤一腐儒」,杨默然若少屈。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于李白而甚赏爱,将由李白超趠飞扬为感动也

  孟东野诗,李习之所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不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可谓知音。今世传《郊集》五卷,诗百篇。又有集号《咸池》者,仅三百篇,其间语句尤多寒涩,疑向五卷是名士所删取者。东野与退之联句诗,宏壮博辩,若不出一手。王深父云:「退之容有润色也。」

  张籍乐府词,清丽深婉,五言律诗亦平澹可爱,至七言诗,则质多文少。材各有宜,不可强饰。文昌有〈谢裴司空马诗〉曰:「乍离华厩移蹄涩,初到贫家举眼惊。」此马却是一迟钝多惊者,诗词微而显,亦少其比。

  白乐天诗曰:「请钱不早朝。」「请」作平声,唐人语也。今人不用厮字,唐人作斯音,五代已作入声,陶谷云「尖檐帽子卑凡厮」是也。白曰:「金屑琵琶槽,雪摆胡腾衫。」琵琶与今人同。杜曰「皂鵰寒始急」,白曰「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谓语病。事之终始,音上声,有所宿留,今甫然者音去声。二公诗自非语病。

  唐诗赓和,有次韵,先后无易。有依韵,同在一韵。有用韵,用彼韵不必次。吏部和皇甫〈陆浑山火〉是也,今人多不晓。刘长卿〈余干旅舍〉云:「摇落暮天迥,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馆〉云:「楚驿南渡口,夜深来客稀。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旅宿今已远,此行殊未归。离家久无信,又听捣砧衣。」两诗偶似次韵,皆奇作也。

   管子曰:「是无终始,无务多业。」此言学者贵能成就也。唐人为诗,量力致功,精思数十年,然后名家。杜工部云:「更觉良工用心苦。」然岂独画手心苦耶!

  真宗问进臣:「唐酒价几何?」莫能对。丁晋公独曰:「斗直三百。」上问何以知之,曰:「臣观杜甫诗:『速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亦一时之善对。

  海陵人王纶女,辄为神所冯,自称仙人。字善数品,形制不相犯。〈吟雪诗〉云:「何事月娥欺不在,乱飘瑞叶落人间。」说云:天上有瑞木,开花六出。他诗句词意飘逸,类非世俗可较。〈题金山〉云:「涛头风卷云,山脚石蟠虬。」常谓纶为清非孺子,不晓其义。亦有诗赠曰:「君为秋桐,我为春风。春风会使秋桐变,秋桐不识春风面。」居数岁,神舍女去,懵然无知。嫁为广陵吕氏妻。

  鞠,皮为之,实以毛,蹙蹋而戏。见〈霍去病传〉注:「穿城蹋鞠。」晚唐已不同矣。归氏子弟嘲皮日休云:「八片尖皮砌作球,火中燂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今柳三复能之,述曰:「背装花屈膝,屈,口勿反。白打大廉斯。进前行两步,跷后立多时。」柳欲见晋公无由,会公蹴球后园,偶迸出,柳挟取之,因怀所业,戴球以见公。出书再拜者三,每拜,球起复于背膂幞头间,公乃笑而奇之,遂延于门下。然弟子拜师,常礼也,独球多贱人能之,每见劳于富贵子弟,莫不拜谢而去,此师拜弟子也。术不可不慎,此亦可喻大云。

  洪州西山与滕王阁相对,一僧尽览诗板,告郡守曰:「尽不佳。」因朗吟曰:「洪州太白方,积翠倚穹苍。万古遮新月,半江无夕阳。」守异之,遣出。闽僧有朋多诗,如「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又曰:「诗因试客分题僻,棋为饶人下着低。」亦巧思也。

  王丞相嗜谐谑。一日,论沙门道,因曰:「投老欲依僧。」客遽对曰:「急则抱佛脚。」王曰:「『头老欲依僧』,是古诗一句。」客亦曰:「『急则抱佛脚』,是俗谚全语。上去投,下去脚,岂不的对也。」王大笑。

  孟蜀时,花蕊夫人号能诗,而世不传。王平父因治馆中废书,得一轴八九十首,而存者纔三十余篇,大约似王建句。若「厨船进食簇时新,列坐无非侍从臣。日午殿头宣所鲙,隔花催唤打鱼人。」「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娥近数千。遇着唱名都不语,含羞急过御状前。」

  山东二经生同官,因举郑谷诗曰:「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王徭。」一生难之曰:「野鹰安得王徭?」一生解之曰:「古人宁有失也?是年必当索翎毛耳。」

  刁景纯有见无类,必往复,归每至三鼓。宋祁判馆,集僚属,而刁或连日不赴,因邀而谯让之。王原叔戏改杜〈赠邓广文〉云:「景纯过官舍,走马不曾下。蓦地趁朝归,便遭官长骂。」李献臣曰︰「我为足之云︰『多罗四十年,偶未识摩毡。时西戎唃氏子名摩毡。近有王宣政,时时与纸钱。』」刁尝为王宣政作墓铭。以古文篆隶加褾轴,密挂刁听事。会一日大雨,不出,周步厅庑间,始见此图。问之从者。曰:「挂此已数日矣,先造者往往能通念也。」

  苏子美魁伟,与宋中道并立,下视之,笑曰﹕「交不着。」京师市井语也。号为「锥宋」,为其颖利而幺么云。赠诗曰﹕「譬如利锥末,所到物已破。」后倅洺州。洺本赵地,有毛遂冢,圣俞遂举处囊事为送行诗戏之。

  司马温公论九旗之名,旗与旗相近。《诗》曰:「言观其旗。」《左传》:「龙尾伏辰,取虢之旗。」然则此旗当为芹音。周人语转,亦如关中以中为蒸,蛊为尘,丹青之青为萋也。五方语异,闽以高为歌,荆、楚以南为难,荆为斤。昔闽士作〈清明象天赋〉,破题云:「天道如何,仰之弥高。」会考官同里,遂中选。荆、楚士题雪用先字,后曰「十二峰峦旋旋添」。反读添为天字也。向敏中镇长安,土人不敢卖蒸饼,恐触中字讳也。

  杨安国判监,集学官饮,必颂《诗谱》以侑酒。举杯属客,曰:「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且饮酒。」裴如晦亦举杯曰:「古之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不能饮矣。」一座皆笑,而杨不悟。

泗州塔,人传下藏真身,后阁上碑道兴国中塑僧伽像事甚详。退之诗曰:「火烧水转扫地空。」则真身焚矣。塔本喻都料造,极工巧。俗谓塔顶为天门,苏国老诗曰:「上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以讥在位者。

  古诗曰:「袖中有短书,欲寄双飞燕。」以燕时物,故寓言尔。蜀人自京以鸽寄书,不浃旬而达船,船浮海,亦以鸽通信,非虚言也。史以陆机「黄耳」为犬,能寄书,恐不然。自洛至吴,更历江、淮,殆数千里,安能谕人而从舟楫乎?或者为奴名,不然,当为神犬也。

  史着赫连勃勃之暴,蒸土筑城,意谓釜甑熟之。然不知北方土工,用春首聚土,阳气蒸发,用筑则坚牢特甚故尔。近有献策筑吴江为瓮堤,土人欲以巨瓮实土,稍稍下之。不思土实则瓮重不可致,虚致水中则泛,泛曷可止。虽执政亦惑之。然治河皆有瓮堤,形似瓮耳,不用陶器也。

  汪白为〈平粜诗〉刺时病云:「穴垣补墙隙,墙成垣已隳。断屦补穿履,履成屦亦亏。」

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木兰花〉皆七言诗,有云:「重头歌咏响璁琤,入破舞腰红乱旋。」重头、入破,皆弦管家语也。

  欧阳文忠公见张安陆,迎谓曰:「好,云破月来花弄影。」

《韩吏部集》有李习之两句云:「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若无可取,郑州掘一石,刻刺史李翱诗曰:「县君爱砖渠,绕水恣行游。鄙性乐山野,掘地便池沟。两岸植芳草,中间漾清流。所向既不同,砖凿名自修。从他后人见,景趣谁为幽。」王深父编次入习之集。此别一李翱尔,而习之不能诗也。吏部读皇甫湜

  诗,亦讥其掎摭粪壤。梅圣俞谓尹师鲁以古文名而不能诗。

  陈亚以药名咏白发云:「若是道人头不白,老人当日合乌头。」

  员外郎上官佖尝劝石少傅中立慎缄,石勃然曰:「上官佖如下官口何!」

  韩吏部〈赠玉川诗〉曰:「水北山人得声名,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又曰:「先生抱材须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王向子直谓韩与处士作牙人商度物价也。古称驵侩,今谓牙,非也。刘道原云:「本称互郎,主互市。唐人书互为□,因讹为牙。」理或信然。今言万为方,千为撇,非讹也,若隐语尔。

  陈文惠尧佐以使相致仕,年八十,有诗云:「青云歧路游将遍,白发光阴得最多。」构亭号佚老,后归政者往往多效之。公喜堆墨书,游长安佛寺题名,从者误侧砚污鞋,公性急,遂窒笔于其鼻,客笑失声,若皇甫湜怒其子,不暇取杖,遂龁臂血流。

  今人呼秃尾狗为厥尾,衣之短后者亦曰厥,故欧公记陶尚书诗语末厥兵,则此兵正谓末贼尔。世语虚伪为何楼,盖国初京师有何家楼,其下卖物皆行滥者,非沽滥称也。世语优人为何市乐,说者谓南都石驸马家乐甚盛,诋诮南市中乐人,非也。盖唐元和时《燕吴行役记》,其中已有河市字,大抵不隶名军籍而在河市者,散乐名也。世谓事之陈久为瓒,盖五代时有马瓒,为府幕,其人鲁憨,有所闻见,他人已厌熟,而乃甫为新奇道之,故今多称瓒为厌熟,京师人货香印者,皆击铁盘以示众人,父老云,以国初香印字逼近太祖讳,故托物默喻。

  梁周翰,真宗即位,始知诰,〈赠柳开诗〉曰:「九重城阙新天子,万卷诗书老舍人。」时杨大年、朱昂同在禁掖,杨未及满三十,而二公皆老,数见靳侮。梁谓之曰:「公毋侮我老,此老亦将留与公尔。」朱昂闻之,背面摇手掖下,,谓梁曰:「莫与,莫与!」大年死不及五十。

  余靖两使契丹,虏情益亲,能胡语,作胡语诗。虏主曰:「卿能道,吾为卿饮。」靖举曰:「夜宴设逻厚盛也。臣拜洗,受赐。两朝阙荷通好。情感勤。厚重。微臣雅鲁拜舞。祝若统,福佑。圣寿铁摆嵩高。俱可忒。无极。」主大笑,遂为釂觞。汉史有〈盘木白狼诗〉,译出夷语,殆不若靖真胡语也。刘沆亦使虏,使凌压之,契丹馆客曰:「有酒如渑,系行人而不住。」沆应声曰:「在北曰狄,吹〈出塞〉以何妨。」仁宗待虏有礼,不使纤微迕之,二公俱谪官。

  古人多歌舞饮酒,唐太宗每舞,属群臣。长沙王亦小举袖,曰:「国小不足以回旋。」张燕公诗云:「醉后欢更好,全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李白云:「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环。」今时舞者必欲曲尽奇妙,又耻效乐工艺,益不复如古人常舞矣。古人重歌诗,自隋以前,南北旧曲颇似古,如〈公莫舞〉、〈丁督护〉,亦自简澹。唐来是等曲又不复入听矣。近世乐府为繁声加重叠,谓之缠声,促数尤甚,固不容一倡三叹也。胡先生许太学诸生鼓琴吹箫,及以方响代编磬,所奏惟〈采苹〉、〈鹿鸣〉数章而已,故稍曼延,傍迩郑、卫声,或问之,曰:「无他,直缠声〈鹿鸣〉、〈采苹〉尔。」

  梅圣俞幼〈戏谢师直诗〉曰:「古锦裁诗句,斑衣戏坐隅。木奴今正熟,肯效陆郎无?」师直小名锦衣奴,至十岁读此,方悟之。

  石曼卿独行京师,一豪士揖之而语曰:「公幸过我家。」石许之,同入委巷,抵大第,藻饰宏丽,锦绣珠翠,殆非人间所拟。歌舞欢醉,丐书,为挥〈筹笔〉、〈驿诗〉数篇。以金帛数百千赠之,复使驺从送还,恍然不知其谁。翼日,殆无复省所居矣。他日,遇诸涂,以遗以白金数两,谓曰:「诗中『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最为佳句。」

  赵少师初在涟水守馆,不数年后,以学士知涟水,继来者名其堂为豹隐。曼卿有诗曰:「熊非清渭逢何暮?龙卧南阳去不还。年少官游今郡守,蔚然疑在立谈间。」后莫偕者。

  曹参尝为功曹,而杜诗云「功曹无复叹萧何」,误矣。按光武尝谓邓禹,「何以不掾功曹?」陈子昂云:「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放麑,本秦西巴,孟孙氏之臣,谓之中山,亦误矣。唐韩皋鼓〈广陵散〉,其说谓毌丘俭、诸葛诞刺扬州,举兵讨晋,不成而散于广陵尔。刘道原谓汉、魏时扬州刺史治寿春,俭、诞皆死寿春,是时广陵属徐州,至隋、唐始为扬州,不可不察也。

  景佑中,羌人叛,诏遗士献方略,率皆得官。有〈题关西驿舍〉曰:「弧生荧荧照寒野,汉马萧萧五陵下。庙堂不肯用奇谋,天子徒劳聘贤者。万里危机入燕、蓟,八方杀气冲灵、夏。逢时还似不逢时,已矣吾生真苟且。」

  宋次道〈次西都诗〉,以狐落对五凤楼,言野狐落,唐人名宫人所聚也。

  太宗时,同年数辈取名似姓者为句云:「郭郑、郑东、东野绛,马张、张夏、夏侯璘。」熙宁初,有崔度、崔公度,王韶、王子韶,又有章君陈、陈君章,如以西门豹对东方虬也。王丞相云:「马子山骑山子马。」马给事字子山。穆王八骏有山子马之名。久之,人对曰:「钱衡水盗水衡钱。」钱某为衡水令。人谢之曰:「正欲作对尔,实非有盗也。」

  永州何仙姑,不饮食,无漏泄,世传其神异。岳州天庆观柱以震折,有倒书「谢仙火」字。仙姑云:「雷部夫妇二人,长阔各三尺,银色。」莫不骇信。有熟于江湖间事者,曰:「南方贾人各以火自名,一火犹一部也。此贾名仙,刻木记己物耳。」是亦不可知也。尝有道人,自言隋、唐间人,谈黄巢事甚悉,因曰:「黄六晚节至此。」张安道尚书云:「巢六兄弟,而巢最小,当第六。」由是推之,则道人之言信然乎?

  江州琵琶亭,前临江,左枕湓浦,地尤胜绝。夏、梅诗最佳。英公、公仪。夏云:「年光过眼如车毂,职事羁人似马衔。若遇琵琶应大笑,何须涕泣满青衫!」梅云:「陶令归来为逸赋,乐天谪宦起悲歌。有弦应被无弦笑,何况临弦泣更多!」又有叶氏女名桂女,字月流。诗曰:「乐天当日最多情,泪滴青衫酒重倾。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琵琶声。」

  词人以也字作夜音,杜云:「青袍也自公。」白公云:「也向慈恩寺?游。」不可如字读也。

张湍为河南司录府,当祭社,买猪以呈尹,而猪辄突入湍家,湍即捉杀之。湍对尹云:「律云,猪无故夜入人家,主人登时杀之勿论。」尹笑之,为别市猪。

  张介以命术游公卿间,寓居钱塘西湖上。尝自京师南归,士大夫率为诗赠之。吕许公王沂公时方执政,亦皆有诗。夏郑公留守南京,为诗寄二公曰:「上公诗笔千金重,逋客归装一舸轻。莫到青山更招隐,且留贤哲为苍生。」郑公在朝,数为御史纠劾,疑时宰讽旨,作〈青雀诗〉:「青雀孤飞毛羽单,卑栖岂敢碍鹓鸾。明珠自有千金价,莫为他人作弹丸。」

  自唐以来,试进士诗,号省题。近年能诗者,亦时有佳句。蜀人杨谔〈宣室受厘〉落句云:「愿前明主席,一问洛阳人。」滕甫〈西旅来王〉云:「寒日边声断,春风塞草长。传闻汉都护,归奉万年觞。」谔有诗名,〈题骊山诗〉云:「行人问宫殿,耕者得珠玑。」最为警策。

  唐人饮酒,以令为罚,韩吏部诗云:「令征前事为。」白傅诗云:「醉翻襕衫拋小令。」今人以丝管歌讴为令者,即白傅所谓。大都欲以酒劝,故始言送,而继承者辞之,摇首挼舞之属,皆却之也,至八遍而穷,斯可受矣。其举故事物色,则韩诗所谓耳。近岁有以进士为举首者,其党人意侮之,会其人出令,以字偏傍为率,曰:「金银钗钏铺。」次一人曰:「丝绵紬绢网。」至其党人,曰:「鬼魅魍魉魁。」俗有谜语曰:「急打急圆,慢打慢圆,分为四段,送在窑前。」初以陶瓦乃为令耳。

  陈文惠善为四句诗,在江湖有诗云:「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纔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文惠年六十余,纔为知制诰,其后遂至真宰使相致仕。文惠喜堆墨书,深自矜负,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石少傅同在政府,石欲戏之,政事堂有黑漆大饭床,长五六尺许,石取白垩,横画其中,可尺余,而谓陈曰:「我颇学公堆墨字。」陈闻之欢甚。石顾小吏二人,舁饭床出,曰:「我已能写口字。」陈为怅然。

  江邻几善为诗,清淡有古风。苏子美坐进奏院事谪官,后死吴中。江作诗云:「郡邸狱冤谁与辩?皋桥客死世同悲。」用事甚精当。尝有古诗云:「五十践衰境,加我在明年。」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江天质淳雅,喜饮酒、鼓琴、围棋。人以酒召之,未尝不往,饮未尝不醉,已醉眠,人强起饮之,亦不辞也。或不能归,即留宿人家,商度风韵,陶靖节之比。江尝通判庐州,有酒官善琴,以坐局不得出,江日就之,郡中沙门、羽士及里氓能棋者数人,呼与同往。郡人见之习熟,因画为图:前列驺导,有一人骑马青盖,其后沙门、羽士、褐衣数人,葛巾芒屩累累相寻,意思萧散。惜时无名手,此画不足传后,何必减嵇、阮也。

  道人张无梦,在真宗朝,以处士见除校书郎。无梦善摄生。梅昌言知苏州,无梦求见之,先与诗云:「壸中一粒长生药,待与苏州太守分。」好为大言,处之不疑,自比李少君。然无梦年九十死。无梦语人,少时绝欲,屏居山中十余岁,自以为不动。及出见妇人美色,乃复歉然。又入山十余年,乃始寂定。劝人饮食毋用盐醋,煮饼淡食,更自有天然味。无梦老病耳聋,其死亦无他异。

  蜀人李士宁,好言鬼神诡异事。为予言,尝泛海值风,广利王使存问己。又尝一夜,有人传相公命己,及往,燕设甚盛,饮食醉饱。既寤,乃在梁门外。疑所谓相公者,二相神也。人皆言士宁能佗心通。士宁过余,余故默作念,侮戏之竟日,士宁不知,乌在其通也!士大夫多遗其金帛钱物,士宁以是财用常饶足。人又以为有术能归钱,与李少君类矣。

杜工部草堂诗话

  • [宋] 蔡梦弼

卷一

  ○名儒嘉话凡二百馀条

  淮海秦少游《韩愈论》曰:“杜子美之於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於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於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於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於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於藻丽,於是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於斯也,岂非適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所谓集大成。’呜呼!子美亦集诗之大成者欤?”

  凤台王彦辅《诗话》曰:“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磨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去雕篆,黜浮华,稍裁以雅正。虽絺句绘章,人既一概,各争所长。如大羹玄酒者,薄滋味;如孤峰绝岸者,骇郎庙;稼华可爱者,乏风骨;烂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涵今,无有涯涘,森严昭焕,若在武库,见戈戟布列,荡人耳目,非特意语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为一代冠,而历世千百,脍炙人口。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如《义鹘行》“巨颡拆老拳”之句,刘梦得初亦疑之,後览《石勒传》,方知其所自出。盖其引物连类,掎摭前事,往往如是。韩退之谓“光焰万丈长”,而世号“诗史”,信哉!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後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於礼义,以为贤於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耳。”

  《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甥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杜甫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有云:‘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甫云:“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後杰句,亦未易优劣也。”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之诗也。云卿得意於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云卿之诗,源於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诗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语益工也。”

  《诗眼》曰:“黄鲁直谓文章必谨布置。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纟丸袴不饥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方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事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固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々’,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认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又云:“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後可以顿剉高雅矣。”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唐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相唱和。其诗有‘绾雾清条弱,牵风紫蔓长’,又有‘寄语洛城风月道,明年春色倍还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带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

  《文昌杂录》曰:“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校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蓊鸡球、镂鸡子、千堆蒸饼、饧粥,四月八日则有糕糜,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夏至则有结杏子,七月七日则有金针、织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则有点灸杖子,九月九日则有茱萸、菊花酒、糕,腊日则有口脂、面药、澡豆,立春则有采胜、鸡、燕、生菜。杜甫《春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又曰:‘胜里金花巧奈寒。’《重阳》诗曰:‘茱萸赐朝士。’《腊日诗》曰:‘口脂面药随恩泽。’是皆记当时之所重也。”

  《金石录》曰:“唐《六公咏》,李邕撰,胡履灵书。余初读杜甫《八哀》诗云:‘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恨不见其计。晚得石本。其文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为一章,狄丞相为一章。”

  秦少游《诗话》曰:“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杜子美长於歌诗,而无韵者几不可读。”梦弼谓无韵者若《课伐木诗序》之类是也。

  《遯斋闲览》曰:“杜子美之诗,悲欢骄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以下原缺之马者。

  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云:“貔虎闲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云:“鹏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鹏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禅宗谓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後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後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人之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曰:“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少陵《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後,穀贵殁潜夫。’东坡苏子瞻《和郁孤台》诗云‘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之类是也。”

  《漫叟诗话》曰:“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苏子瞻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於蓝。”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子瞻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蒙训》曰:“陆士衡《文赋》:‘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於此,故失於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蔡绦《西清诗话》曰:“子美《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子美胸中吞几云梦也。”

  三山老人《胡氏语录》曰:“子美《慈恩寺塔》诗乃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殽,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贤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於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兒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七言之伟丽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後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後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於理,则绮丽风花,同入於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於理不胜而词有馀也。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闲適,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也矣。”

  《隐居诗话》曰:“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盖为是也,非但序陈迹、摭故实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诗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也。两纪行诗,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经行为先後,无复差舛。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并驾,学者宜常讽诵之。”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半山老人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皱。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後之游。’东坡居士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麾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兒汾阳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汙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尽其情而後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偕。’子美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扪虱新话》:“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於淡,合气於漠’之义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为我啼清昼。’蔡绦以‘竹林’为禽名,恐穿凿也。竹本非啼,诗人因其号风若哀,因谓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说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为‘笑’字。竹岂能笑,特以象言尔。非笑而可名以笑。从怀哀者观之,孰谓不得为啼耶?”

  洪内翰《容斋随笔》云:“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於此。高適《寄杜公》云:‘愧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迳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里关心诗总废。’皆如锺磬在虡,扣之则应,往来反复,於是乎有馀味矣。”

  黄常明《诗话》:“杜甫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繿俯鸳鸯’。其馀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可具述。”

  《萤雪丛说》:“老杜诗词,酷爱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诚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过人者无它,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无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智者道。”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吃饱饭’,‘梅熟许同硃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

  《扪虱新话》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暢。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州以後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黄常明《诗话》:“子美《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膻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戾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

  黄常明《诗话》:“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绵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沉孙武於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支:‘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拘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扪虱新话》:“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古今词话》:“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诗或谓杜甫,或谓鬼仙,或谓曲词,未知孰是。然详味其言,唐人语也。首先有曾从汉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载,灼可见矣。不知杨曼倩何所据云。
  
卷二
  三山老人《语录》曰:“子美《送严武还朝》诗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是劝以仗节死义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读子美‘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已而叹曰:‘子美此诗,非特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彻处,往往境界皆如此也。’”

  东莱吕居仁曰:‘诗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子美‘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字‘受’字皆一句响字也。”

  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老杜《玉华宫》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也。’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害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陶渊明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往往以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其云‘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於水流而‘心不竞’,云在而‘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混沦,难轻议也。”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陶渊明《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兒,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又云:“杜子美诗云:‘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於三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谓讥议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图》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脣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

  王彦辅《尘史》曰:“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语,多倒其句而用之,盖如此则语峻而体健。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类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刘梦得诗云:‘硃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旧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硃雀桥乌衣巷,乌衣,谢铁衣也。皆金陵故事。《舆地志》:‘晋时王导自立乌衣宅,宋时诸谢曰“乌衣之聚”,皆此巷也。’王氏谢氏乃江左衣冠之盛者,故杜甫诗云‘王谢风流远’,又云‘从画王谢郎’是也。比观刘斧《摭遗》小说,又曰: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皁。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於梁上,榭以手招之,即飞来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於燕尾声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日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冥数合,如今睽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斧乃改‘谢’为‘榭’,以‘王榭’为一人姓名。其言既怪诞,遂托名於钱希白,终篇又取刘梦得诗以实其事。希白不应如此之谬,是直刘斧之妄言耳,不足信也。”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古之善赋诗者,工於用人语,浑然若出於己意。予於李杜见之。颜延年《赭白马赋》曰:‘旦刷幽燕,夕秣荆楚。’子美《马行》曰:‘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太白《天马歌》曰:‘鸡鸣刷燕暮秣越。’盖皆用颜赋也。韩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载!”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世言子美卒於耒阳,故《寰宇记》亦载其坟在县北二里,不知何缘得此。《新唐书》乃称耒阳令遗白酒牛肉,一夕而卒。此承袭传闻而未尝劾实故也。得臣观子美侨寄巴峡三岁,大历三年二月始下峡,流寓荆南,徙泊公安。久之,方次岳阳,即四年冬末也。既过洞庭,入长沙,乃五年之春。四月,遇臧这乱,仓皇往衡阳,抵耒阳,舟中伏枕,又畏瘴疠,复沿湘而下,故有《回棹》之作。其末云:‘舟师烦尔送,硃夏及寒泉。’又《登舟将適汉阳》云:‘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盖《回棹》在夏末,此篇已入秋矣。继之以《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云:‘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则子美北还之迹,见此三篇为详,安得卒於耒阳耶?要其卒当在潭岳之间,秋冬之际。按元微之《子美墓志》称:‘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袝事於偃师,途次於荆,拜余为志,辞不能绝。’其系略曰:‘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竟以寓卒,旅殡耒阳。’”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寄身於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兴》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藤王亭子》诗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兒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於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子美於当时已为诗人所钦伏如此。残膏馀馥,沾丐後人,宜哉!故微之云:‘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也。’”

  莆阳郑景韦《离经》曰:“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杜子美则麟游灵囿,凤鸣朝阳,自是人间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优劣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诗以後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诗云:‘滑忆彫菰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後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多矣。此格起於谢灵运《庐陵王暮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亦时有此格,‘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五言律诗於对联中十字作一意,诗家谓之十字格。如老杜《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诗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诗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古人用韵,如《文选》、《古诗》杜子美韩退之,重复押韵者甚多。《文选》、《古诗》押二‘捉’字,曹子建《美女篇》押二‘难’字,谢灵运《述祖德》诗押二‘人’字,《南图诗》押二‘同’字、《初去郡》诗押二‘生’字,沈休文《锺山应教》诗押二‘足’字,任彦昇《哭范仆射》射诗押三‘情’字、两‘生’字,陆士衡《赴洛》诗押二‘心’字,《猛虎行》押二‘阴’字,《拟古》诗押二‘音’字,《豫章行》押二‘阴’字,阮嗣宗《咏怀》诗押二‘归’字,王正长《杂诗》押二‘心’字,张景阳《杂诗》押二‘生’字,江淹《杂体》诗押二‘门’字,王仲宣《从军诗》押二‘人’字。杜子美韩退之盖亦傚古人之作。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眼’字、二‘天’字、三‘前’字,《园人送瓜》诗押二‘草’字,《上後园山脚》押二‘梁’字,《北征》押二‘日’字,《夔州咏怀》押二‘旋’字,《赠李秘书》押二‘虚’字,《赠李邕》押二‘厉’字,《赠汝阳王》押二‘陵’字,《喜岑薛迁官》押二‘萍’字。退之《赠张籍》诗押二‘更’字、二‘狂’字、二‘鸣’字、二‘光’字,《岳阳楼别窦司直》押二‘向’字,《李花》押二‘花’字,《双鸟》押二‘州’字、二‘头’字、二‘秋’字、二‘休’字,《和卢郎中送盘谷子》押二行以下原缺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於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於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鹢路,随水到龙门。’是时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於藻鉴之重者也。按唐史,是岁八月,见素代陈希烈为丞相。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子美於天宝十三载献《西岳赋》,故集有《赠献纳使陈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章云:‘杨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当干戈骚屑之际,闲关秦陇,负新拾梠,餔Я不给,困踬极矣。自至蜀依裴冕,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来往之劳,备载於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上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言其时也。‘雪里江船度,风前径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方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则乞桤木於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於徐少卿之诗也。五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馀,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被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遣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会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徬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唐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於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终始祇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食之兴,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今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负文材,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垍而夺於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和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北征》诗:‘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兒,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帝,垢腻脚不袜。’方是时,甫方脱身於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痺,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悰,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画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於嬉戏之间,则又异於秦益时矣。”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兒,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步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於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兒,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民谁论。’‘忆渠愁祇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兒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於诸子锺情尤甚於渊明矣。山谷黄鲁直乃云:‘杜子美困於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必说梦。’”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视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它诗未尝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祇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嚬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於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嚬。’其数致意於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爱君欲谏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颜逆耳,必不为身谋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成都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子美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鸟。’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宅巢,百鸟为饲之。故子美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乃为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子美集中《杜鹃行》诗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托兴明皇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嬉左右如花红。’”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古今诗话》载子美因见病虐者曰:‘诵吾诗可疗。’令诵‘子章髑髅血糢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虐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又云:‘三年病虐疾。’子美於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耶?是灵於人而不灵於己也。”梦弼谓诵杜诗能除虐,乌有是理。盖言其诗辞典雅,读之脱然,不觉沉疴之去体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祖姑,乃能知唐太宗於侧微之时,识房杜辈於贱贫之日。子美乃形其语於诗曰:‘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耶!”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入锦茵,且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北征》诗云:‘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褎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褎妲不同。老杜此语,出於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为左拾遗,会房琯以陈涛之战败罢相,甫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甫《洗兵马行》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於人。如《赠高彭州》、《客夜》、《狂夫》、《答裴道州》、《简韦十》,凡五篇,观此可见其艰窘而有望於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赒之者,几何人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半天下。自少时游吴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於《壮游》诗矣。其後《赠韦左丞》诗云:‘今欲入东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居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適蛮荆,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於人,则奔走道涂,亦理之常尔。”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郁顿挫,扬雄枚皋可跂及。’《壮游》诗则自比於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於时,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唐史氏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建事守御床’,其忠尽亦嘉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山谷黄鲁直谓後山陈无己云‘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谓立方言:後山诗,其要在於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行。’杜云:‘林昏罢幽磬。’後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已远。’後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後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後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则云:‘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则云:‘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後山则云:‘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後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立方谓不然。後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稍同,乃是读少陵诗精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乎?”

  诸儒诗话,子美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养’或读为上声,或读为去声。沈存中《笔谈》以“乌鬼”为“乌猪”,谓其俗呼猪作“乌鬼’之声也。《蔡宽夫诗话》以“乌鬼”为巴俗所事神名也。《冷斋夜话》谓巴俗多事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湘素杂记》以鸬鹚为乌鬼,谓养之以捕鱼也。然《诗辞事略》又谓楚峡之间事乌为神,所谓神鸦也。故元微之有诗云:“病寒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梦弼谓当以此《事略》之言为是也。盖养乌鬼,食黄鱼,自是两义,皆记巴中之风俗也。峡中黄鱼极大者至数百斤,小者亦数十斤,按集中有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是也。然是鱼岂鸬鹚之所能捕哉?彼以“乌鬼”为鸬鹚,其谬尤甚矣。或又曰乌鬼谓猪也,巴峡人家多事鬼,家养一猪,非祭鬼不用,故於群猪中特呼“乌鬼”以别之也。今并存之。

  广陵马永卿《嫩真子录》曰:“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後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於《苏端薛复筵简恭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且一篇之中连呼三人之名,想见当时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笃厚,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後进之名,而後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唐溪诗说》:“士人程文穷日力作一论,既不限声律,复不拘诗句,尚罕得反复折难,使其理判然者。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其心术祈响,自是稷契等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饥渴由己者何异?然常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学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故曰‘浩歌弥激烈’。又云:‘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当今廊庙具,建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言非不知隐遁为高也,亦非以国无其人也,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可。‘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言志大术疏,未始阿附以借势也。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栖遁,既不合时,而又不为低屈,皆设疑互答,屡致意焉,非巨刃有馀,孰能之乎!中间铺叙间关酸辛,宜不胜其戚戚。而‘默思失业途,因念远戍役’,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小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於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早谋先定,出处一致矣。是时先後周复,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

  《溪诗话》:“《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馀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析学士》云‘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先生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尔。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古今诗话》:“老杜:‘红饭吸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语反而意奇。退之诗云:‘舞鉴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仿此理。”

  杜氏谱系

  谨按《唐书》、《杜甫传》及元稹《墓志》,晋当阳县侯下十世而生依艺,以监察御史令於河南府之恐县。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修文馆学士、尚书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京兆府奉天县令。闲生甫,左拾遗、尚书工部员外郎。甫生二子:宗文,宗武。梦弼今以《杜氏家谱》考之,襄阳杜氏出自晋当阳县侯预,而佑盖其後也。佑生三子:师损,式方,从郁。师损三子:诠,愉,羔。式方五子:恽,憓,悰,恂,慆。从郁二子:牧、颛。群从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杜氏凡五房:一京兆杜氏;二杜陵杜氏;三襄阳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阳杜氏。而甫一派,又不在五派之中。甫与佑既同出於预,而家谱不载,何也?岂以其官不达,而诸杜不通谱系乎?何家谱之见遗也!东塾蔡梦弼因览其谱系而为之书。

沧浪诗话

  • [宋] 严羽

版本:郭绍虞《沧浪诗话校笺》,人民文学一九六一年五月第一版。
  
诗辩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二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兴趣,曰音节。
  
  三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四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於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五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於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一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汉武《柏梁》,四言起於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於汉司农谷永,三言起於晋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贵乡公。
  二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唐体、 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 元祐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三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干也)、 陶体(渊明也)、 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 沈、宋体(佺期、之问也—)、 陈拾遗体(陈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 少陵体、 太白体、 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 孟浩然体、 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 韦苏州体(韦应物也)、 韩昌黎体、 柳子厚体、 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 李长吉体、 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 卢仝体、 白乐天体、 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 杜牧之体、 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 贾浪仙体、 孟东野体、 杜荀鹤体、 东坡体、 山谷体、 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 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 邵康节体、 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 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於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四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 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 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 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 宫体(梁简文伤於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五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 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於弦歌也。乐府俱被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倣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於周顒,八病严於沈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据也),又有以歎名者(古词有《楚妃歎》《明君歎》),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於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於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採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畱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入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昚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於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
  六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於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离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至於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
  一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二
  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
  三
  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四
  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五
  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六
  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七
  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八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九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十
  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十一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十二
  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十三
  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十四
  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十五
  律诗难於古诗,绝句难於八句,七言律诗难於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於七言绝句。
  十六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十七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於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十八
  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十九
  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
  一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二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三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四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五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六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七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
  八
  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九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十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十一
  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十二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十三
  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十四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十五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十六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十七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十八
  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
  十九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二十
  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二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二三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二四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二五
  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於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二六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二七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二八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二九
  玉川之恠,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三十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三一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
  三二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十三
  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
  三四
  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三六
  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三七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三八
  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三九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四十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於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四一
  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於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闘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四二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四三
  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四四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
  四五
  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四六
  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複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七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八
  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四九
  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十
  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
  一
  少陵与太白独厚於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二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
  三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四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五
  《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六
  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七
  《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八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駞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駞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辨。
  九
  《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十
  《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十一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十二
  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固野子”。
  十三
  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十四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藂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
  十五
  《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贞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
  十六
  《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羨尔瑶台鹤,高楼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纲,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十七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他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
  十八
  “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
  十九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
  二十
  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
  二一
  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
  二二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辨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兰亭春望》:‘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之,寕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二三
  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歎,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二四
  崔灏《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
  二五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尝从荆公为是。
  二十六
  太白诗:“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
  二七
  太白《塞上曲》“駵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
  二八
  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於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误入。
  二九
  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与甲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於“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盖子美每於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
  三十
  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於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至於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昚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而此集无之。荆公当时所选,当据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袵而莫敢议,可歎也。
  三一
  荆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读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风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汉金吾。闲眠晓日听啼鴂,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从汉婢,静街调马任夷奴。牡丹花下钩帘畔,独倚红肌捋虎鬚。”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又《买剑》一首云:“青天露拔云霓泣,黑地潜惊鬼魅愁。”但可与师巫念诵耳。
  三十二
  予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则世不见有,惜哉!
  三三
  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巖宿”之诗,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意於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
  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着痛快,深切着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则道不见,虽得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於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其然乎?
  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於此未暸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於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於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於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
  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见若此,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旧注:按他本,沧浪《答吴宝义手书》。吴陵,字景仙,表书行,有诗名。)

按:文字一依郭本,惟标点间下己意,取便阅读耳。胡不归识。

选自国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