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目录归档:中国古典文论

孔子诗论

  • [先秦] 孔子
    释文及注解 台湾大学 周凤五

凡例

一、本篇根据《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一)》图版,参考马承源所作释文,简号、简序仍其旧贯。
二、释文用通行字,通假字直接读破,简文残缺或无法辨识者以□代之。
三、释文重新标点断句,竹简抄写符号仅保留长方形墨记。
四、文字考释在注解中择要说明。

壹、释文

【第一简】

行此者其有不王乎?孔子曰:「《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

【第二简】

时也,文王受命矣。颂,旁德也,多言后;其乐安而迟,其歌申而寻,其思深而远。至矣!大雅,盛德也,多言

【第三简】

也,多言难而怨悱者也;衰矣,小矣!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隐,其声善。孔子曰:「唯能夫

【第四简】

曰:「《诗》,其犹旁门与?」「残民而怨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

【第五简】

是也。」「有成功者何如?」曰:「颂是也。」▋<清庙>,王德也,至矣!敬宗庙之礼,以为其本;秉文之德,以为其蘗,「肃雝

【第六简】

「多士,秉文之德。」吾敬之。<烈文>曰:「亡竞维人,丕显维德。呜呼!前王不忘。」吾悦之。「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贵且显矣!颂

【第七简】

怀尔明德。」曷?诚谓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诚命之也。信矣!孔子曰:「此命也夫!文王唯裕已,得乎此命也。」

【第八简】

<十月>,善辟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小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小宛>,其言不恶,少有危焉。<小弁>、<巧言>,则言谗人之害也。<伐木

【第九简】

贵咎於己也。<天保>,其得禄蔑疆矣!赞寡德故也。<祈父>之责,亦有以也。<黄鸟>,则困而欲反其故也,多耻者其方之乎?<菁菁者莪>,则以人益也。<裳裳者华>,则

【第十简】

<关雎>之媐、<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重而皆贤於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於礼。

【第十一简】

情,爱也。<关雎>之媐,则其思益矣。<樛木>之时,则以其禄也。<汉广>之智,则知不可得也。<鹊巢>之归,则俪者

【第十二简】

好,反纳於礼,不亦能媐乎?<樛木>,福斯在君子,不

【第十三简】

可得,不求不可能,不亦知极乎?<鹊巢>,出以百两,不亦有俪乎?《甘

【第十四简】

两矣!其四章则愈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

【第十五简】

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甘棠>之爱,以召公

【第十六简】

召公也。<绿衣>之忧,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独也。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是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

【第十七简】

<东方未明>,有利词。<将仲>之言,不可不畏也。<扬之水>,其爱妇,悡。<采葛>之爱妇,

【第十八简】

因<木瓜>之报,以喻其怨者也。<杕杜>,则情喜其至也。▋

【第十九简】

□志,既曰天也,犹有怨言。<木瓜>,有藏愿而未得达也。交

【第二十简】

币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隐志必有以喻也,其言有所载而后纳,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干也。吾以<杕杜>得釂

【第二十一简】

贵也。<将大车>之嚣也,则以为不可如何也。<湛露>之益也,其犹驰乎?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鳲鸠>,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

【第二十二简】

之。<宛丘>曰:「洵有情,而无望。」吾善之。<猗嗟>曰:「四矢反,以禦乱。」吾喜之。<鳲鸠>曰:「其仪一兮,心如结也。」吾信之。<文王>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吾美之。

【第二十三简】

<鹿鸣>,以乐始而会,以道交见善而傚,终乎不厌人。<兔罝>,其用人,则吾取

【第二十四简】

以□□之故也。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

【第二十五简】

<荡荡>,小人。<有兔>,不逢时。<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礼。<小明>,不

【第二十六简】

忠。<邶柏舟>,闷。<谷风>,鄙。<蓼莪>,有孝志。<隰有苌楚>,得而侮之也。

【第二十七简】

如此何?斯釂之矣。离其所爱,必曰:「吾奚舍之?宾赠是也。」孔子曰:<蟋蟀>,知难。<仲氏>,君子。<北风>,不继人之怨。<子立>,不

【第二十八简】

□恶而不文。<墙有茨>,慎密而不知言。<青蝇>,知

【第二十九简】

患而不知人。<涉溱>,其继肆而士,角艳妇。<河水>,知

贰、注解

1 简一「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隐,简文左从阜,右从心、吝声,原释「吝」,读为「离」。按,当依李学勤、庞朴之说,读为「隐」。亡,无有也,与禁止之「毋」不同。简文谓人心之真实情志皆反映於诗歌、音乐、言语之中,无法隐匿或矫饰,即「诗言志」是也。郭店<性自命出>简五九:「凡兑人勿吝也,身必从之,言及则明举之而毋伪」,其「兑人勿吝」当读为「说人勿隐」,谓凡说服他人,言词切勿虚矫不实也。循此理路,知郭店<语丛四>之「言以始,情以久。」指说服他人由言语始,影响深远则有赖诚实。情,实也,即「身必从之,言及则明举之而毋伪」也。二篇所说相应如此,知<语丛四>乃杂记、短说之属,具有辅助与说明之作用,为<性自命出>之衍生物。至於<语丛一>、<语丛二>、<语丛三>,其主旨与《五行》、《性自命出》、《尊德义》、《六德》相关,论述深入而结构松散,且简册短小,字体工整,字距较大,当属后学者所记「师说」,解释《五行》、<性自命出>诸篇者也。若衡以两汉经学授受之例,《五行》、<性自命出>诸篇为「经」,<语丛>四篇则「传」也。

2 简二「申而寻」:申、寻二字皆训「长也」,与「安而迟」、「深而远」文义相应。申字训长,毋庸多赘。「寻」字甲骨文象人两臂伸展之形,或加直画,乃尺之象形,《说文》:「一说:度人之两臂为寻」,亦即「八尺为寻」是也;引申而为「绎理」,见《说文》本义。简十六所见《诗经》篇名<葛覃>之「覃」左旁作「寻」,以声音通假为覃。右旁所从似古非古,其上半直画象尺形,点、横皆羨笔;其下之「甘」,则叠加声符。《尔雅?释言》:「覃,延也。」与「寻」训「绎理」音义皆通。与此相关者,另有郭店<成之闻之>简二四:「其淫也固矣」之「淫」,简三四:「君子衽席之上,让而处幽」之「衽」,<性自命出>简六五:「退欲忍而毋轻」之「忍」,<六德>简三六:「君子言韧焉尔」之「韧」,《老子甲》简三四:「未知牝牡之合淫怒」之「淫」,均以音近通假。《古文四声韵》下平「侵」韵收「寻」、「淫」二字古文形构近似,亦是一证。

3 简三「怨悱」:悱,简文从「退」声,原释「怼」。按,简端经拟补缺文,知此处所论为<小雅>,则二字当读为「怨悱」,所谓「<小雅>怨悱而不乱」是也。关於简文补缺,别详拙作<论上博孔子诗论竹简留白问题>。

4 简四「诗,其犹旁门与?」:原句读有误,参考简二一改正。旁门,四通之门。《尚书?尧典》:「闢四门,明四目,达四聪」,《礼记?聘义》:「孚尹旁达」《正义》:「旁者,四面之谓也」可证。简文谓读《诗经》可以周知四方之事,通达人情事理,犹四门洞开也。《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与简文相通,可以参看。

5 简四「残民而怨之」:残民,原释「贱民」,以为「地位低下之人」。按,当读为「残民」;残,害也。怨,原以为「从谷从兔」,待考。按,「从谷」不确,字乃「沿」字所从,其形则《说文》训「山间陷泥地」之古文省形也。「从兔」亦非是,实「肙」字。二者叠加声符,当读为「怨」。字又见郭店<六德>简三三:「捐其志,求养亲之志。」读为「捐」。又<性自命出>简五八:「门内之治,欲其揜也。」字从二「肙」,读为「揜」,即《礼记?丧服四制》:「门内之治恩揜义」之谓也。本篇简三「怨悱」字形小异,乃同字异构。简文谓居上位者若残民以逞,构怨於人,可以从「国风」诸诗觇其民心也。

6 简四「民之有戚患也」:戚,原释「扑」,读为「罢」;患,原释「惓」,

二字连读「罢惓」。按,上字见郭店<性自命出>简三四:「忧斯戚」;下字与楚简「豢」字所从同,当读为「患」。据<性自命出>「戚」甚於「忧」,则「戚患」犹言「忧患」而甚之耳。此字又见上博简<性情论>简三一:「凡忧患之事欲任」、简三五:「用智之疾者,忧患为甚」,原释「惓」,与本篇同,但「忧患」成语习见,且释「患」於字形有据,又有郭店简文足资对照,毋庸别出新解也。

7 简五「以为其蘗」:字从二「业」,原书缺释。按,当读为「蘗」。《尚书?盘庚上》:「若颠木之有由蘗」《释文》引马融说:「颠木而肄生曰蘗」。然则「蘗」即萌芽之意,与上文「以为其本」之「本」正相呼应。

8 简八「善辟言」:简文从言,「卑」声,原释「谝」,引《尚书?秦誓》:「惟截截善谝言」,以为「善为辨佞之言」也。按,<十月之交>诗直斥小人谗言之害,今乃谓其「善为辨佞之言」,明显不合诗旨,当读为「辟言」。<雨无正>:「如何昊天,辟言不信!」毛《传》:「辟,法也。」简文美<十月之交>善於正言,所言合於法度也。

9简八「小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小旻,原释「少文」。按,当指《小雅?小旻》,共六章,<小序>以为「大夫刺幽王也」。其诗云:「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又云:「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又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又云:「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简文「多疑」,谓君臣上下猜疑;「言不中志」,在大臣为言不由衷,在幽王则忠言逆耳也。简九论<天保>,美其「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与此相反,可以参看。

10 简八「小宛,其言不恶,少有危焉」:宛,简文从「肙」声,原释「宛」,但以简二二<宛丘>字与此不同而存疑。按,<小宛>本字作「惌」,小孔貌;<宛丘>本字不详,据简二二从田,则取「田三十亩为畹」之意,又见《包山楚简》简一五一。二诗取义不同,简文用其本字,经传通以「宛」代之,不必强求其同也。「危」,简文从心,禾声,原缺释,盖误以为从「年」声而不得其解也。《礼记?缁衣》:「则民言不危行,行不危言矣。」郭店<缁衣>简三一「危」字从阜,从心,禾声,与此可以互证。「其言不恶,少有危焉」,盖美诗人处衰乱之世而能戒慎恐惧,<小宛>末章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也。

11 简九「赞寡德」:赞,简文作「巽」,原释「馔」,以「馔寡」连读,「是说孝享的酒食不多,但守德如旧。」按,此说不合语法,且有乖诗义。当读为「赞寡德」。赞,助也;谓臣下能助成寡君之德也,故君臣上下「得禄无疆」。<小序>所谓「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是也。

12简九「多耻者其方之乎」:简文从心,方声,原缺释。按,当读为「方」。《论语?宪问》:「子贡方人」《释文》引郑本作「谤」,训「言人之过恶」。<黄鸟>共三章,反覆申言「此邦之人,不我肯榖」、「此邦之人,不可与明」、「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而思「言旋言归,复我邦族。」所谓「困而欲反其故」是也。或读为「妨」,害也;其人为多耻者所害,忧谗畏讥而思归也,亦通。

13简十「甘棠之报」:报,简文作「保」,原读为「褒」。按,郑《笺》:「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则当读为「报」。报,答也。

14 简十「重而皆贤於其初」:重,简文作「童」,原缺释。按,当读为重,重複也。简文列举<关雎>、<樛木>、<汉广>、<鹊巢>、<甘棠>、<绿衣>、<燕燕>七诗,皆连章複沓,反覆言之,其情亦由浅而深,至於卒章而后止,所谓「重而皆贤於其初」是也。

15 简十一「则其思益矣」:简文从贝,益声,经传通作「益」,增也,多也。简文谓<关雎>好色,始虽「辗转反侧」,然能以礼求之,终於「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盖美其由好色之天性出发,而能循礼以求,<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是也。简十二:「反纳於礼,不亦能媐乎?」所言与此相通,可以参看。

16简十一「俪者」:简文从辵,离省声,原缺释。按,当读为「俪」,匹也,偶也。其诗首章言「百两御之」,迎亲也;次章言「百两将之」,送亲也;迎送皆以百两,则夫与妇身分相当,故谓之「俪」以美之也。<小序>:「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鸠,乃可以配焉。」与简文大旨相同。简十三:「<鹊巢>,出以百两,不亦有俪乎?」明言其「出以百两」,意尤显豁,可以参看。又,简二七「离其所爱」,谓舍其所爱之物,以为餽赠宾客之币帛。「离」,去也,舍也,另是一义。

17 简十三「不求不可能」:求,简文从工,从又,原缺释。按,疑「求」之讹。郭店<六德>:「捐其志,求养亲之志。」其「求」字从又,下从二斜画横断之,结构与简文相似,但上下易位耳。<汉广>首章:「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简文盖美其好色不可得而能自制,所谓「智」者是也。

18简十三「不亦知极乎」:极,简文作亘,原释「亘」而无说。按,当读为极,楚文字习见。《周颂?思文》:「莫匪尔极」《传》:「极,中也。」又见《周礼?序官》郑《注》。

19 简十四「拟好色之愿」:拟,简文从心,矣声,原读为「嬉」;又以「好色」为「淑女」,以「忨」为「爱」,其说遂不可解。按,字当读为「拟」,比拟也;「忨」读为「愿」。简文「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谓<关雎>以琴瑟和鸣比拟男女天性,美其好色而能以礼节之,所谓「乐而不淫」是也。

20 简十六「以其独也」:独,简文作「蜀」,原释「当读为独」,又以为「若假借为笃亦可」,依违两端。按,马王堆帛书、郭店竹简<五行>引述<燕燕>诗,皆以「君子慎其独也」作结,知当读为「独」。独,专一也。<五行>又引<鳲鸠>:「淑人君子,其仪一也」,可以为证。

21 简十六「葛覃」:原缺释。按,上字从艸,害声,读为「葛」。关於「害」字,裘锡圭有专文考之,论证详密。下字从寻,读为「覃」,考释已见上文「申而寻」条。闻李天虹亦释「葛覃」,其说未见。

22 简十六「得是初之诗」:是,简文作「氏」,原释「得氏初之诗不易解释」。按,当读为「是」,此也,古文字习见。简文所谓「初」,即下文「反本」之意。<葛覃>卒章言「害澣害否,归宁父母。」归宁父母则知反本,故称其为「初之诗」以美之也。

23 简十六「必欲反其本」:其,原释「一」。按,「一本」不词。简文虽模糊,横画下部分墨迹尚存,当释「其」为是。

24 简十七「其爱妇,悡」:悡,原释引《说文》训「恨心」,以为简文说诗中「所表达的爱怀,也是妇人的离恨。」按,此诗共三章,分别嗟叹「不与我戍申」、「不与我戍甫」、「不与我戍许」,而以「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作结,是征夫独戍怀归之词也。简文盖谓其人远戍异地而爱妇怀归,实有怠惰之意。则「悡」字当从《说文》一说训「怠」为是。

25 简十八「以喻其怨者」:喻,原释据简文「俞」读为「愉」,以为「即厚报以愉薄投者」。按,当读为「喻」,譬喻也。《潜夫论?释难》:「夫譬喻也者,生於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此诗共三章,彼投我者皆「木瓜」,而我竟报之以「琼琚」、「琼瑶」、「琼玖」,赠答之厚薄迥异,所寓之情意悬殊。简文盖谓以厚报轻,寄其爱慕之意,而求之不得,心中不能无怨也。所谓「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是也。《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於此可以见之。简十九:「<木瓜>,有藏愿而未得达也。」简二十:「币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隐志必有以喻也。」所言与此相同,可以参看。

26 简二十「人不可干也」:干,简文从角,干声。原缺释。按,当读为「干」。《公羊传?定公四年》:「以干阖庐」《注》:「不待礼见曰干」。古者相见必以贽,《周礼?太宰》:「币帛之式」郑《注》:「币帛,所以赠劳宾客者。」简二七:「离其所爱,必曰:『吾奚舍之?宾赠是也。』」谓舍其所爱以为宾赠,所论与此有关,可以参看。简文论<木瓜>之朋友赠答,连类论及宾客币帛之不可废,盖指<有杕之杜>而言。详下文。

27简二十「吾以杕杜得釂」:釂,简文作「雀」,原释无说。按,此节所论与「币帛」有关,疑当读为「釂」。《说文》:「釂,饮酒尽也。」《礼记?曲礼》:「长者举,未釂。」郑《注》:「尽爵曰釂。」《唐风?有杕之杜》共二章,均以「中心好之,曷饮食之!」作结,则读「釂」为是。另《小雅?杕杜》共四章,篇题与简文相同,但不言饮食酬酢,与简文无关。

28 简二一「其犹驰乎」:简文从车,它声。原释既引《玉篇》「车疾」之说,又读为「酡」,引《小雅?湛露》:「厌厌夜饮,在宗载考。」以为「盖虽未醉而颜已酡」;依违两端,不得其解。按,当读为「驰」。《小雅?湛露》共四章,结句为「不醉无归」、「在宗载考」、「莫不令德」、「莫不令仪」,所言始於燕私夜饮,进而祭宗庙、进而有德行、进而美姿仪;亦即由口腹之欲始,以修德修业终。简文以车马奔驰喻其进德之速,盖美之也。

29 简二三「以乐始而会」:始,简文从言,司省声。原读为「词」。按,当读为「始」。《小雅?鹿鸣》共三章,首章:「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篁,承筐是将。」简文所谓「以乐始」也;次章:「君子是则是傚」,简文所谓「以道交见善而傚」也;卒章:「以燕乐嘉宾之心」,简文所谓「终乎不厌人」也。

30 简二六「谷风,鄙」:原释以为从心,不声,读为「背」。按,简文从心,从否,但否字下方「口」与「心」字有省笔,共用部分笔划,故不易辨识;简文省笔又见简十七「<东方未明>,有利词」之「词」,可以参看。此字当读为「否」。《说文》:「否,不也。」经传多训「不通」、「不善」,或借为「鄙」。《小雅?谷风》首章云:「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次章云:「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卒章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则简文当读为「鄙」。《楚辞?怀沙》:「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王《注》:「鄙,耻也。」简文盖谓其人忘恩背德,行为可鄙也。

31 简二七「不继人之怨」:继,原释「绝」。按,《曾侯乙墓竹简》、《望山楚简》、《包山楚简》所见「绝」字皆从刀,从丝,会意,其刀形左、右向无别。《说文》则以左向者为「绝」之古文,右向者为「继」之或体。简文此字不从刀,当释「继」。「不继怨」,指虽一时交恶,而彼此无怨,终能和乐相处也。《邶风?北风》共三章,首、次二章前两句以「北风」、「雨雪」之寒凉比喻朋友交恶;次两句「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则二人言归於好;结尾「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形容二人同行,一徐一疾,前者作态,后者欣喜,写来历历如绘,可谓善体人情、善解人意者。《易林?晋之否》:「北风寒凉,雨雪益冰。忧思不乐,哀悲伤心。」写二人交恶;《易林?否之损》(《易林?噬嗑之乾》同):「北风牵手,相从笑语。伯歌仲舞,燕乐以喜。」则写二人言归於好,与简文「不继怨」之说相应,与毛《传》:「刺虐也。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携持而去焉。」立说迥异。《易林》在三家诗为齐诗,与简文相同,其说盖前有所承也。

32 简二八「青蝇」:蝇,原释以「评语残存一字,未能验证」存疑。按,简文从虫,从邕声、兴声,为叠加声符,当读为「蝇」。<青蝇>见今本《小雅?甫田之什》。字又读为「聘」,从廾,见郭店<穷达以时>简五:「聘以为天子师」。又读为「营」,见西周成王青铜器《何尊》:「维王初营宅于成周」,字从邕声,偏旁不详,旧释「迁」,或释「相」。按,《尚书大传》载周公摄政「五年营成周」,铭文纪年作「维王五祀」,二者相符,参照简文字形,则释「营」为是也。

33 简二九「继肆而士」:继,原释「绝」,连上文读作「<涉溱>其绝」;又以「肆」字从人、从聿,与「而」字连读为篇名而无说。按,「继」字又见简二七,上文已有考释。「肆」,简文左旁从「人」;右旁从「又」、从「木」,不易辨识,疑「隶」之稍讹,当读为「肆」。《郘钟》、《洹子孟姜壶》铭文「肆」字,与此形近。《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尊德义>、<语丛二>等篇亦见此字,但字形稍讹。《论语?阳货》:「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何晏《集解》引包咸曰:「肆,极意敢言。」即放任之意。「继肆」,指继「古之狂」者,即「今之狂」,亦即行为放荡不检者。简文与《论语》同记孔子之言,<褰裳>诗以「狂童之狂也且」作结,简文以「继肆」评论之,「继肆」者必「狂荡」。士,事也,为也。「继肆而士」,谓其人放荡,行为不知检束。

34 简二九「角艳妇」:艳,原释阙疑,而与「角」连读,以为《诗经》篇名。按,此字左旁从「巿」,右旁疑「臽」之讹,当读为「艳」;《包山楚简》简一三八、简一六五、简一七七、简一九三有从「臽」之字,可以参看。《小雅?十月之交》:「艳妻煽方处」毛《传》:「美色曰艳」。角,竞也,逐也。<褰裳>云:「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诗仅二章,而极尽挑逗之能事,故简文谓「<涉溱>,其继肆而士,角艳妇」也。简文「士」字右下墨点为句读符,於「士」字一顿,其句号则在「妇」字右下也。

35 简二九「河水」:依文例当为《诗经》篇题。《国语?晋语四》:「秦伯赋<鸠飞>,公子赋<河水>。」韦昭《注》以「河」为「沔」之讹,其说於字形有据,且《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云云,切合重耳之身分与处境,原释以为此二字「应是逸诗的篇名」,似可考虑。但简文篇名与今本不尽相同,如简文十八、简二十「杕杜」,今本作「有杕之杜」;简二七「仲氏」,今本作「何人斯」;简二九「涉溱」,今本作「褰裳」;且此例古已有之,秦伯赋<鸠飞>即今本<小宛>是也。盖截取诗句为题,取舍有别故也。然则简文所谓<河水>,又未必今本所无也。按,「河水」一词,《诗经》凡三见:《邶风?新台》、《卫风?硕人》、《魏风?伐檀》。此简上文论<褰裳>,以男女淫乱为说,<硕人>、<伐檀>二篇与此无关,似可排除。<新台?小序>云:「<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卫宣公为其世子迎亲,闻新妇美而筑台於河上,半途强纳之,其好色非礼,较<褰裳>之涉水寻欢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简文盖因论<褰裳>而连类论之。然则所谓<河水>,疑即今本《邶风?新台》也。

后记: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初访上海,得朱渊清兄代购《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连夜挑灯读之,次日与内子及渊清兄往复商榷,获益良多。旅沪期间,习以为常,惜客中无参考书籍,论其大略而已。既返台北,属草未竟,而电脑中毒,档案全毁,经抢修无效,只能重新购置。二零零二年一月三日,草成《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论上博孔子诗论竹简留白问题》二文,寄渊清兄请教。兹稍加修订,送交「简帛研究」,以就教於庞朴先生与并世方家。岁云暮矣,学期行将结束,教读生涯,琐务蝟集,匆匆不及加注,读者谅之。

选自国学论坛

孔子论诗

《论语》

学而第一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
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
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为政第二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八佾第三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
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泰伯第八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路第十三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
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阳货第十七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
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逍遥游

《庄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夹。」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银然丧其天下焉。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擤轫陲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擤轫陲,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擤轫陲,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

《庄子》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囗(左“口”右“号”)。而独不闻之囗囗(“戮去“戈”音liu4)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囗(左“讠”右“高”音xiao4)者、叱者、吸者、叫者、囗(左“讠”右“豪”音hao2)者、囗(上“宀”下“夭”音yao1)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囗(左“目”右“关”借为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囗(上“艹”中“人”下“小”音nie2)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囗(“彀”字以“鸟”代“弓”音kou4)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囗(上“艹”下“予”音xu4),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囗(“缓”字以“犭”代“纟”)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囗(左“虫”右“即”)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囗(左“犭”右“扁”)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
,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囗(左“号”右“鸟”音xiao1)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囗(左“氵”右“昏”音hun1),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囗(左“黑右“甚”音tan3)囗(外“门”内“音”音an4),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囗(左“虫”右“付”音fu4)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大宗师

《庄子》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之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时天,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坚而不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闲也,人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沵其心,间而无事,跰1234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子于父母,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焉,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肒123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埃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大略:吾师乎!吾师乎!1234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秋水

《庄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长,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蹴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怨井之蛙与?彼且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知北游

《庄子》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容,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寝。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方,无门无崖,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万物皆将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视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淡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仿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夸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谕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卬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问?」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知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不外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囿,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赍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易经·系辞

系辞上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従;易知则有亲,易従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者也。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辩吉凶者存乎辞,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

“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

“亢龙有悔。”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不出户庭,无咎。”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子曰:“作《易》者,其知盗乎?《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负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上慢下暴,盗思伐之矣。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易》曰:‘负且乘,致寇至。’盗之招也。”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与酬酢,可与祐神矣。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是故《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

《易》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乾坤,其《易》之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系辞下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焉;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确然示人简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

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其故何也?阳卦奇,阴卦耦。其德行何也?阳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

《易》曰“憧憧往来,朋従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将至,妻其可得见耶!”

《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子曰:“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动而不括,是以出而有获,语成器而动者也。”

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不诫,此小人之福也。《易》曰:‘履校灭趾,无咎。’此之谓也。”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灭耳,凶。’”

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

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天地絪温,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言致一也。

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危以动,则民不与也;惧以语,则民不应也;无交而求,则民不与也;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易》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

子曰:“乾坤,其《易》之门耶?”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其称名也,杂而不越。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是故《履》,德之基也,《谦》,德之柄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履》,和而至。《谦》,尊而光,《复》,小而辨于物,《恒》,杂而不厌,《损》,先难而后易,《益》,长裕而不设,《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迁,《巽》,称而隐。《履》以和行,《谦》以制礼,《复》以自知,《恒》以一德,《损》以远害,《益》以兴利,《困》以寡怨,《井》以辨义,《巽》以行权。

《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无有师保,如临父母。初率其辞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若夫杂物撰德,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噫!亦要存亡吉凶,则居可知矣。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耶?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是故变化云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刚柔杂居,而吉凶可见矣。变动以利言,吉凶以情迁。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则凶,或害之,悔且吝。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

《诗经》毛诗序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

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

典论·论文

  • [魏] 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