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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斋诗话

  • [宋] 杨万里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此何逊《行孙氏陵》云“山莺空树响,垅月自秋晖”也。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胜矣。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云:“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此一联胜。庾信云:“永韬三尺剑,长卷一戎衣。”杜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亦胜庾矣。南明苏子卿《梅》诗云:“祇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香。”介甫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乱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此唐人贾至诗也,特改五字耳。贾云:“桃花历乱李花香”,又“不为吹愁惹梦长”。

  东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人寂寂,秋迁院落夜沉沉。”介甫云:“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二诗流丽相似,然亦有甲乙。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折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像》:“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兒汾阳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涴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兒呼不苏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金针法》云:“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予以为不然。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唐人诗:“葛溪浸淬干将剑,却是猿声断客肠。”又《钓台》:“如今亦有垂纶者,自是江鱼卖得钱。”唐人《长门怨》:“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云:“如今却羡相如富,犹有人间四壁居。”

  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後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诗,苏公刺暴公之谮己,而曰:“二人同行,谁为此祸。”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穷,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兴难乘。”此不言热而反言之也。

  诗有惊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白乐天云:“遥怜天上桂华孤,为问姮娥更寡无?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韩子苍《衡岳图》:“故人来自天柱峰,手提石廪与祝融。两山陂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此亦是用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杜牧之云:“我欲东召龙伯公,上天揭取北半柄。”“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见底看海空。”李贺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褒颂功德五言长韵律诗,最要典雅重大。如杜云:“风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洪钧。”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李义山云:“帝作黄金阙,天开白玉京。有人扶太极,是夕降玄精。”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倡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於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沈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後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谓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汙秽乎?惟李义山云:“侍宴归来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汙矣。

  士大夫间有口传一两联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饱谙世事慵开眼,会尽人情只点头。”又:“薄有田园归去好,苦无官况莫来休。”又贺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软红尘里梦初收。”竟不知何人诗也。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当初只谓将勤补,到底翻为弄巧成。”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予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老杜《九日》诗云:‘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於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

  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遗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吸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椀,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椀,坡不禁三椀。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初学诗者,须学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平生”二字《论语》,“身後”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後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品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

  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钞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周礼》、《考工记》云:“车人盖圜以象天,轸方以象地。”而山谷云:“丈夫要宏毅,天地为盖轸。”《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乃以诗寄坡,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责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诗云:“有鞭不使安用蒲。”老杜有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则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予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於此。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其奈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寄边衣》云:“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折杨柳》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无一片桃花在,为问春归有底忙。”“祇是虫声已无梦,三更桐叶强知秋。”“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暗香一阵风吹起,知有蔷薇涧底花。”不减唐人,然鲜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唐人云:“树头对尾声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偓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蔷薇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介甫云:“水际柴扉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船。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四句皆好矣。

  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一百韵》,真绝唱也。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後山《送内》,皆是一唱三叹之声。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致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後进有张鎡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恐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半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又《寄友人》云:“胸中臂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於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致能有云:“月从雪後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咏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予归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须臾云去作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半三更後,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金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兒吹笛内门前。”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轮先手,镜里硃颜正後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珪,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洲。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半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义定,汉庭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痴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祇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尤延之尝诵吴则礼诗:“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满船卖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纻衫。唤得吴姬同一醉,春风相送过江南。”又:“枫叶芦花满钓船,水风清处枕琴眠。觉来失却潇湘月,却问青山觅酒钱。”

  神宗徽猷阁成,告庙祝文,东坡当笔。时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毕集观坡落笔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忽外有折事者,坡放笔而出。诸人拟续下句,皆莫测其意所向。顷之坡入,再落笔云:“虽光辉无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诸人大服。

  涧州火,爇尽室庐,惟存李卫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题塔云:“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轻薄子於“塔庵”二字上,添注“爷娘”二字。元章见之大骂,轻薄子再於“塔庵”二字下添注“飒糟”二字。盖元章母尝乳哺宫中,故云。糟字本出《汉书》、《霍去病传》,云:“鏖皋兰山下。”注云:“今谓糜烂为鏖糟。”轻薄子用糟字黏庵字,盖今人读鏖为庵,读糟为子甘切。添注遂成七言两句云:“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

  乡先生刘尚书才劭字美中云:”刘龠伟明献《南郊大礼赋》,首句云:“粤惟古初,豺獭有祭。”南郊大礼,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獭之祭,此譬如千乘万骑,书猎长杨,而於其间说斗虾麻。

  刘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中书舍人张孝祥字安国,时为帅,还往甚密。一日,安国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惊异未出,先令人问盛服而来何故。安国曰:“欲北面书法。”季高不辞让,著道服而出。安国则令人扶季高,纳拜者再。季高亦不辞让让,安国请曰云云,季高答曰云云,大意令安国学李邕书。

  徽宗尝问米某:“苏轼书如何?”对曰:“画。”“黄庭坚书如何?”曰:“描。”“卿书如何?”曰:“刷。”

  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後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後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孙字。

  韩退之《答李锡书》云:“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则如元宾焉。”此用石勒语。王浚赠勒尘尾声,悬之壁间,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见,见王公之玩好,如见王公焉。”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铭》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为公之宫。奈何乎公!”此用东方朔谏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退之《上宰相书》云:“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此用《左传》语:“南蒯将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又《杜兼墓铭》云:“事在人子,日远日忘。”此用《晋书》张骏语,谓“中原之於晋,日远日忘”。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颜。汝为陈许帅”,“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礼》、《考功记》、《函人》句法,云:“眡其钻空,欲其怨也,眡其里,欲其易也;眡其股,欲其直也;橐之,欲其约也;举而眡之,欲其丰也;衣之,欲其无断也。”

  韩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忧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二箴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曾子固《送王无咎字序》云:“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予之所望於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予之所望於补之哉?”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而介甫送《陈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望於升之也。”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阁记》,言洪抚两州山川之胜,游2之乐,亦大略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

  李弥逊知吉州,於州学立杨忠襄公祠堂,请刘尚书美中作祭文,首句云:“阴虹吐气,暂翳圜景。半於星中,孤光耿耿。洪河溃溢,滔天横骛。屹然中流,观此底柱。”又云:“公人中之龙,那肯屈节於犬羊。”又云:“欲赎忠襄,人百其身。”弥逊叹服不已,不知其用太学生姚孝宁《祭李清卿文》,首句云:“皇穹将倾,天柱必折。大帝欲仆,泰岳必蹶。”又云:“公人中龙,肯臣犬冢?”又云:“贼据床上,天子在下。公抱帝躬,嚼齿大骂。公於是时,訾裂发立。乾坤昼昏,鬼神夜泣。”又云:“欲赎清卿,人百其身。百人何多,一世犹轻。”又云:“吾将提长剑而登泰华,抉浮云而问苍天。虽泣尽而继之以血,安得吾清卿之复然。”盖清卿之父,避乱至庐陵,尝馆於美中之家,故美中得此文。予少时尝於刘彦纯家见其全篇,今亡矣,可惜。庐陵村落地名何山,有金地寺,壁间有庐陵丞某人留题云:“今朝憩息来金地,何日翱翔到木天。”观者叹其的对。後美中再入馆职,唱和云:“见说木天犹突兀,暂时金地亦清闲。”是时南渡之後,驻跸临安,百司官寺未立,暂寓一僧舍为秘书省,而汴京本省犹未毁。美中此联,朝士叹其亲切。

  诗句固难用经语,然善用者,不胜其韵。李师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岁云暮矣天无情。”又:“山如仁者寿,风似圣之清。”又:“诗成白也知无敌,花落虞兮可奈何。”

  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有用文语为诗句者,尤工。杜云:“侍姬双宋玉,战策两穰苴。”盖用如“六五帝,四三王”。有用法家吏文语为诗句者,所谓以俗为雅。坡云:“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如前卷僧显万探支阑入,亦此类也。

  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尽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

  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

  白乐天《女道士诗》云:“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此以花比美妇人也。东坡《海棠》云:“硃脣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此以美妇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此以美砯夫比花也。山谷此诗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欧阳公作省试知举,得东坡之文惊喜,欲取为第一人,又疑其是门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议,抑为第二。坡来谢,欧阳问坡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见何书,坡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退而阅之,无有。他日再问坡,坡云:“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然予尝思之,《礼记》云:“狱成,有司告於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辞。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对,走出,致刑於甸人。”坡虽用孔融意,然亦用《礼记》故事,其称王谓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於尧。

  客有自秦少游许来见东坡。坡问少游近有何诗句,客举秦《水龙吟》词云:“小楼连苑横空,下临绣毂雕鞍骤。”坡笑曰:“又连苑,又横空;又绣毂,又雕鞍,又骤,也劳攘。”坡亦有此词云:“燕子楼中,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东坡谈笑善谑。过润州,太守高会以飨之。饮散,诸妓歌鲁直《茶》词云:“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坡正色曰:“却留我吃草。”诸妓立东坡後,冯东坡胡床者,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客一笑而散。见蜀人李珪说。

  东坡知徐州,李定之子某过焉。坡以过客故事宴之,其人大喜,以为坡敬爱之也。因起而请求荐墨。坡佯应曰“诺。”久之闲谈,坡忽问李:“相法谓面上人中长一雨者寿百年,有是说否?”李曰:“未闻也。”坡曰:“果若人言,彭祖好一个呆长脸。”李大惭而遁。见王侨卿说。

  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伎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盖优人用东坡《王者不治夷狄论》云:“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见子由五世孙奉新县尉懋说。

  予过金山,见妙高台上挂东坡像,有东坡亲笔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今集中无之。予昔为零陵丞,尝肩舆过一野寺,壁间山谷亲笔一诗,予小立肩舆,诵之三过。既归书之,止记一联云:“春将国艳薰花骨,日借黄金缕水纹。”今集中亦无之。

  蔡攸幼慧。其叔父卞,荆公婿也。卞携攸见公,一日,公与客论及字说,攸立其膝下,回首问曰:“不知相公所解之字,为复是解苍颉字,为复是解李斯字。”公不能答,拊其顶曰:“你无良,你无良。”见刘尚书美中说。

  东坡《赤壁赋》云“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山谷为坡写此赋为图障云“扣舷而歌曰”,又曰“其声呜呜,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觉神观精锐。孙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乌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周茂振曰:“既呼又啸,易啸为响。”

  退之《盘谷序》云:“妒宠而负恃。”张文潜云:“石宠一字,负恃两字,非句律。与下句云:‘争妍而取怜’不类。又既曰‘负’又曰‘恃’为复。‘恃’当作‘持’。”

  本朝制诰表启用四六,自熙丰至今,此文愈甚。有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贴,如己出者。介甫《贺删后妃表》云:“《关雎》之求淑女,无险陂私谒之心;《鸡鸣》之思贤妃,有警戒相成之道。”绍兴间,刘美中除工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吉水丞龚尹字正子以启贺之云:“技巧工匠精其能,自元成之间鲜能及;号令文章焕可述,虽书史所称何以加。”尹又上汤丞相启云:“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天下之士,岂复贤於周公。”後二语用韩退之《上宰相书》。中书舍人张安国知抚州,自抚移苏,《谢上表》云:“虽自西徂东,周爰执事;然以小易大,是诚何心。”增“虽”“然”二字,而两州东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贺唐秘校及第启》云:“得知千载,上赖古书;作吏一行,便废此事。”前二语用渊明诗;“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剪去两字。後二句用嵇康书:“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而皆倒易二字。东坡《答士人启》云:“愧无琴瑟旨酒,以乐我嘉宾;所喜直谅多闻,其古之益友。”此虽增损五六字,而特圆美。至翟公逊行麻制云:“古我先王,惟图任旧人共政;咸有一德,克左右厥辟宅师。”则前二语孰,而後二语突兀矣。四六有一联而用四处古人语者。张钦夫《答一教官启》云:“识其大者,岂诵说云乎哉;何以告之,曰仁义而已矣。”四人语乃如一人语。王履道行余深少宰制云:“仰惟前代,守文为难;相我受民,非贤不乂。”其意亦贯。绍兴间,金人归我河南地,洪景伯贺表云:“宣王复文武之土,可谓中兴;齐人归郓讙之田,不失旧物。”属联工夫,然去一境字,便觉难读。

  四六用古人语,有用其一字之声,而不用其字之形者。《书》曰:“人惟求旧。”而介甫《谢上表》云:“仁惟求旧,义不遐遗。”乃易“人”为“仁”。《庄子》曰:“副墨之子,问之洛诵之孙。”副墨谓文墨之有副本,洛诵谓洛人之善诵读者。而介甫《贺生王子表》,前一联言成王文王子众多,而继之以“恭惟皇帝陛下,令德光乎洛诵,康功茂乎岐昌”,则以洛诵为成王矣,盖成王名诵而卜洛故也。此文人之舞文弄法者也。

  四六有截断古人语,而补以一字,如天成者。有用古人语,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者。《汉书》云:“在汉庭无出其右。”《论语》云:“与文子同升诸公。”而翟公巽《贺蔡修除少师启》云:“朝廷无出其右,父子同升诸公。”既截断其语,而补以一字,读者不觉其补。而又易文子为父子,子之字虽同,而文子乃人名,父子非人名也。此巧之至也。子牟身居江湖之上,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而东坡《谢罪表》云:“命寄江湖之上,梦游缧泄之中。”《孟子》云:“此之谓失其本心。”《左传》云:“吾必使汝罢於奔命。”翟公巽一年之中,移作数郡太守,谢表云:“忧患失其本心,筋力罢於奔命。”亦此类也。

  四六有作流丽语者,亦须典而不浮。东坡《谢知杭州谢启》云:“湖山如旧,鱼鸟亦怪其衰残;争讼稍稀,吏民习知其迟钝。”《谢知登州文》:“宾出日於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於海峤,鼓角清闲。”《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云:“草木何知,被庆云之渥采;鱼虾至贱,借沧海之荣光。虽若可观,终非其有。”汪彦章《贺神降万岁山表》云:“恍若银山,金成宫阙;浩如玉海,虹贯山川。”此皆典切而不浮。孙仲益亦多此等语,至橘林则浮靡而不典矣。

  四六有作华润语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韩退之表云:“地弥天区,界轶海外。北岳医闾,神鬼受职;析木天街,星宿清润。”曾子固云:“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仑渤澥;波澜不惊。”王履道行种师道麻制云:“封疆开昆仑积石之西,威誉震大漠龙荒之北。”四六有用古人全语,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苇》之诗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践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鸱鸮》之诗云:“予未有室家,风雨所漂摇。”谓鸱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乱,谪在八桂,思乡里坟墓,作《青词》云:“万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践履;百年乡社,室家风雨之飘摇。”

  有客在张钦夫坐上,举介甫《贺册后妃》“《关雎》”“《鸡鸣》”之联,以为四六之妙者。钦夫因举东坡《贺册后表》云:“上符天造,日月为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妇无有愁叹。”笑曰:“此全不用古人一字,而气象塞乎天地矣。”

  中书舍人洪景卢知婺州,召至都下,而从臣未有虚位,孝宗除为在京宫观兼侍读太府少卿。张抑字子仪,以启贺之云:“珍台闲馆,冠皋伊之伦魁;广厦细旃,论唐虞之圣道。”前两句用扬雄赋全语,後两句用王吉疏全语,皆西汉文章也。子仪举示予,予惊叹击节,以为不减前辈。未几,景卢入翰林为学士,适梁叔子丞相以病辞位,孝宗爱重之,不欲听其去。累辞,不得已,拜大观文醴泉观使兼侍读,景卢当笔,麻制中全用此一联。是日,朝士听麻,皆称赏之,不知其为子仪语也。

  四六有初语平平,而去其一字,精神百倍,妙语超绝者。介甫《贺韩魏公致仕启》云:“言天下之所未尝,任大臣之所不敢。”其初句尾声有“言”“任”二字而去之也。

  循王张俊妾封夫人,中书舍人程子山行词,以“异姓王”对“如夫人”,朝士称之。

  靖康遣聂山割三镇与金人请和,三镇之民,不肯左衽,群起殴山至死,而朝廷或传其生。词臣行加恩词云:“风寒易水,知士去之不还;日远长安,怪人来而未至。”汪伯彦黄潜善为相时,太学之士陈东以上书诛,既而高宗深悔之,赠东谏议大夫,而罢汪黄二相。後赵鼎为相,汪黄有启谢庙堂。鄱阳熊彦时叔雅为赵客,代赵答之云:“一男子之上书,彼将焉罪;诸大夫曰可杀,公亦何心!”

  靖康二圣北狩,皇属毕迁,中原无主。惟高宗皇帝在外独免。隆祐太后以书劝进,有云:“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独在;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此汪彦章词也。建炎苗刘之祸,未几复辟,赦书云:“断鰲而立四极,既成开辟之熏;取日而授五龙,复正神明之御。”此李汉老词也。张邦昌既僭窃窜谪,《谢高宗表》云:“孔子从佛肸之召,盖欲兴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固将诳楚。”其党颜博文之词也。邦昌初立时,博文首上贺表云:“非汤武之干戈,同尧舜之禅让。”其反覆如此。

  李纲罢相被谪,汪彦章行词云:“朋党风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盗名,孔子首诛乎正卯。”又云:“专杀尚威,伤列圣好生之德;信谗喜佞,为一时君小之宗。”客有问彦章者曰:“内翰顷有启贺伯纪拜相云:‘孤忠贯日,正二仪倾侧之中;凛气横秋,挥万骑笑谈之顷。’又云:‘士倾公冤,亟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骨以见国人。’与今谪词抑何反也?”彦章曰:“某此启自直一翰林学士,渠不用我,故以後词报之。”客又曰:”词有云:‘乃倾家积,阴与贼通。’若行此言,则李公族矣,怨岂至是,此言何从?”答曰:“某何从知得,但见渠兒子自虏中归。”

  汪彦章初除北门,有小官贺以启云:“当年翰苑,曾闻学士之葫芦;今日玉堂,又见司空之萝卜。”自以为奇。有问之者,葫芦事得非用太祖皇帝嘲内翰陶穀,所谓“年年依样画葫芦”者乎?曰:“然。”又问萝卜何出,曰:“昔司空图估翰苑尝作《萝卜》诗。”闻者绝倒。又吾州安福有欧阳寺丞叔向者,尝为妻病作青词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乎水火;晨昏两膳,一粒不过于咽喉。”又近有代京丞相作遗表者,首句云:“身独立于上台,未逾三月;疮忽生于下体,几及半年。”

  莆田陈丞相作小朝士时,显仁太后之丧,尝代宰相《乞皇帝御殿表》云:“虽天道何言,四时自然成岁;然太阳不照,万物何以仰瞻。”识者已知其有宰相器。公後为左相辞位,其客郑侨惠叔代作表云:“责任匪轻,此岂久居之地;从容求去,幸当未厌之时。”岂久居,牛僧孺语也,幸未厌,萧嵩语也。皆宰相求去事,未有如此亲切者。

  梁叔子丞相生日,孝宗赐酒物。是时梁母太夫人在,尤延之代作谢表云:“小人有母,虽喜君羹之尝;大烹养贤,每虞公餗之覆。”

  黄仲秉摄西掖,行东坡赠太师谥文忠词云:“朕考百年治乱之原,识诸老忠邪之辨;惟小人无所忌惮使君子至于困穷。”又云:“某目无全牛,意空凡马。道不行而言立,身愈退而名高。”又云:“言之尚至于叹嗟,闻者亦为之兴起。”户部侍郎史正志自请为诸路发运使,遍行州县,凡合起上供,及江上饷师钱穀,尽以为羡馀而献之。寿皇大喜。既而岁暮上供,无一州至者。版曹大窘,奏其事,上大怒,即日罢黜。仲秉行词有云:“多取赢于郡国,无遗算于鸡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本无心计;无三年之畜曰不足,徒有口才。”及仲秉为刑部侍郎,触一权贵,匄外得丹阳,《谢庙启》曰:“一麾江海,颇欲避西风之尘;两鬓雪霜,但堪饮北厨之酒。”

  王季海丞相为太常少卿,时葛丞相楚辅为浙东参议官,以启贺季海,用“鸡檄”对“鹅经”,季海滨其的对。鸡檄乃用王勃为诸王作《斗鸡檄》。

  山谷戏笔,尝书范文正公为举子时作《齑赋》,有云:“陶家甕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山宫商徵羽。”吾州刘沆丞相微时读书山寺,寺僧请公戏作《偷狗赋》,有云:“抟饭引来,犹掉续貂之尾声;索綯牵去,尚回顾兔之头。”常州人讳打爷,盖常有子为任伯,而其父坐罪当笞者,其子恐他人杖其父之重,而身请行刑,故有此讥。士人有戏作此赋者云:“当年祖逖,见而知闻而知;後日孙权,出乎尔反乎尔。”

  投人诗文,有语忌者,不可不知。人有上文潞公诗,用寿考字。公曰:“五曰考终命,和我死也说了。”程子山自中书舍人谪为赣州安远令,士子上生日诗,用岳降事。子山曰:“降做县令了,更去甚处。”周茂振贺刘季高由谪籍放自便启云:“十年去国,惊我马之虺隤;一日还家,喜是翁之矍铄。”季高曰:“是翁却将对我马。”此类多矣。至如绍兴间,张叔夜之子常先,为江西常平使者,有小官上启,其自序处云:“叔夜粗疏,次山漫浪。”常先大怒曰:“我爷何曾粗疏。”虽常先不学可笑,然小官亦当问上官家讳。吉州推官李椿尝于一上官举状,而上官家讳有复名而一字椿者,初许荐而後不与诸。余族弟炎正字济翁,作一启以解之云:“讳名不讳姓,虽存羊枣之遗文;言在不言徵,亦有杏坛之故事。”上官遂举之。济翁年五十二乃登第,初任宁远簿,甚为京丞相所知,有启上丞相云:“秋惊一叶,感蒲柳之先知;春到千花,叹桑麻之後长。”丞相遂下待除掌故之令。

  尤延之尝举前辈四六有云:“秉圭执璧,礼天地之神祇;洁粢丰盛,报祖宗之功德。”谓其不造语而体面大。又尝爱子由行词有云:“养德丘园,本无求于当世;书名史策,恍若疑其古人。”

  《诗》曰:“燕及皇天。”又曰:“诞弥厥月。”而介甫《贺进筑熙河表》云:“旌旃所指,燕及氐羌;楼橹相望,诞弥河陇。”

  渊明子美无己三人作《九日》诗,大概相似。子美云:“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渊明所谓“尘爵耻虚罍,寒花徒自容”也。无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祇作去年香。”此渊明所谓“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也。

  介甫当国,喜言农田水利。有献议梁山泺可涸之以为田,介甫欲行之,又念水无所归,以问刘貣父,曰:“此事杨蟠无齿。”貣父退,介甫思其说而不得。呼其子雱,问以此语何意,且出何书。雱曰:“不知,当召而问之。”贡父既至,雱以父之问问焉。贡父笑曰:“此易晓耳。杨蟠杭人,善作诗,自号浩然居士,相公熟识之。今欲涸湖为田,此事浩然无涯也。”一时闻者绝倒。

  东坡诗云:“卧占宽闲五百弓。”汪彦章启云:“嗟甫里百弓之别墅。”七尺二寸为一弓,事见《释梵》。一尺八寸为一肘,四肘为一弓。今《通鉴》二百四十八卷会昌五年:“祠部奏天下寺四千六百,兰若四万。”注下亦详。史炤释文引《萨波多论》云:“西天度地,以四肘为一弓。去寺店五百弓,不远不近,以闲静处为兰若。”今以唐尺计之,盖二里许也。

  或问:“何谓双声叠韵?”曰:“行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上句叠韵,下句双声也。“何谓蜂腰鹤膝?”曰:“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联蜂腰,後一联鹤膝也。

  近世蜀人多妙於四六,如程子山赵庄叔刘韶美黄仲秉其选也。然未免作意为之者。张钦夫深於经学,初不作意于文字间,而每下笔必造极。绍兴辛巳年,其父魏公久谪居永州,得旨自便,钦夫代作谢表,自叙有云:“家国异谋,固难调于众口;天日下照,夫何歉于一心。兹盖皇帝陛下,体尧之仁,行禹之智。微彰以道,必因天地之时;动化若神,孰测风雷之用。”其辞平,其味永,其韵孤,岂作意为之者。时年二十九。

  李方叔之孙大方,字允蹈,少时尝作《思故山赋》,诸公间称之,以为似邢居实。晚得一鹖冠,今为杂买场,寄予诗一编,多有警句。如:“三百年来今几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声吹起白玉槃,正照御前杨柳碧。”如:“可怜一代经纶业,不抵锺山几首诗。”如:“後院落花人不到,黄鹂飞下石榴阴。”大拟唐人。

  乾隆四十年,岁次乙未,三月二日,借鹤年先生藏本,校于桐花馆。是日北风扬沙,尘埃满室,扃鐍窗户,无少隙漏,如闭车箱中作新妇也。

  鲍氵录饮手跋。

庚溪诗话

  • [宋] 陈岩肖

卷上
  艺祖皇帝尝有《咏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大哉言乎!拨乱反正之心,见于此诗矣。又窃闻上微时,客有咏初日诗者,语虽工而意浅陋,上所不喜,其人请上咏之,即应声曰:“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盖本朝以火德王天下,及上登极,僭窃之国以次削平,混一之志,先形於言,规模宏远矣。

  太宗皇帝既辅艺祖皇帝创业垂统,暨登宝位,尤留意斯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必制诗赐之,其後累朝遵为故事。宰相李昉,年老罢政家居,每宴,必宣赴坐。昉献诗曰:“微臣自愧头如雪,也向钧天侍玉皇。”上俯和曰:“珍重老姬纯不已,我惭寡昧继三皇。”时皆荣之。苏易简在翰林,一日,上召对赐酒,谓之曰:“君臣千载遇。”易简应声曰:“忠孝一生心。”吕端参知政事,上一日宴後苑钓鱼,赐之诗,断句曰:“欲饵金钩殊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端赓以进曰:“愚臣钩直难堪用,宜问濠梁结纲人。“既而端遂拜相。君臣会遇,形於庚咏,此与唐虞赓载,事虽异而意同也。

  真宗皇帝听断之暇,唯务观书。每观一书毕,即有篇咏,命近臣赓和,故有御制《观尚书》诗、《春秋》、《周礼》、《礼记》、《孝经》诗各三章,御制《读宋书》《陈书》各一章,《读後魏书》三章,《读北齐书》二章,《读後周书》、《隋书》《唐书》各三章,读《五代梁史》、《後唐史》、《晋史》、《汉史》、《周史》各二章,可谓好文之主也。

  仁宗皇帝当持盈守成之世,尤以斯文为急。每进士闻喜宴,必以诗赐之。景祐元年所赐诗末句曰:“寒儒逢景运,报国合如何?”言宏大而有激励,直旨也。山东李庭臣尝言:“琼管夷人,有持锦臂[A192]鬻於市者,其上织成诗一联云:‘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乃景祐五年赐进士诗也。圣制固宜远播,而仁化所覃,虽夷亦知敬爱。庭臣远以千金易之,作小屏几砚间,见之者莫不改容瞻敬。”嘉祐初,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公仪,出守杭州,上特制诗以宠赐之。其首章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既到杭,欲侈上之赐,遂建堂山上,名曰有美,欧阳修为记以述之,亦人臣之荣遇也。

  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当内修外攘之际,尤以文德服远,至於宸章睿藻,日星昭垂者非一。至绍兴二十八年,将郊祀,有司以太常乐章篇序失次,文义弗协,请遵真宗仁宗朝故事,亲制祭享乐章,诏从之。自《郊丘》、《宗庙》、《原庙》等,共十有四章,肆笔而成,睿思雅正,宸文典赡,所谓“大哉王言”也。至于一时闲适遇景而作,则有《渔父辞》十五章,又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其辞有曰:“薄晚烟林淡翠微,江边秋月已明辉。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又曰:“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氈,有意沙鸥伴我眠。”又曰:“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辞多不能尽载。观此数篇,虽古之骚人词客,老於江湖,擅名一时者,不能跂及。其中又一章曰:“春入朝阳花气多,春归时节又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此又有进用贤材之意,关治体也。

  今上皇帝以英睿之资,宸文圣作,涣然超卓。方居王邸时,从太上皇帝视师江左,经由京口,题诗金山曰:“屹然山立枕中流,弹压东南二百州。狂虏来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辞壮而旨深,已包不战而屈人兵之意矣。

  今上皇帝躬受内禅,践阼以来,未尝一日暂忘中兴之图,每形於诗辞。如《新秋雨过述怀》有曰:“平生雄武心,镜硃颜在。岂惜常忧勤,规模须广大。”如《春晴有感》曰:“春风归草木,晓日丽山河。物滞欣逢泰,时丰自此多。神州应未远,当继沛中歌。”观此则规恢之志大矣。如《幸秘阁宴群臣赐诗》曰:“稽古右文惭菲德,礼贤下士法前王。欲臻至治观熙洽,更罄嘉猷为赞襄。”俯和史浩丞相诗有曰:“谁歌元首明,自得股肱喜。”又曰:“虚心欲受人,忠言资逆耳。朕瘠天下肥,至乐无易此。”观此则任贤听谏,虚己爱民之心切矣。至如《咏德寿宫冷泉亭古风》有曰:“孰云人力非自然,千岩万壑藏云烟。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一堂虚敞临佳沼,密廕交加森翠葆。山头草木四时芳,阅尽岁寒长不老。”又曰:“日长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山光水色无尽时,都将挹向杯中醁。”观此,则笃於奉亲,尽天下之养者,无不至矣。如《春赋》曰:“浃土膏之流润,将劝功於九农。碧草萋其带露,游丝飘其曳空。丹绿兮众芳,迢遥兮春风。春风兮归来,信吹万之不同。”又曰:“碧实硃英,稼苞艳葩。荣於春者冬必悴,蘖于夏者秋必花。擢乔松於岁寒,出奇卉於天涯。知深仁之被物,曾何间四时与幽遐。吾将观登台之熙熙,包八荒而为家。穆然若东风之振槁,渍然若膏雨之萌芽。则生生之德无时不在,又何美乎眩目之芳华。”观此,则所以赞天地化育,一视而同仁者深矣,真帝王之用心也。

  当今皇太子,夙禀岐嶷之资,笃日就月将之道。方其处恭邸,在三王中,阅经史习艺业为最多,每为诗篇,辞语高妙。岩肖时备员讲读官,每讲退,则与同僚咏叹敬服不已。今育德春宫之久,谅制作深造灏灵之体,但以在远不可得而闻。窃睹。《赓主上新秋雨过述怀》诗有曰:“中兴日月异,王气山河在。万物饰昭回,稽首王言大。”其辞如是,其旨宏远矣。

  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语,故其末年,几至於变。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言也。

  唐文皇既以武功平隋乱,又以文德致太平,於篇咏尤其所好。如曰:“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辞气壮伟,固人所脍炙。又尝观其《过旧宅》诗曰:“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一朝辞此去,四海遂成家。”盖其诗语与功烈真相副也。

  唐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蘖禅师同行,因观瀑布。黄蘖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黄蘖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信,终归大海作波涛。”其後宣宗竟践位,志先见於此诗矣。然自宣宗以後,接懿僖之时,宇内遂不靖,则作波涛之语,岂非谶耶?

  岐阳《石鼓文》,前世未传,至唐始盛称。而韦应物韩退之皆为歌诗以咏之。应物歌其略曰:“周人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藓沚。端逶迤兮相纠错,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退之歌其略曰:“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飧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以应物之歌考之,直以为宣五之鼓也。欧阳永叔《集古录》,疑其唐以前不传,又疑汉魏以後,凡碑大书深刻者,多已磨灭,而此又远数百年,文细刻浅,岂得尚存。然以余论之,古物埋没,不见於世者多矣,陵谷迁变,此鼓或埋於土中,或沦於水滨,或隐蔽於幽僻之地,至唐始见於世。物虽古,而风日雨雪所侵未久,模打者亦未多,故缺讹尚寡,河知也。而欧公又云“退之好古不妄,又其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也,然则宝此岂不贤於玩他石刻哉?”

  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顷见蔡绦《西清诗话》云:唐史载王珪母卢氏,尝谓其子:“汝必贵,但未见汝与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龄杜如晦过之,母曰:“汝贵无疑。”及质之少陵《送重表侄王砯》诗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珪母杜氏,非卢氏也。又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後。入怪鬓发空,吁嗟为之久。自陈翦髻鬟,鬻市充杯酒。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兒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六宫师柔顺,法则化妃后。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诗详谛如此,而史谬误之甚,今以余考之云。然其诗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又曰:“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半。”尚书者,盖指珪也,为尚书妇者,乃为珪妻也。然则少陵所称杜氏,实珪之妻,而史所称乃珪之母也。两事自不同。想以其诗中有翦髻鬟充杯酒事,与陶侃母同,故亦以为珪母也。余又以唐史珪传考之,珪母乃李氏,亦非卢氏也。然则《西清诗话》非独不详考事实,又并姓氏亦误也。呜呼,以珪之贤,上禀训於贤母,下得助於贤妻,宜其为一代宗臣也。

  少陵诗非特纪事,至於都邑所出,土地所生,物之有无贵贱,亦时见於吟咏。如云:“急须相就饮一斗,恰有青铜三百钱。”丁晋公谓以是知唐之酒价也。建炎己酉岁,车驾驻跸建康,毗陵钱申仲绅赴召命,仆亦以事至彼,与之同邸。申仲以能诗自负,尝作诗话甚详。余偶用其剪纸刀,渠颇靳之,且曰:“此刀唯吾乡所造者颇佳,他处不及也。”余戏之曰:“仙乡剪刀虽佳,然不及太原者也。”钱曰:“太原唯出铜器,未闻出剪刀也。”余曰:“君深於诗,而不知此耶?子美诗云:’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吾岂妄言哉?”钱大笑,因而定交。

  世谓六一居士欧阳永叔不好杜少陵诗。观《六一诗话》载:陈从易舍人初得杜集旧本,多脱误,其《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其後得善本,乃“身轻一鸟过”。陈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不能到也。又曰:“唐之晚年,无复李杜豪放之格,但务以精意相高而已。”又《集古目录》曰:“秦《峄山碑》非真,杜甫直谓枣木传刻尔。”杜有《李潮八分小篆歌》,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故也。六一於杜诗既称其虽一字人不能到,又称其格之豪放,又取以证碑刻之真伪,讵可谓六一不好之乎?後人之言,未可信也。

  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然少陵曰:“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盖唐人以成都为南京,则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及读柳子厚诗曰:“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此子厚在岭外诗,则南越梅雨,又在春末。是知梅雨时候,所至早晚不同。

  杜子美《游龙门奉先寺》诗曰:“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此寺在洛阳之龙门。按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屹若天阙然。此诗天阙指龙门也。後人为其属对不切,改为天关,五介甫改为天阅,蔡兴宗又谓世传古本作天窥,引《庄子》“用管窥天”为证。以余观之,皆臆说也。且“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乃此寺中即事耳。以彼天阙之高,则势逼象纬,以我云卧之幽,则冷侵衣裳,语自混成,何必屑屑较琐研讨会失大体哉?

  澄江硃正民举直尝云:“少陵《今夕行》,措措意不苟,其语云“今夕何夕岁云徂”,则言岁除夜也;“更长烛明不可孤”,则方言夜永人多守岁不寐,当有以自遣也;“咸阳客舍一事无”,则言旅中少况,且无干也;“相与博塞为欢娱”,则言为此犹贤乎已也。盖谓穷冬佳节,旅中永夕无事,方可为此自遣耳,他时不可也。”则正民观少陵诗,亦不苟矣。正民乃余先太夫人族弟,沈晦元同榜登科,其人简率,而议论有直气,为广德军教授,舍山县令而卒,惜哉!

  白乐天有《新制绫袄》诗曰:“水波文袄造新人绵匀温复轻。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卒章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可谓有善推其所为之心矣。又观《新制布裘》诗曰:“桂布白似雪,吴绵软於云。布重绵且厚,为裘有馀温。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里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後诗正与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曰“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同。观乐天前诗,则与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相类,观乐天後诗及子美诗,可与人亡弓、人得之其意同也。

  东坡先生学术文章,忠言直节,不特士大夫所钦仰,而累朝圣主,宠遇皆厚。仁宗朝登进士科,复应制科,擢居异等。英宗朝,自凤翔签判满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之。如轼岂不能耶?”宰相犹难之,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礼宗朝,以义变更科举法,上得其议,喜之,遂欲进用,以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补外。王党李定之徒,媒蘖浸润不止,遂坐诗文有讥讽,赴诏狱,欲置之死,赖上独庇之,得出,止置齐安。方其坐狱时,宰相有谮於上曰:“轼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轼虽有罪,不应至此。”时相举轼《桧》诗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上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颇同。”上曰:“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上累有意复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苏轼默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因量移临汝。哲宗朝起知登州,召为南宫舍人,不数月,迁西掖,遂登翰苑。绍圣以後,熙丰诸臣当国,元祐诸臣例迁谪。崇观间,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党籍,禁其文辞墨迹而毁之。政和间,忽弛其禁,求轼墨迹甚锐,人莫知其由。或傅:微宗皇帝宝箓宫醮筵,常亲临之。一日启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诘其故,答曰:“适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毕,始能达其章故也。”上叹讶之,问曰:“奎宿何神为之,所奏何事?”对曰:“所奏不可得知,然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苏轼也。”上大惊,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辞墨迹。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光尧太上皇帝朝,尽复轼官职,擢其孙符,自小官至尚书。今上皇帝尤爱其文。梁丞相叔子,乾道初任掖垣兼讲席,一日,内中宿直召对,上因论文,问曰:“近有赵夔等注轼诗甚详,卿见之否?”梁奏曰:“臣未之见。”上曰:“朕有之。”命内侍取以示之。至乾道末,上遂为轼御制文集叙赞,命有司与集同刊之,因赠太师,谥文忠,又赐其曾孙峤出身,擢为台谏侍从。呜呼!昔扬雄之文,当时人忽之,且欲覆酱瓿,雄亦自谓“後世复有扬子云,当好之。”今东坡诗文,乃蒙当代累朝神圣之主知遇如此。使忌能之臣。谮言不入,且道流之语未必可信,解注之士出於一时之意,而当宁以轼之忠贤而确信之,身後恩宠异常。此诚尧、舜之君,乐取诸人以为善,而轼遂被此光荣,不其伟哉!

  姑苏枫桥寺,唐张继留诗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六一居士《诗话》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後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後家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後。”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又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云:“昔闻开元寺,门向会稽峰。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钟。”然则岂诗人承袭用此语耶?抑他处亦如姑苏半夜鸣钟耶?

  明张睿父《琅邪代醉编》引《庚溪诗话》,而又云:“余考齐丘仲孚,少好学,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唐诗:‘促漏遥钟动静闻。’则夜半钟岂独寒山寺哉。”
卷下
  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齐安乐籍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诗曲者,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坡将移临汝,於饮饯处,宜哀鸣力请。坡半酣,笑谓之曰:“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案:宋周昭礼《清波杂志》亦载是事,而与此少异,今附记于此:东坡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诗,不违其意而予之。有李琦者,独未蒙赐。一日有请,坡乘醉书:“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後句未续,移时乃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足之,奖饰乃出诸人右。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

  《王直方诗话》载:周知微明老作《双头白莲图》及《寒食》诗颇奇。余靖康间在京师,寓景德寺,偶见一士大夫文编中载明老数诗,皆妙。其《咏浮萍》诗曰:“小靥浮青水拍堤,堤边草色更相宜。一番穀雨晚晴後,万点杨花春尽时。解与曲池笼宝鉴,不教新月妒蛾眉。怪来别岸波光阔,知是渔郎艇子移。”又作《边帅上元游宴口号》一联曰:“後车莺燕春声早,前骑熊罴夜气遒。”又《咏雁》曰:“暮天斜去空成子,远地频来不寄书。”此皆佳句也,馀诗不复可记。然其人不遇而没,他诗文想有可取者,亦不多见,惜哉!

  蔡元长京既贵,享用侈磨,喜食鹑,每预蓄养之,烹杀过当。一夕梦鹑数千百诉於前,其一鹑居前致辞曰:“食君廪中粟,作君羹中肉。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观此,亦可为饕餮而暴殄天物者之戒。

  蔡天任载,乃天启之弟也,颇亦工诗,晚年笔力窥陶谢之籓篱。无锡钱申仲绅,退居漆塘,有园亭之胜,一时知名士大夫如陈去非葛胜仲汪彦章孙仲益诸人,皆为之赋诗,唯天任诗语简而意远。《云亭》云亭上恐脱“白”字或“远”字。诗曰:“白云何时来,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通惠泉》诗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芳美亭》诗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却汙世间尘。”《遂初亭》诗曰:“著亭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诸公服其韵胜也。

  郑毅夫獬诗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语意清绝。顷在澄江,见外叔祖硃少魏良臣书帙中录一诗云:“坐见茅斋一叶秋,小山丛桂鸟声幽。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其下注云:“司马才叔作。”近阅曾端伯改过所编诗选,乃载於何正平诗中,未知孰是。然能状霁後景物,语不凡也。

  梅和胜执礼,宣和初为给事中,与时相五甫论事不合,改礼部侍郎,遂黜守蕲,复落职,责守滁。王甫罢相,复职知镇江。靖康初,以翰林学士召,其谢表有曰:“喜照壁间而见蝎,乍离枫下而闻钟。”盖“照壁喜见蝎”,此韩退之诗句也。“离枫下闻钟”事偶不记。後数年,因阅刘禹锡《自武陵例召趣京》诗曰:“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日乍闻长乐钟。”盖用禹锡诗语也。和胜,浦江人,方未冠时,家极贫,而亲老无以为养,大雪中,以诗谒邑宰云:“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邑令延之,令训其子弟。方应举未捷,有诗自遣云:“天之未丧斯文也,吾亦何为不豫哉!後蔡薿榜登科,终於户部尚书,死于靖康之难。

  蔡攸既与王甫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封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微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

  毗陵荐福寺红梅阁,士大夫多留题,惟程给事致道俱尝有诗,其略曰:“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居然此枝後,迨此白日迟。春风日浩荡,醉色回冰肌。所恨培雪根,向来岁寒枝。差池弄芳晚,坐令颜色移。颜色固妩媚,清香无故时。”意新妙,又存规戒,不敬作也。

  叶少蕴梦得《石林诗话》,以杨大年刘子仪喜唐彦谦《题汉高帝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语皆歇後,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又苏子瞻云‘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然余按《汉高帝纪》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韩安国传》“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皆无“剑”字,唯注曰:“三尺谓剑也。”出处既如此,则诗家用其本语,何为不可?又曰:“子瞻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两部不知为何物。”今按《孔珪传》:“珪不乐世务,门庭草莱不翦,中有蛙鸣。或问之,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然则尝观此传者,亦岂不知两部为何物哉?若谓出处僻,人少有知者,则何待人之浅也!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後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

  诗词中多用“南云”,晏元献公《寄远》诗曰:“一纸短书无寄处,数行征雁入南云。”绍兴庚午岁,余为临安秋赋考试官,同舍有举欧阳公长短句词曰:“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因问曰:“南云其义安在?”余答曰:“尝见江总诗云:‘心逐南云去,身随北雁来。故园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恐出於此耳。”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於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或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

  昌黎韩退之《和裴晋公》诗云:“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後东坡《和陶》诗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莫驱。”此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

  王摩诘《汉江临泛》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六一居士平山堂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岂用摩诘语耶?然诗人意所到,而语偶相同者,亦多矣。其後东坡作长短句曰:“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专以为六一语也。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东晋始闻於人间。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其後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而近时汪彦章藻一篇,思深语妙,又得诸人所未道者。其诗曰:“祖龙门外神传璧,方士犹言仙可得。东行欲与羡门亲,咫尺蓬莱沧海隔。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属寻常避世人。关中日月空万古,花下山川长一身。中原别後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

  吴门蠡口濒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郑毅夫獬有诗曰:“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严子陵钓台,屹立於桐江之滨,往来题咏者极多。前贤所作,人皆脍炙久矣,不可尽载。顷见一绝,不知名氏,云:“范蠡忘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樊。先生政尔无多事,聊把渔竿坐水村。”又见闽人陈致一贯道题一绝云:“足加帝腹似痴顽,讵肯折腰求好官?明主莫将臣子待,故人只作友朋看。”又皆自出新意也。

  魏野仲先在章圣朝,隐居陕府东郊,召之不至。王文正公旦、寇忠愍公准皆与之相好,其诗句传於人多矣。其《咏吸木鸟》诗云:“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司马温公颇称之。然又有一联云:“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其言有规戒矣。至断句云:“勤勤咏还属,无损好枝柯。”盖仁人之言也。世之贪进,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仲先又有《竹杯珓》诗云:“吉凶终在我,翻覆漫劳君。”尤有所箴也。又《秋夕怀人》诗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亦为佳句。

  潘子贱待制良贵,以清德直节退居乡闾,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数间,略无生事,然自得其乐。平昔无所好,谈禅之外,亦喜为诗。岩肖之先君光禄,靖康间为京城守御司属官,尝以守御策献之朝,而议者沮之。京城失守,督将士与虏战,遂以身徇国。及归葬日,公为挽诗曰:“丑虏登城日,中华将士奔。人皆趋北阙,君独死南门。秘叶无人用,英声有史存。秋原悲泪落,桂酒与招魂。”岩肖每一读之,痛贯心膂。时为挽诗者数十人,唯公诗事核而言简也。又一日,从容侍公坐,公出所作诗文一帙相示,今唯记其《咏梅》诗一联云:“九畹蕙兰为上客,千山桃李尽庸人。”句意清高多类此,其他不能尽记也。

  唐储光羲诗曰:“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中夜起踯躅,思欲献厥谋。君门峻且深,踠足空夷犹。”又陶翰诗曰:“骏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此二诗,一则文士居近列,怀忠而不获吐;一则武将任边琐,有功而不得伸。观此,则上之人不可不属通臣下之情也。

  唐明皇初好贤乐士,殊有帝王之志,遂致开元之治。及其晚节,信谗好佞,遽改初志,遂致天宝之乱。初,李適之用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谮罢其政事。適之杜门无以自遣,咏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谁复来?”林甫益谮之,遂累贬宜春太守。复因御史过宜春,恐之,使仰药自杀。则明皇之信谗,一至於此。又如薛令之为东宫侍读,别无吏职,而俸廪甚薄,戏题其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沚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幸东宫见之,索笔续之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心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令之惧而谢病归,遂不复用。然尚可诿曰言有觖望也。又如孟浩然,因王维私邀至内直,俄而上至,维匿之。上询知其实,因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使出,问其近所作诗。浩然再拜,自诵《岁暮归山》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遂放还,不复见录。则明皇之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然则开元之初,亦矫情强勉而为之者也。

  古今以体物语形於诗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许浑《题崔处士幽居》云:“荆树有花兄弟乐,橘林无实子孙忙。”语亦工矣。及观柳子厚《过卢少府郊居》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则语尤自在而意胜。至东坡因章质夫以书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则上下意相关,而语益奇矣。

  宋景文有诗曰:“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鰲岂在牛蹄湾。”以小物与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而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则律切而语益奇矣。

  前人咏落花,世传二宋兄弟元宪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诗为工。元宪诗云:“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景文诗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固佳矣,而余襄公靖安道诗亦工,云:“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不减二宋也。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残花》诗一联云:“香归蜜房尽,红入燕泥乾。”虽不用事,亦自是佳句。

  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定量光殿。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诗语亦佳。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又云:“最後数篇君莫厌,扌寿残椒桂有馀辛。”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而《西清诗话》遂改其句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椒桂有馀辛。”以谓坡讥唱首多辣气,此何理也?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於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恐误後人心术,不得不辩。

  六一居士《诗话》载:梅圣俞《赋河豚鱼》诗云:“春渊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於此时,贵不数鱼虾。”此鱼常出於春暮,食柳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最美。知诗者谓祇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然余尝寓居江阴及毗陵,见江阴每腊尽春初已食之,毗陵则二月初方食。其後官於秣陵,则三月间方有之,盖此鱼由海而上,近海处先得之,鱼至江左,则春已暮矣。江阴毗陵无荻芽,秣陵等处则以荻芽芼之。然则圣俞所咏,乃江左河豚鱼也。圣俞诗多古淡,而此诗特雄赡,故尤为人称美。如曰:“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烹炰敬失所,入喉为镆鎁。”又曰:“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真佳作也。

  吴中每暑月,则东南风数日,甚者至逾旬而止,吴人名之曰舶趠风趠音敕教切。云。海外舶船,祷于神而得之,乘此风至江浙间也。东坡《吴中》诗曰:“三旬已过黄梅雨,万里初来舶趠风。”余官吴门,庚竿岁夏六月既望之三日,风作,逾旬而止,暑气顿减。余因作赋以广之,其略曰:“度华厦而既爽,入穷阎而亦清。无雌雄之或异,信造物之均平。盖弥旬而後止,失六月之炎蒸。”又曰:“彼蛮樯与海楫,得乘时伺便而至耳。谓区区专意於此曹,则亦岂天壤之至理?盖欲脱吾民於焦灼,窃意造物其专在是也。”即其後往来吴中不常,至丙子岁,余罢尚书郎,寓居无锡,至六月晦前三日,此风作,凡七日而止。按坡诗谓梅雨已过,此风初来,则当在五月或六月初,而余两见之,乃在六月望後与六月晦前。或曰节气有早晚也,然庚午岁梅雨过两旬而风来,丙子岁梅雨过一月始来,得非此风早晚本无定,东坡亦据当时所见而言耶?

  元祐间,有旨修上清储祥宫成,命翰林学士苏轼作碑纪其事。坡叙事既得体,且取道家所言与吾儒合者记之,大有补於治道。绍圣元符间,党禁兴,遂毁其碑,命翰林学士蔡京别为之。京之文类三舍举子经义程文耳,正如唐时仆韩退之《平淮西碑》,命段文昌改作。後人有诗曰:“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余於《储祥宫碑》亦云。後见韩无咎元吉,云是江子我诗。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後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沚,曰“江西格”也。此何为哉?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山谷为祖,宜其规行矩步,必踵其迹。今观东莱诗,多浑厚平夷,时出雄伟,不见斧凿痕,社中如谢无逸之徒亦然,正如鲁国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

  陈亚少卿有《惜竹》诗曰:“出槛亦不剪,从教长旧业。年年到硃夏,叶叶是清风。”其兼收并蓄,使物各效其用,则此诗深可尚也。余比因洗竹,戏用其韵曰:“直簳解新箨,低枝蔽旧丛。芟繁留嫩绿,引用更添风。”其去冗除繁留嫩绿使物无所壅蔽,则余诗亦自有味也。

  钱塘吴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挚公仪出守杭,上赐之诗,有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以上诗语名堂,士大夫留题甚众。东坡倅杭,因令笔吏尽录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诗之高下,遂以贾收耘老诗为冠。其诗曰:“自刊宸画入云端,神物应须护翠峦。吴越不藏千里色,斗牛常占一天寒。四檐望尽回头懒,万象搜来下笔难。信静中疏拙意,略无踪迹到波澜。”坡因此与耘老游从。

  王荆公介甫辞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锺重,脱去世故,平生不以势利为务,当时少有及之者。然其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坚,每逢车马便惊猜。”既以丘壑存心,则外物去来,任之可也,何惊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渊明则不然,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然则寄心於远,则虽在人境,而车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则虽擅一壑,而逢车马,亦不免惊猜也。

  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其次鹭亦闲野不俗,又皆尝见於《六经》,如“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易》与《诗》取之矣,後之人形於赋咏者不少,而规规然祇及羽毛飞鸣之间。如《咏鹤》云:“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销。”此白乐天诗。“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此杜牧之诗。此皆格插无远韵也。至於鲍明远《鹤赋》云“长唳风宵,寂立霜晓”,刘禹锡云“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此乃奇语也。如《咏鹭》云:“拂日疑星落,凌风似雪飞。”此李文饶诗。“立当青草人先见,行近白莲鱼未知。”此雍陶诗。亦格卑无远韵也。至於杜牧之《晚晴赋》云:“忽八九之红芰,如妇如女,堕蕊黦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虽语近於纤艳,然亦善比兴者。至於许浑云:“云汉知心远,林塘觉思孤。”僧惠崇云:“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此乃奇语也。

  韩退之《联句》云:“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固为佳句。後见谢无逸云:“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觉举头双眼明。”若敷衍退之语,然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

  蔡天启肇尝从王介甫游,一日语及卢仝《月蚀》诗,辞语奇嶮。介甫曰:“人少有诵得者。”天启立诵之,不遗一字。一日又与介甫同泛舟,適见群凫数百掠舟而过,介甫戏曰:“子能数之乎?”天启一阅即得其数。因遣人询之放畜者,其数不差,可谓机警也。天启绍圣元符间为中书舍人,坐尝与元祐诸公游,遂曹斥不复用。尝守睦州,到任谢表有曰:“城谯阒寂,一叶落而知秋;岛屿萦回。二水合而成字。”复有诗曰:“叠嶂巧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人谓能状桐庐郡景物也。

  唐以前僧寺中,或僧有疾病者,未有安养之所。唐末,一山寺有僧卧病久,因自题其户曰:“枕有思乡泪,门无问疾人。尘埋床下履,风动架头巾。”適有部使者经从过寺中,见其题,因询其详,恻然怜之,邀归方庵疗治之。其後部使者贵显,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院置“延寿寮”,专安养病僧也。

  江南李泰伯,尝著书非《孟子》,名曰《常语》。时有一士人,颇滑稽而饕餮,闻有馈李以酒者,欲以计求之,因录所业诗数篇投之,其首章乃《非孟》诗也。诗曰:“焚廪捐阶事可嗤,孟轲深信不知非。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言虽鄙俚,然颇合李之意。李喜甚,留饮连日,酒尽方去。他日,士人又闻有馈李以酒者,复著论一篇,名曰《疑孟》,以投之。李读毕,谓之曰:“前此酒本拟留作数日计,君至一饮遽尽,旬馀殊索寞也。公之论固佳,然此酒不可复得也。”士人遂觖望逡巡而退,传者以为笑。

  京师景德寺东廊三学院壁间题曰:“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皆传吕先生洞宾所题也。

  闽中一士人,姓杨,家贫而事亲孝。忽七月七日,一道人自称姓回,至其家,久之,因取囊中药,点化一小石为金,赠之曰:“助尔甘旨之费。”杨力辞曰:“不愿得此,只欲求一诗为陋室之光。”道人因用硃题於壁间曰:“杨君真壳士,孝行动穹壤。上帝怜其勤,七夕遣回往。须臾药顽石,助子为孝养。子既不我受,吾亦不汝强。风埃难久留,愿子志勿爽。行看首鼠纪,青云如返掌。”後不知其所终。

  靖康间,游京师天清寺,於僧房壁间得一绝云:“空馀绿绮琴,懒把新声写。不见临邛人,谁是知音者?”不题名氏,想有感而题之也。

  卢赞元襄,宣和末靖康间为吏部侍郎,诗篇极多,向尝得其数十篇,皆清拔可喜,後因兵火失之。尚记其《赠鼓琴者》曰:“试将锺子山水意,一洗退之冰炭肠。”恨失其全篇。

  绍兴初,余之官建康,舣舟溧阳邮亭,见壁间题云:“十年弃微官,归来事却扫。扁舟访安期,要觅如瓜枣。不知膏粱珍,恶食诗自好。田园苦无多,生理但草草。浊酒时一樽,孤斟从醉倒。”然不著名氏,不知何人所作。观其言淡而旨远,决非汨没名利而不知返者也。

  昔年过邵伯埭,登平野亭,见梁间题曰:“地势如披掌,天形似覆盘。三星罗户牖,北斗挂阑干。晚色芙蕖静,秋香桂子寒。更无山碍眼,剩觉水云宽。”此刘涛《无言》诗。此诗写尽平野之景物也。

  王梵志诗曰:“幸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此言近乎曹相国所谓以狱市为寄也。

  何晋之大圭,广德人。早年有俊声,宣政间为馆职。但其人拓弛不羁,不能自重,仕官晚亦不偶。其咏殊有可喜者。尝记其一诗曰:“茅屋松窗小隐家,茶烟漠漠水斜斜。檐间乳燕未成语,庭下石榴争放花。赖有诗书销白日,倦随车马走黄沙。林泉旧约好径去,风雨满江垂钓车。”又尝记其一联云:“蜂垂倒世界,蚊聚小雷霆。”又尝为姓韩贵人作乐语,乃以“唐吏部”“汉将军”为对,亦有巧思。

  昔过阳羡,舣舟溪寺,临溪一亭,壁间题曰:“碧云亭上碧云飞,竟日回环面翠微。梅萼破香知腊尽,柳梢含绿认春归。风前古涧琴三叠,雪後群峰玉一围。遥想上人清太甚,水精宫里说禅机。”碧云亭未知在何地,诗亦未知何人作,见其词意清绝,因笔之。

  濠梁许伯扬庭,为《柳》词五章,寄意於古,而词语清新。其一曰:“不见昭阳宫内柳,黄金齐撚轻柔。东君昨夜到皇州,玉阶金井,无处不风流。怅望翠华春欲暮,六宫都锁春愁。暖风吹动绣帘钩,飞花委地,时转玉香球。”其二曰:“不见隋河堤上柳,绿阴流水依依。龙舟东下疾於飞,千条万叶,浓翠染旌旗。记得当年春去也,锦帆不见西归。故抛轻絮点人衣,如将亡国恨,说与路人知。”其三曰:“不见陶家门外柳,柴扉一径遥通。闭门终日掩清风,感君高节,绿廕向人浓。篱落萧疏鸡犬静,日长飞絮濛濛。先生一醉万缘空,经时高卧,不到翠阴中。”其四曰:“不见都门亭畔柳,春来绿尽长条。柳边行色马萧萧,一枝折赠,相见又何朝。酒尽曲终人去也,风前亦自无聊。祇应於我恨偏饶,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其五曰:“不见灞陵原上柳,往来过尽蹄轮。朝离南楚暮西秦,不成名利,赢得鬓毛新。莫怪枝条憔悴损,一生唯苦征尘。两三烟树倚孤村,夕阳影里,愁杀宦游人。”以乐府《临江仙》按之,可歌也。

  宣政间,修西京洛阳大内,掘地得一碑,隶书小词一阕,名《後庭宴》,其词曰:“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余见此碑墨本於李丙仲南家,仲南云得之张魏公侄椿处也。

  吴兴陆蒙老元光,尝为常之晋陵宰,颇喜作诗。时州幕官有好谗谤同列者,一日同会,饭闻蝉声,幕官谓陆曰:“君既能诗,可咏此也。”陆辞之,不可,因即席为之,曰:‘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粱。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因以是讥之,其人愧而少戢。

  周少隐紫芝,早年尝学为诗於一士大夫姓刘者。尝传刘君《路中遇雪诗》曰:“四野同云漫不收,停骖一望思悠悠。乍疏还密如人事,易聚难消似客愁。倍费橐金归酒盏,苦添风色上征裘。驿亭今夕定无寐,淅沥寒声未肯休。”

  旧传有太守因旱祈雨於龙潭,得小雨而未甚应,因作一绝云:“祈雨精诚尚未通浮云开阖有无中。潭龙恐我羞归去,略洒些些表不空。”因写此诗投潭中,继即大雨随足。

  兵部侍郎刘朝美仪凤,蜀之普州人,性酷嗜书,喜传录。初以礼部郎兼摄秘书少监,後即真凡秘府书籍,传写殆遍。如国史之类,又置副本,亲自校雠,至杜门绝交。迁兵侍,犹传写不已。张持国之纲为副端,言其书癖至旷废职事,以是罢归蜀。蜀人关寿卿耆孙为著作佐郎,以诗饯行曰:“公义久不作,世无公是非。祇因翻故纸,不觉蹈危机。东壁梦初断,西山蕨正肥。十年成底事,赢得载书归。”

  林懿成季仲尝为太常少卿,永嘉人,颇喜为诗。尝与会稽虞仲琳少崔相好,虞颇通性理之学,林以诗送其行曰:“男兒何苦弊群书,学到根原物物无。曾子当年多一唯,颜渊终日只如愚。水流万折心无竞,月落千山影自孤。执手沙头休话别,与君元不隔江湖。”又尝为婺守,题赤松山黄初平祠云:“路转溪回草木香,有人荷笠山之阳。定知我是金华守,笑道牧民如牧羊。”又云:“羽仗霓旌去不还,空馀菊水落人间。至今山下无枯旱,便是田家九转丹。”诗语佳而意新也。

  尝见兰溪范茂安许云:“严陵一士人,忘其姓名,能诗,好为大言,而间有可取者。如《咏林影》曰:‘日月明方见,乾坤暗即收。’又《咏扇》曰:‘大柄如归手,蚊虻莫浪飞。’言皆类此,不能尽记也。”

  陈桷待制,绍兴中,尝从诸大将为谋议官,颇好修养之方,且自以为得道。尝题其所居曰:“神仙多是大罗客,我比大罗超一格。”有簿续其後曰:“行满三千我四千,功成八百我九百。”

  靖康之变,中原为虏窃据,当时文人胜士,陷於彼者不少。绍兴庚申、辛酉,河南关陕之地暂复,有自关中驿舍壁间得诗二绝云:“鼙鼓轰轰声彻天,中原庐井半萧然。莺花不管兴亡事,妆点春光似昔年。”又云:“渭平沙浅雁来栖,渭涨沙深雁不归。江海一身多少事,清风明月我霑衣。”

  方靖康之变,燕人有随虏过相州,因谒韩魏公祠堂,题诗祠中,一联云:“有客能吟丞相柏,无人敢伐召公棠。”魏公熏德之重,而外夷亦知景慕如此也。

  绍兴间,陈侍郎相之往使虏,至燕山驿,壁间得一词云:“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处不堪伤。念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禁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曲水古今,禁烟前後,绿杨楼阁,芳草池塘。回首断人肠。流年去如电,双鬓如霜。欲遣当年遗恨,频近清觞。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不似海门潮信,犹到浔阳。”然不著名氏,必中原士大夫沦异域者所作也。以乐府《风流子》按之,可歌也。

  陈简斋去非诗名夙著,而其弟某弟下原本缺一字,今以某字填之。诗亦可喜。见张林甫举其《夏日晚望》一联云:“前山犹细雨,高树已斜阳。”恨不见其全篇。

  梦笔驿乃江淹旧居,姚宏令声一绝可警後学者,诗云:“一宵短梦惊流俗,千里高名挂里闾。遂使晚生矜此意,痴眠不读半行书。”

  所至驿舍旅邸,留题壁间,亦多有可取者。见李仲南丙言临安旅邸壁间一绝云:“太一峰前是我家,满床书籍旧生涯。春城恋酒不归去,老却碧桃无限花。”又方建州崇安分水驿壁一绝云:“江南三月已闻蝉,麦熟梅黄茧作绵。料得故园烟雨里,轻寒犹作勒花天。”又吕叔潜大虬言镇江丹阳玉乳泉壁间一绝云:“骑马出门三月暮,杨花无奈雪漫天。客情最苦夜难度,宿处先寻无杜鹃。”三诗皆可喜,然皆不著名氏也。

  康待制执权,奉祠寓居永嘉。籍妓中有姓山者,颇慧丽,康时命之侑樽俎。一日,妓之父以事系县中,当坐罪,倡泣涕历求救於士大夫。康悯之,戏为一绝云:“昔日缇萦亦如许,尽道生男不如女。河阳满县皆春风,忍使梨花偏带雨。”明日,倡诣县投状,乞代父罪,且连此诗於状前,邑宰一见,遂笑而释之。

彦周诗话

  • [宋] 许顗

  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圣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若含讥讽,着过恶,诮纰缪,皆所不取。仆少孤苦而嗜书,家有魏、晋文章及唐诗人集,仅三百家。又数得奉教,闻前辈长者之余论。今书籍散落,旧学废忘,其能记忆者,因笔识之,不忍弃也。嗟乎,仆岂足言哉!人之于诗,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强人使同己则不可,以己所见以俟后之人,乌乎而不可哉!
  诗壮语易,苦语难,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辩。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此真可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李太白作〈草创大还诗〉云:「髣彿明窗尘,死灰同至寂。」初不晓此语,后得《李氏炼丹法》云:「明窗尘,丹砂妙药也。」
  老杜〈北征诗〉曰:「微尔人尽非,於今国犹活。」独以「活」、「国」许陈玄礼,何也?盖祸乱既作,惟赏罚当则再振,否则不可支持矣。玄礼首议太真、国忠辈,近乎一言兴邦,宜得此语。倘无此举,唯有李、郭,不能展用。
  淮阴胜而不骄,乃能师李左车,最奇特事。荆公诗云:「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李广诛霸陵尉,薄於德矣,东坡诗云:「今年定起故将军,未肯说诛霸陵尉。」用事当如此向背。
  箜篌状如张箕,探手摘絃出声。卢玉川诗云「卷却罗袖弹箜篌」,此语亦未可讥诮。司马温公尝语程正叔云:「辩证古人误处,当两存之,勿加诋訾也。」
  韩退之诗云:「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香。」殊不类其为人。乃知能赋梅花,不独宋广平。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赋谢自然诗曰:「童騃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
  凡作诗若正尔填实,谓之「点鬼簿」,亦谓之「堆垛死屍」。能如〈猩猩毛笔诗〉曰,「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又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精妙明密,不可加矣,当以此语反三隅也。
  诗人写人物态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此定是娼妇;退之〈华山女诗〉云:「洗粧拭面着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此定是女道士;东坡作〈芙蓉城诗〉亦用「长眉青」三字,云「中有一人长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便有神仙风度。
  季父仲山,先大夫同祖弟也。读书精苦,作诗有源流。昔尝上书,晚以特奏名得一官。政和间,御制宫词三百首,尝和进,今录一绝於此,染指可以知鼎味也。其词曰:「轻寒惨惨透衾罗,玉箭铜壶漏水多。常是未明供御服,梦回频问夜如何。」时道君皇帝在睿思殿,宣进甚急,意谓得美官。翼日,台章论列,作诗害经旨,遂报罢,调南剑州顺昌县尉,后卒于扬州云。
  先伯父治平四年举进士第一,少从丁宝臣,以文字为欧阳文忠公、王岐公所称重。其试〈公生明赋〉曰:「依违牵制者既已去矣,则明白洞达者乃其自然。」此不刊之语也。尝作〈咏史诗〉曰:「天下有诛赏,固非君所私。太宗泣君集,意恐劳臣疑。至公一以废,智术相维持。哀哉功名士,汲汲尚趋时。」推斯志也,虽蹈沧海饿西山可也。在熙宁间,为荆公荐,竟不委曲得贵达,然亦为司马温公、吕献可、吕微仲、范尧夫诸公所知。元丰七年,自都官外郎奔祖父丧,卒于黄州,东坡解衣赙之。
  有李氏女者,字少云,本士族。尝适人,夫死无子,弃家着道士服,往来江淮间。仆顷年见之金陵。其诗有云:「几多柳絮风翻雪,无数桃花水浸霞。」殊无脂泽气。又喜炼丹砂,仆亦得其方,大抵类魏伯阳法,而有铢两加精详者也。尝语仆曰:「我命薄,政恐不能成此药耳。」后二年再见之,其瘦骨立,盖丹未成而少云已病。仆问曰:「子丹成欲仙乎?惟甚瘦则鹤背能胜也。」笑曰:「忍相戏耶!」病中作〈梅花诗〉云:「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寻卒。后检方书,见丹法及此诗,录之。
  晦堂心禅师初退黄龙院,作诗云:「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过,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此诗深静平实,道眼所了,非世间文士诗僧所能彷彿也。
  僧义了,字廓然,本士族锺离氏,事佛慈玑禅师为侍者。仆顷年迨见佛慈老人,廓然与仆在嵩山游甚久,颇能诗。仆爱其两句云:「百年休问几时好,万事不劳明日看。」不独喜其语,盖取其学道休歇洒落自在如此。
  东坡作〈妙善师写御容诗〉,美则美矣,然不若〈丹青引〉云「将军下笔开生面」,又云「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后说画玉花骢马,而曰「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此语微而显,《春秋》法也。
  李太白诗云:「玉窗青青下落花。」花已落,又曰下,增之不赘,语益奇。
  请紫姑神,大抵能作诗,然不甚过人。旧传一士人家请之,既降,偶书院中子弟作雨诗,因率尔请赋,顷刻书满纸,其警句云:「帘卷滕王阁,盆翻白帝城。」可喜也。
  近时僧洪觉范颇能诗,其〈题李愬画像〉云:「淮阴北面师广武,其气岂止吞项羽。公得李祐不肯诛,便知元济在掌股。」此诗当与黔安并驱也。顷年仆在长沙,相从弥年。其他诗亦甚佳,如云:「含风广殿闻棋响,度日长廊转柳阴。」
  颇似文章巨公所作,殊不类衲子。又善作小词,情思婉约,似少游。至如仲殊、参寥,虽名世,皆不能及。
  东坡〈赠陈季常诗〉,戒其杀生,末云:「君勿弃此篇,严诗编杜集。」谓严武也。《工部集》中有武倡和数首。又〈梅花〉诗云:「凭仗幽人收艾□,国香和雨入莓苔。」艾□,香名,正松上莓苔也,出《本草》及《沈氏香谱》。又〈红梅诗〉云:「玉人頩颊固多姿。」頩,怒色,普更切,见〈神女赋〉,妇人怒则面赤。
  杜诗:「饭抄云子白。」云子,雨也,言如雨点尔,出荀子〈云赋〉。又,葛洪《丹经》用「云子」,碎云母也。今蜀中有碎砾,状如米粒圆白,云子石也。又杜诗云:「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开绝域,幽蔓匝清池。汉使惭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坼渐离披。」不晓此诗指何物。张骞惭空到,又《本草》不收,定非蒲萄也。
  齐、梁间乐府词云:「护惜加穷裤,防闲託守宫。」「今日牛羊上邱陇,当时近前面发红。」老杜作〈丽人行〉云:「赐名大国虢与秦。」其卒曰:「慎勿近前丞相嗔!」虢国、秦国何预国忠事,而近前即嗔耶?东坡言老杜似司马迁,盖深知之。
  司空图,唐末竟能全节自守,其诗有「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诚可贵重。又曰:「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月笛声中。」句法虽可及,而意甚委曲。
  鲍明远〈松柏篇〉悲哀曲折,其末不以道自释,仆窃恨之。
  明远〈行路难〉,壮丽豪放,若决江、河,诗中不可比拟,大似贾谊〈过秦论〉。
  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观吴道子画壁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公之诗,各可以当之。
  李长吉诗云:「杨花扑帐春云热。」才力绝人远甚。如「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虽为欧阳文忠所称,然不迨长吉之语。
  古人文章,不可轻易,反复熟读,加意思索,庶几其见之。东坡〈送安惇落第诗〉云:「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仆尝以此语铭座右而书诸绅也。东坡在海外,方盛称柳柳州诗。后尝有人得罪过海,见黎子云秀才,说海外绝无书,适渠家有柳文,东坡日夕玩味。嗟乎,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方见用心处耶!
  柳柳州诗,东坡云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若〈晨诣超师院读佛经诗〉,即此语是公论也。
  六朝诗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也。退之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此语我不敢议,亦不敢从。
  陶彭泽诗,颜、谢、潘、陆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赋之於诗,无一点愧词,所以能尔。
  东坡〈海南诗〉、荆公〈锺山诗〉,超然迈伦,能追逐李、杜、陶、谢。
  荆公爱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写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诗〉云:「晴沟涨春渌周遭,俯视红影移鱼舠。」皆观其影也。其后云:「攀条弄芳畏晼晚,已见黍雪盘中毛。」事见《家语》。
  李邯郸公作《诗格》,句自三字至九字、十一字,有五句成篇者,尽古今诗之格律,足以资详博,不可不知也。
  伯父娶邯郸孙女,尝闻邯郸公与小宋饮酒,举一物隶僻事,以多者为胜,饮不胜者,他人莫敢造席。
  梅圣俞诗,句句精炼,如「焚香露莲泣,闻磬清鸥迈」 之类,宜乎为欧阳文忠公所称。其他古体,若朱絃疏越,一倡三叹,读者当以意求之。宠嬖曹氏,作〈一日曲〉,为曹氏也。
  孟浩然、王摩诘诗,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老杜诗云:「不见高人王右丞」,又云「吾怜孟浩然」,皆公论也。
  东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此语具眼。客见诘曰:「子盛称白乐天、孟东野诗,又爱元微之诗,而取此语,何也?」仆曰:「论道当严,取人当恕,此八字,东坡论道之语也。」
  欧阳文忠公〈重读岨崃集诗〉,英辩超然,能破万古毁誉;〈食糟民诗〉,忠厚爱人,可为世训。
  作诗压韵是一巧,〈中秋夜月诗〉,押尖字数首之后,一妇人诗云:「蚌胎光透壳,犀角晕盈尖。」又记人作〈七夕诗〉,押潘、尼字,众人竟和无成诗者。仆时不曾赋,后因读《藏经》,呼喜鹊为刍尼,乃知读书不厌多。
  写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词多迂弱。赵昌画黄蜀葵,东坡作诗云:「檀心紫成晕,翠叶森有芒。」揣摸刻骨,造语壮丽,后世莫及。
  杜牧之〈题桃花夫人庙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仆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宣和之初,何栗文缜丞相为中书舍人,道君皇帝以御画双鹊赐之。诸公赋诗,韩驹子苍待制时为校书郎,赋诗二章曰:「君王妙画出神机,弱羽争巢并占时。想见春风鳷鹊观,一双飞上万年枝。」「舍人簪笔上蓬山,辇路春风从驾还。天上飞来两乌鹊,为传喜色到人间。」
  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菴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还许人再道否?
  张籍、王建,乐府宫词皆傑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气不胜耳。
  孟东野诗苦思深远,可爱不可学。仆尤嗜爱者,「长安无缓步」一诗。
  苏大监文饶作〈鸿沟诗〉云:「置俎均牢彘,峨冠信沐猴。方矜几上肉,以堕幄中筹。海岳归三尺,衣冠閟一丘。路人犹指似,山下是鸿沟。」
  陈无己〈赋宗室画诗〉云:「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又作〈曾子固挽词〉云:「丘园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近世诗人莫及。
  外祖父邵安简公,布衣时上〈平元昊策〉,又尝劝仁庙早立太子。晚年自枢府出知越州,又移知郓州。其薨也,岐公作〈挽词〉云:「被褐曾陈定羌策,汗青犹着立储书。春风泽国吟牋落,夜雨溪堂燕豆疏。」前辈诗不独语句精炼,且是着题。
  郑周卿,仆乡人也,公肃右丞之孙,能诗。一日,郑之他郡,而爱妾死,作诗云:「鹤归空有恨,云散本无心。」於情念中犹稍自在也。后娶熊氏,晋如之女。丙午、丁未年,知郓州中都县,连年与盗贼鏖战,岿然独存,权朝美曾录其功上之,后不报。今不知消息,可怜哉!
  曹景宗探韵得「竞病」字诗云:「去时儿女啼,归来笳鼓竞。借问路傍人,何如霍去病?」沈约诗人嗟赏之。
  李卫公作〈步虚词〉云:「先家一本无「家」字。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主能炼颜,一本作「河汉玉女能炼颜」。云軿往往到人间。九宵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珮环。」呜呼,人傑也哉!
  季父仲山在扬州时,事东坡先生。闻其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仆尝以谓此语太高,后年齿益长,乃知东坡先生之善诱也。
  韩退之诗云:「酩酊马上知为谁?」此七字用意哀怨,过於痛哭。
  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婚,虽似智矣,然礼法之士,憎之如仇,几至于死,幸武帝保护之耳。而老杜诗云:「遂令阮籍辈,熟醉为身谋。」此工部善看史书,当有解此意者。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此诗退之称卢玉川也。玉川子《春秋传》,仆家旧有之,今亡矣。词简而远,得圣人之意为多,后世有深於经而见卢《传》者,当知退之之不妄许人也。
  梦中赋诗,往往有之。宣和己亥,仆在洪州,宿城北郑和叔家。夜梦行大路中,寒沙没足,其旁皆田苗丘陇。一妇人皂衣素裳行田间,曰:「此中无沙易行。」仆从之不能登,妇人援仆手登焉。月明如昼,弥望皆野田麦苗。妇人求诗,引仆藉草坐。有矮砖台一,上有纸笔,仆题诗四句云:「闲花乱草春春有,秋鸿社燕年年归。青天露下麦苗湿,古道月寒人迹稀。」拍笔砖上有声,惊觉宛然记忆,是岁大病,后亦无他故。
  联句之盛,退之、东野、李正封也。〈城南联句〉云:「红皱晒簷瓦,黄团挂门衡。」是说乾枣与瓜蒌,读之犹想见西北村落间气象。〈征蜀联句〉云:「刑神诧氂旄,阴焰颭犀札。」尽雕刻之功,而语仍壮。李正封善押韵,如〈从军联句〉「押水沙囊涸」,皆不可及。
  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惟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差近之,东坡〈烟江叠嶂图〉一诗,亦差近之。
  退之〈桃源行〉云:「种桃处处皆开花,川原远近蒸红霞。」状花卉之盛,古今无人道此语。
  本朝王元之诗可重,大抵语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后声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书堆」。又云:「泽畔骚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谩揶揄。」大类乐天也。
  玉川子〈送伯龄诗〉云:「努力事干谒,我心终不平。」玉川子在王涯书院中,会食,不能自别,枉陷於祸,哀哉!
  〈柏舟〉,仁人之诗也,「忧心悄悄,愠於群小。」〈简兮〉,贤者之诗也,「硕人俣俣,公庭万舞。赫如渥赭,公言锡爵。」能容忍如此,宜乎贤矣。  
  锺山有一诗云:「当年睥睨此山阿,欲着红楼贮绮罗。今日重来无一事,却骑羸马下坡陀。」此王雱讦直,不为荆公所喜,然此诗实可传也。
  诗有力量,犹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若〈出塞曲〉云:「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鸣笳三四发,壮士惨不骄。」又〈八哀诗〉云:「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洪觉范在潭州水西小南台寺。觉范作《冷斋夜话》,有曰:「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仆至此蹙额无语,渠再三穷诘,仆不得已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觉范曰:「我解子意矣。」即时删去。今印本犹存之,盖已前传出者。
  仆年十七岁时,先大夫为江东漕,李端叔、高秀实皆父执也,适在金陵。二公游蒋山,仆虽年少,数从杖履之后。在定林说元微之诗,引事皆有出处,屈曲隐奥,高秀实皆能言之,仆不觉自失。因思古人读书多,出语皆有来处,前辈亦读书多,能知之也。
  高秀实又云:「元氏艳诗,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时李端叔意喜韩偓诗,诵其序云:「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秀实云:「动不得也,动不得也。」
  李太白诗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东坡〈岭外诗〉云:「老父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贺知章呼李白为谪仙人,世传东坡是戒禅师后身,仆窃信之。
  白乐天诗云:「春色辞门柳,秋声到井梧。」此语未易及。
  「谁人把醆慰深忧?开自无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南枝北枝春事休,榆钱可寄柳带柔。定是沈郎作诗瘦,不应春能生许愁。」此东坡、鲁直〈梅诗〉二章,作诗名貌不出者,当深攷二诗。
  宣和癸卯年,仆游嵩山峻极中院,法堂后檐壁间有诗四句云:「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慢腾腾地热烘烘。」字画极草草,其旁隶书四字云:「勿毁此诗。」寺僧指示仆曰:「此四字司马相公亲书也。」嗟乎!此言岂有感於公耶?又於柱间大字隶书曰:「旦光、颐来。」其上一字,公兄也;第三字,程正叔也。又题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於实地则不危。」皆公隶书。
  林和靖〈梅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大为欧阳文忠公称赏。大凡《和靖集》中,〈梅诗〉最好,梅花诗中此两句尤奇丽。东坡和少游〈梅诗〉云:「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仆意东坡亦有微意也。然和靖诗属对清切,如〈赠锻药秀才〉诗云:「鶤鹏懒击三千水,龙虎闲封六一泥。」
  小杜作〈华清宫〉诗云:「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乡。」如此天下焉得不乱?
  宋颜延之问己与灵运优劣于鲍照,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此明远对面褒贬,而人不觉,善论诗也,特出之。
  韩熙载仕江南,每得俸给,尽散后房歌姬。熙载披衲持钵,就诸姬乞食,率以为常。东坡以玉带赠宝觉,宝觉酬以旧衲,东坡作诗谢之曰:「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欲教乞食诸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江南野史》亦载韩事,与此小异。
  钱希白内翰作〈拟唐诗〉百篇,备诸家之体。自序曰:「今之所拟,不独其词,至于题目,岂欲抛离本集,或有事迹,斯亦见之本传。」故其〈拟张籍上裴晋公诗〉曰:「午桥庄上千竿竹,绿野堂中白日春。富贵极来惟歎老,功名高后转轻身。严更未报皇城里,胜赏时游洛水滨。昨日庭趋三节度,淮西曾是执戈人。」拟古当如此相似,方可传。
  王晋卿得罪外谪,后房善歌者名啭春莺,乃东坡所见也,亦遂为密县马氏所得。后晋卿还朝,寻访微知之,作诗云:「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仆在密县与马缙辅游甚久,知之最详。缙辅在其兄处犹见之,国色也。《西清诗话》中载此事,云过颍昌见之,传误也。
  李义山诗,字字锻炼,用事婉约,仍多近体,惟有〈韩碑诗〉一首是古体。有曰:「涂改《尧典》、《舜典》字,点窜〈清庙〉、〈生民〉诗。」岂立段碑时躁词耶?
  岑参诗亦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
  黄鲁直爱与郭功父戏谑嘲调,虽不当尽信,至如曰:「公做诗费许多气力做甚?」此语切当,有益於学诗者,不可不知也。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此顾长康诗,误编入《陶彭泽集》中。
  元撰作《树萱录》,载有人入夫差墓中,见白居易、张籍、李贺、杜牧诸人赋诗,皆能记忆,句法亦各相似。最后老杜亦来赋诗。记其前四句云:「紫领宽袍漉酒巾,江头萧散作闲人。秋风有意吹芦叶,落日无情下水滨。」嗟乎!若数君子,皆不能脱然高蹈,犹为鬼耶?殊不可晓也。若以为元撰自造此词,则数公之诗,尚可庶几,而少陵四句,非元所能道也。
  唐时,有清远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诗曰:「余本长殷、周,遭罹历秦、汉。」计之至唐,则二千余岁矣。颜鲁公爱而刻之,且有诗曰:「客有神仙者,於兹雅丽传。」盖指为神仙也。李卫公追〈和鲁公刻清远道士诗〉曰:「逸人缀清藻,前哲留篇翰。」则逸人指清远,而前哲谓鲁公也。其后皮日休、陆龟蒙辈皆和之。仙耶?鬼耶?则不必问。然仆独深爱其诗中数句云:「吟眺川之阴,步上山之岸。山川共澄澈,光彩交凌乱。白云蓊欲归,清雾忽消半。」呜呼!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
  「天棘蔓青丝」,洪觉范硬差「天棘」作「颠柳」,高秀实云:「天棘,天门冬也。」当以秀实之言为正。颠天声相近,又酷似青丝。又江南徐铉家本云:「天棘蔓青丝。」若蔓生如青丝,尤见是天门冬。〈秦州诗〉云:「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无风云动,不夜而月,当细思之。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
  杜牧之作〈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韩退之〈听颖师弹琴诗〉云:「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此泛声也,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顺下声也。仆不晓琴,闻之善琴者云,此数声最难工。自文忠公与东坡论此诗,作听琵琶诗之后,后生随例云云。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故特论之,少为退之雪冤。
  黄嗣徽少年时,读书有俊声,不幸为后母诉於官,隶军籍。王岐公丞相宣籍得之,闻其识字,使抄书。一日,观宋复古郎中所画山水,使子弟赋诗,嗣徽亦请赋,公颔之。顷刻成一绝句曰:「匣有瑶琴箧有书,栖迟犹未卜吾卢。主人况是丹青手,乞取生涯似画图。」岐公大嗟赏之,及问知曲折,以故人子奏於朝,乞以门客恩泽承务郎,特补之。命下之日,暴卒,穷命如此哉!
  王君玉内翰初登第,调扬州江都县令,题九曲池诗云:「越调隋家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沉影,鸣蛙祇沸声。淒凉不可问,落日背芜城。」晏元献阅诗赏歎,荐为馆职。又尝乞梦于后土祠,夜得报云:「君年二十七,官至四品。」时年正二十七,大恶之,过岁乃稍自安。后以礼部侍郎枢密直学士致仕,未改官制时正四品,年七十二云。
  「五年不出青门道,邂逅寻春此一回。忽忆秦川贵公子,桃花落尽合归来。」此高秀实〈城东寄王越州诗〉。
  罗隐诗云:「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此语殊有味。
  「若有人兮坐山楹,云衮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慢兮难征。独惆怅而狐疑,蹇独立兮忠贞。」此寒山语,虽使屈、宋复生,不能过也。
  蜀、峡路间有溪曰韩溪,萧酇侯追淮阴处也。刘泾巨济题诗一绝云:「豪傑相从意气中,怜才倾倒独萧公。后来可是无奇客?东阁投名尚不通。」
  李义山〈锦瑟诗〉曰:「锦瑟无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絃数,其声有适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状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诗,而赵推官深为说如此。
  老杜诗不可议论,亦不必称讚。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也。如唐太宗,相者见之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而杜诗云「真气惊户牖」,可谓简而尽。又〈经昭陵诗〉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辞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太宗智勇英特,武定天下,而能如此,最盛德也。
  《古乐府》云:「槁帖今何在」,言夫也;「山上复有山」,言出也;「和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王明之在姑苏,尝有所爱。比至京师,为岐公丞相强留之。逾时作诗云:「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画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萧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春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此诗之巧可传也。
  段成式〈与温廷筠云蓝纸诗序〉曰:「余在九江,出意造云蓝纸,辄分送五十枚。」其诗曰:「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表相思。」盖龙八十一鳞,鲤三十六鳞也。至宋景文诗云:「君轩结恋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又使六六三十六也。
  南齐羊侃性豪侈,舞人张静婉,腰围一尺六寸,能掌上舞。唐人作〈杨柳枝词〉云:「认得羊家静婉腰。」后人除却家字,只使羊静婉,误矣。
  元稹微之〈乐府古题序〉云:「诗之为体,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歎、篇、章、操、引、谣、讴、歌、曲、辞、调,皆诗人六义之余。」
  王筠为沈约作〈草木十咏〉,直写文词,不加篇题。约曰:「此诗指物呈形,无假题注。」东波作〈竹留鼠诗〉,模写肥腯丑浊之态,读之亦足想见风彩。
  〈渔阳参挝〉,起於祢衡,「参」字,音七览反。徐锴引古歌词以证此字云:「边城晏开〈渔阳掺〉,黄尘萧萧白日暗。」
  李义山赋云:「岂如河畔牛星?隔年祇闻一度。不及苑中人柳,终朝剩得三眠。」注:「汉苑中有人形柳,一日三起三倒。」
  杨炎歌云:「雪面淡蛾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玉钗翘碧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为元载侍姬瑶英作也。
  五马事,无知者。陈正敏云:「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以谓州长建旟,作太守事。又《汉官仪》注驷马加左骖右騑,二千石有左骖,以为五马。然前辈杨、刘、李、宋最号知僻事,岂不读《汉官仪》注而疑之耶?故俱存之,不敢以为是,以俟后之知者。
  李太白云:「子夜吴歌动君心」,李义山诗「莺能子夜歌」,云晋有子夜者善歌,非时数也。
  先伯父熙宁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夜梦至一处,榜曰清香馆。东边有别院,东壁有诗牌云:「〈题冀公功德院〉,山东李白。」其诗曰:「秋风吹桂子,只在此山中。待得春风起,还应生桂丛。桂丛日以满,清香何时断?只为爱清香,故号清香馆。」伯父自作〈记梦〉一篇,书之甚详。。尝记季父说,元丰五年,自房陵召还,一日,忽独言曰:「清香馆。」自后多不屑世间事,或默坐终日,人莫敢问其曲折。
  古诗云:「上山采交藤。」交藤,何首乌也,服之令人多欲生子,有「采采芣苡」之意。《卫风》云:「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陆农师说芍药破血,欲其不成子姓耳。不知真有此意否?
  季父仲山,病中梦至一处泛舟,环水皆奇峰可爱,赋诗云:「山色浓如滴,湖光平如席。风月不相识,相逢便相得。」既寤而言之,后数日卒。叔父楚若,先大夫母弟,甫壮而亡。少时独不为时学,爱《穀梁春秋》与柳柳州文。作诗用事,无一言蹈袭者。其所着撰号《阨奇集》,自序曰:「水激之以乱石则有声,麝藏之以亵器则馨。齐不下者二城,田单因而纵兵。文独不待阨而后奇乎?」兵火间散乱不可复得,略记其叙数句,以见其措意如此。
  长安慈恩寺有数女仙夜游,题诗云:「皇子陂头好月明,强踏华筵到晓行。烟波山色翠黛横,折得落花还恨生。」化为白鹤飞去。明日又题一首云:「湖水团团夜如镜,碧树红花相掩映,北斗阑干移晓柄,有似佳期常不定。」长安南山下一书生,作小圃莳花,才一日,有犊车丽女来饮於庭,邀书生同席,既去,作诗云:「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惆怅深闺独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皆鬼仙诗,婉约可爱。
  司马公讳池,仁庙朝待制,温国文正公之父也。作〈行色诗〉云:「冷於陂水淡於秋,远陌初穷见渡头。赖得丹青无画处,画成应遣一生愁。」又黄公讳庶,鲁直之父,作〈大孤山诗〉云:「银山巨浪独夫险,比干一片崔嵬心。」人传温公家旧有琉璃盏,为官奴所碎,洛尹怒,令纠录听温公区处。公判云:「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又鲁直作诗,用事压韵,皆超妙出人意表,盖其传袭文章,种性如此。
  饶德操为僧,号倚松道人,名曰如璧。作诗有句法,苦学副其才情,不愧前辈。尤善作铭赞古文,其作〈佛米赞〉,谓武将念佛,以米计数,得三升也。将军念佛,难于遣词,而曰:「时平主圣,万国自靖,不杀而武,不征而正,矫矫虎臣,无所用命。移将东南,介我佛会,久闻我曹,念佛三昧。喑呜叱吒,化为佛声,三令五申,易为佛名。一佛一米,为米三升。自升而斗,自斗而斛,念之无穷,太仓不足。」观此,虽柳子厚曲折,不过是矣。
  柳子厚守柳州日,筑龙城,得白石,微辨刻画,曰:「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此子厚自记也。退之作〈罗池庙碑〉云:「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盖用此事。
  唐高宗御群臣宴,赏〈双头牡丹诗〉。上官昭容一联云:「势如连璧友,情若臭兰人。」计之必一英奇女子也。
  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论贾谊谪长沙事,盖自况也。后作神庙挽词云:「病马空思枥,枯葵已泫霜。」此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语。在元祐间获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将帅用命,争酬未报之恩;神灵在天,难逃不漏之网。」后人辄谓东坡以微文谤讪,天乎,宁有是哉!
  俞秀老紫芝诗有云:「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虽峭然中实人情也。
  有客泊湘妃庙前,夜半偶不寐,见舆卫入庙中,置酒鼓琴,心悸不敢窥。殆明方散,隐隐绝水浮空去。因入庙中,见诗四句,墨色犹未乾,云:「碧杜红蘅缥缈香,冰丝弹月弄新凉。峰峦向晓浑相似,九处堪疑九断肠。」神怪不足言,但诗殊佳,故录之。
  钱昭度能诗,尝作〈吕申公夷简生日诗〉云:「磻溪重得吕,维狱再生申。」当时诗格律止此,然可谓着题也已。
  晁无咎在崇宁间次李承之长短句,以弔承之,曰:「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便与江湖永相忘,还堪乐。」不独用事的确,其指意高古深悲,而善怨似《离骚》,故特录之。
  韩退之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盖能杀缚事实,与意义合,最难能之,知其难则可与论诗矣,此所以称孟东野也。
  杨舜韶友夔,长仆十余岁,向同在姑苏,时盗发孙坚墓,杨作诗云:「阖庐城边荒古丘,昔谁葬者孙豫州。久无行客为下马,时有牧童来放牛。」呜呼!舜韶今已矣,他诗皆工,必传於世也。
  杨华既奔梁,元魏胡武灵后作〈杨白华歌〉,令宫人连臂踏足歌之,声甚淒断。柳子厚〈乐府〉云:「杨白华,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心几千里。回看落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乌起。」言婉而情深,古今绝唱也。魏旧歌云:「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闒,杨花飘落入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巢里。」此词亦自奇丽,录之以存古乐府题云。
  「风定花犹舞,鸟鸣山更幽」。世传荆公改「舞」字作「落」字,其语顿工。然「风定花犹落」乃梁谢贞八岁时所作〈春日闲居诗〉也,从舅王筠奇之,曰:「追步惠连矣。」
  〈会老堂口号〉曰:「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初谓「清风」、「明月」古通用语,后读《南史.谢譓传》曰:「入我室者,但有清风;对我饮者,惟当明月。」欧阳文忠公文章虽优,词亦精緻如此。
  老杜〈衡州诗〉云:「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此语甚悲。昔蒯通读〈乐毅传〉而涕泣,后之人亦当有味此而泣者也。
  陈克子高作〈赠别诗〉云:「泪眼生憎好天色,离觞偏触病心情。」虽韩渥、温庭筠,未尝措意至此。
  王丰父待制,岐公丞相之子,少年词赋登科,文章世其家。我先伯父状元实岐公客,仆亦获事待制公。世所见者,表章序记应用之文耳,其诗精密,人鲜知者。如「白发衰天癸,丹砂养地丁。」意脉贯串,尚胜三甲六丁之语,此所谓参禅中参活句也。又作〈拄杖诗〉云:「老境得为丘壑伴,醉乡还胜子孙扶。」其风味雍容如此,天下有公论,仆不敢私。丰父尝与仆言,班孟坚〈两都赋〉,华壮第一,然只是文词。若叔皮〈北征赋〉云:「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而筑怨。」此语不可及。仆尝三复玩味之,知前辈观书,自有见处。
  〈李夫人赋〉序云,帝悲感为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仆曰,因此,则退之「走马来看立不正」之所祖述也。
  陶彭泽〈归去来辞〉云:「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是此老悟道处。若人能用此两句,出处有余裕也。
  东坡诗,不可指摘轻议,词源如长河大江,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鷁,皆随流矣。珍泉幽涧,澄泽灵沼,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 只是体不似江湖,读者幸以此意求之。
  鲜于子骏作《九诵》,东坡大称之,云友屈、宋於千载之上。观〈尧词〉、〈舜词〉二章,气格高古,自东汉以来鲜及。前辈称赞人略缘实也。
  世间花卉,无踰莲花者,盖诸花皆藉暄风暖日,独莲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凉,虽荷叶无花时亦自香也。梁江从简为〈采荷调〉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此语嘲何敬容,而波及莲荷矣。春时穠丽,无过桃柳。「桃之夭夭」,「杨柳依依」,诗人言之也。老杜云:「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不知缘谁而波及桃花与杨柳矣。
  乐府记大言小言诗,录昭明词,而不书始于宋玉,何也?岂误耶?有说耶?
  梁武帝作〈白紵舞词〉四句,令沈约改其词为四时白紵之歌。帝词云:「朱絃玉柱罗象筵,飞管促节舞少年,短歌留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嗟乎丽矣!古今当为第一也。
  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客言:「李、杜诗中说马如《相马经》,有能过之者乎?」仆曰:「《毛诗》过之。」曰:「六经固不可拟,然亦未尝子细说马相态行步也。」仆曰:「愿熟读之,『两骖如舞』,此驵语所谓花踏羊行是也;『两骖如手』,此驵语所谓熟使唤是也。思之,便觉『走过掣电倾城知』与『神行电迈涉恍惚』为难骑耳。」
  韩退之〈元和圣德诗〉云:「驾龙十二,鱼鱼雅雅。」其深于诗者耶?
  裴休〈题泐潭〉云:「泐潭形胜地,祖塔在云湄。浩劫有穷日,贞风无坠时。岁华空自老,消息竟谁知?到此轻尘虑,功名自可遗。」诗格律止此。然裴参黄檗,其语不夸不怨不怒也。
  「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大丞相莱国公寇忠愍之语。
  蜀道观中,凿井得一碑,刻文似赋似赞,曰:「有物有物,可大可久。採乎蚕食之前,用乎火化之后。成汤自上而临下,夸父虚中而见受。气应朝光,功参夜漏。白英聚而雪惭,黄酥凝而金丑。转制不已,神趣鬼骤。金与?玉与?天年上寿。无着于文,诀之在口。」后有隐士言:「是汉时阴真人所着炼丹法,后杂着于〈子玉碑〉。」仆恨不得其门户,聊复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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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贤本事曲子集

  • [宋] 杨绘

  杨元素《本事曲》,新会梁先生启超〈记时贤本事曲子集〉一文考之详矣。顾所辑佚文,仅欧阳《近体乐府》、《东坡词》中五事。余续于《苕溪渔隐丛话》、《敬斋古今黈》搜得四事,为梁氏所未见,合为一卷,以见此最古之词话。《渔隐丛话? 后集》三十八载卢绛梦一白衣妇人歌〈菩萨蛮〉,《南唐近事》及《本事曲》所载皆同云云。检他书未见称引,知其散佚多矣。万里记。

时贤本事曲子集

  南唐李国主尝责其臣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盖赵公所撰〈谒金门〉辞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三十九引《本事曲》
  案:「吹皱一池春水」一词,《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今诗话》以为成幼文作。《南唐书》十一、花庵《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一、《草堂诗余? 前集》下[类编本一]引《雪浪斋日记》并以为冯延巳作。宋嘉佑间陈世修辑《阳春集》收之,与《本事曲》以为赵作者不合,未知孰是。
  〈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云《东坡词》无云字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细《东坡词》作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钱塘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类编草堂诗余》作满。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苕溪渔隐丛话? 前集》六十载《漫叟诗话》引杨元素《本事曲》,《草堂诗余? 前集》下[类编本二]载《漫叟诗话》引杨元素《本事曲》
  案:〈洞仙歌〉乃苏轼词,见《东坡乐府》上。胡仔曰:《本事曲》与东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
  〈点绛唇〉一阕,乃和靖草词,云:「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二十一引杨元素《本事曲》
  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镇穰下营百花洲,亲制〈定风波〉五词,其第一首云:「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敬斋古今黈》三引《本事曲子》
  欧阳文忠公,文章之宗师也。其于小词,尤脍炙人口。有十二月词,寄〈渔家傲〉调中,本集亦未尝载,今列之于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
  正月新阳生翠管。花苞柳线春犹浅。帘幕千重方半卷。池水泮。东风吹水琉璃软。 渐好? 栏醒醉眼。陇梅暗落芳英断。初日已知长一线。清宵短。梦魂怎奈珠宫远。
  二月春期看已半。江边春色青犹短。天气养花红日暖。深深院。真珠帘额初飞燕。 渐觉衔杯心绪懒。酒侵花脸娇波慢。一捻闲愁无处遣。牵不断。游丝百尺随风远。
草人无数。 强?  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泪洒梨花雨。宝马绣轩南陌路。笙歌举。踏青欲留春春不住。东皇肯信韶容故。安得此身如柳絮。随风去。穿帘透幕寻朱户。
  四月芳林何悄悄。绿阴满地青梅小。南陌采桑何窈窕。争语笑。乱丝满腹吴蚕老。 宿酒半醒新睡觉。雏莺相语? ? 晓。惹得此情萦寸抱。休临眺。楼头一望皆芳草。
  五月熏风才一信。初荷出水清香嫩。乳燕学飞帘额峻。谁借问。东邻期约尝佳酝。 漏短日长人乍困。裙腰减尽柔肌损。一撮眉尖千叠恨。慵整顿。黄梅雨细多闲闷。
  六月炎蒸何太盛。海榴灼灼红相映。天外奇峰千掌迥。风影定。汉宫圆扇初成咏。 珠箔初褰深院静。绛绡衣窄冰肤莹。睡起日高堆酒兴。厌厌病。宿酲和梦何时醒。
  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拂脸新妆媚。疑是楚宫歌舞妓。争宠丽。临风起舞夸腰细。 乌鹊桥边新雨霁。长河清水冰无地。此夕有人千里外。经年岁。犹嗟不及牵牛会。
  八月微凉生枕簟。金盘露洗秋光淡。地上月华开宝鉴。波潋滟。故人千里应? 槛。 蝉树无情风苒苒。燕归碧海珠帘揜。沈臂疑冒霜潘鬓减。愁黯黯。年年此夕多悲感。
  九月重阳还又到。东篱菊放金钱小。月下风前愁不少。谁语笑。吴娘捣练腰肢袅。 槁叶半轩慵更扫。? 栏岂是闲临眺。欲向南云新鴈道。休草草。来时取伊消耗。
  十月轻寒生晚暮。霜华暗卷楼南树。十二栏干堪倚处。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 悔别情怀多感慕。胡笳不管离心苦。犹喜清宵长数鼓。双绣户。梦魂尽远还须去。
  律应黄钟寒气苦。冰生玉水云如絮。千里乡关空倚慕。无尺素。双鱼不食南鸿渡。 把酒遣愁愁已去。风摧酒力愁还聚。却忆兽炉追旧处。头懒举。炉灰剔尽痕无数。
  腊月年光如激浪。冻云欲折寒根向。疑谢女雪诗真绝唱。无比况。长堤柳絮飞来往。 便好开尊夸酒量。酒阑莫遣笙歌放。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近体乐府》二引京本《时贤本事曲子? 后集》
  子瞻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后相逢于泗上,久留郡中,游南山话旧而作。〈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巉巉。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步携手林间,笑挽纤纤。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梦遶松杉。」毛斧季校本《东坡词》上引杨元素《本事曲集》
  董毅夫名钺,自梓漕得罪归鄱阳,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怀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僮歌其所作〈满江红〉,东坡嗟叹之,次其韵:「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巫峡梦,至今空有,乱山屏簇。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 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文君? 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便相将、左手抱琴书,云间宿。」同上
  陈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数日,宴僚佐于有美堂,因请二车苏子瞻赋词。子瞻即席而就,寄〈摊破虞美人〉:「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毛斧季校本《东坡词》下引《本事集》
  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居其上,自名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顺常昼卧其下。时子瞻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觅句,为赋此词。〈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同上
附录
  读《欧阳文忠公集》卷一百三十二近体乐府二第二十四叶〈渔家傲〉调下小注,引有京本《时贤本事曲子? 后集》一则,初不知何时何人所着。继读吴文恪《唐宋名贤百家词》之《东坡词》,其调名下小注引杨元素《本事曲集》者两条,〈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篇、〈满江红〉「忧喜相寻,风雨过」篇。引《本事集》者两条,〈虞美人〉「买田阳羡」篇、〈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篇。凡遗文五条,体裁相同,皆纪北宋中叶词林掌故。又读绍兴间辑本《南唐二主词》,〈蝶恋花〉调下注云:《本事曲》以为山东李冠作,李冠亦北宋中叶之「时贤」也。因此可推定以上所引同一书,其全名为《时贤本事曲子集》,且有前后集,省名则称《本事曲集》,再省则称《本事集》或《本事曲》,着者则杨元素也。欧集所引,冠以京本二字,则当时有刻本且不止一本可知。? 考南宋簿录诸书,自绍兴阙书目下逮晁志、陈录、马考以至《宋史? 艺文志》,皆不着录,惟尤延之《遂初堂书目》载有杨元素《本事曲》,当为本书省名。此后公私藏目皆不复见,知此书南宋尚有传本,入元则全佚矣。考《东坡词》集中与杨元素赠答倡和之词多至十三首,交情之亲厚可知。元素名绘,竹人,《宋史》有传。神宗时以侍读学士出知亳州,历应天、杭州。据王文诰苏诗总案,知其守杭在熙宁五年甲寅七月,时东坡方以同乡为杭倅,故过从尤契密也。本传称有集八十卷,不言有《本事曲子集》,或附全集中耶?今两集俱佚,不可考矣。张子野词〈劝金船〉调下题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东坡词》亦有〈泛金船〉一阕,题云「流杯亭和杨元素」,则元素固自能词,且晓畅音律,今张、苏词具在,而元素原唱并不能托严诗编杜集之例以传于后,甚可慨也。《本事曲子》既有前后集,想卷帙非少。据所存佚文,知其每条于本事之下,具录原曲全文,是实最古之宋词总集,远在端伯、花庵、草窗述掌故,亦可称为最古之词话,尤可宝贵。今诸选幸传,而此书乃并书名?诸选本以前。且及撰人名皆在若存若亡之数!《东坡词》注所引,惟吴本有之,万里谨案:紫芝漫抄本《东坡词》亦有之。今所存汲古阁本及四印斋翻元延佑本皆已删去,辑《编年东坡乐府》亦未见代心本?朱强。代心本旧钞孤行,不绝如缕,非得此与欧集注及遂初目合参,几不复知世间曾有此名着矣。今故亟录佚文五则于左,他日若见他书更有征引,当续录焉。

复雅歌词

[宋] 鲖阳居士

陈振孙云:「《复雅歌词》五十卷,题鲖阳居士序,不着姓名。末卷言宫词音律颇详,然多有调而无曲。」是直斋已不详此书为何时何人所着。明刻重校《北西厢记》引李邴〈调笑令〉,云出《复雅歌词? 后集》。知其书又分前后集。观陈元靓《岁时广记》所引,知其体例与《本事曲子集》、《古今词话》及《本事词》、诗词纪事相类似,同可视为最古之词林记事。顾徐釚《词苑丛谈》、张宗橚《词林纪事》、冯金伯《词苑萃编》中,俱未引及。盖隐晦已久,因辑存之,俾谈艺者有所考焉。万里记。

复雅歌词

  熙宁八年乙卯,杨绘在翰林,十二月立春日肆筵,设滴酥花。陈汝羲即席赋〈减字木兰花〉云:「纤纤素手。盘里酥花新点就。对叶双心。别有东风意思深。 琼沾粉缀。消得玉堂留客醉。试嗅清芳。别有红萝巧袖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孤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词乃东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水调歌头〉兼怀子由,时丙辰熙宁九年也。元丰七年,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吴江冷。」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盘诗极相似。
  景龙楼先赏,自十二月十五日便放灯直至上元,谓之预赏。万俟雅言作〈雪明鳷鹊夜慢〉云:「望五云多处春深,开阆苑、别就蓬岛,正梅雪韵清,桂月光皎,凤帐龙帘萦嫩风,御座深翠金间绕。半天中、香泛千花,灯挂百宝。 圣时观风重腊,有箫鼓沸空,锦绣匝道。竞呼卢,气贯调欢笑。暗里金钱掷下,来侍燕歌,太平睿藻。愿年年此际,迎春不老。」
  万俟雅言作〈凤皇枝令? 忆景龙先赏〉,序曰:「景龙门,古酸枣门也,自左掖门之东,为夹城南北道,北抵景龙门。自腊月十五日放灯,纵都人夜游。」妇人游者,珠帘下邀住,饮以金瓯酒。有妇人饮酒毕,辄怀金瓯。左右呼之,妇人曰:「妻之夫性严,今带酒容,何以自明,怀此金瓯为证耳。」隔帘闻笑声曰:「与之。」其词曰:「人间天上。端楼龙凤灯先赏。倾城粉黛月明中,春思荡。醉金瓯仙酿。 一从鸾辂北向。旧时宝座应蛛网。游人此际客江乡,空怅望。梦连昌清唱。」同上
  宣和间,万俟雅言中秋应制作〈明月照高楼慢〉云:「平分素商。四垂翠幕,斜界银潢。颢气通建章。正? 澄练色,露洗水光。明映波融太液,影随帘挂披香。楼观壮丽,附霁云耀,绀碧相望。 宫妆。三千从赭黄。万年世代,一部笙簧。夜宴花漏长。乍莺歌断续,燕舞回翔。玉座频燃绛腊,素娥重按霓裳。还是共唱御制词,送御觞。」- 7 –
  〈调笑〉八叠莺莺,又作李邴词:「何处。长安路。不记墙东花拂树。瑶琴理罢霓裳谱。依旧月窗风户。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双环西去。」
〈忆王孙? 赏荷〉:「云锁重楼帘幙晓。秋已暮、红稀香小。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应也恨人归早。」
〈惜寒梅〉:「看尽千花,爱寒梅、暗与雪期霜约。雅态香肌,迥有天然澹泊。五侯园囿恣游乐。栏处、重开绣幕。秦娥妆罢,遥相纵艳□□洛。天涯再见素萼。似凝然向人,玉愁寂寞。江上飘零,怎把芳心付托。那堪风雨夜来恶。便减动一分瘦削。直须沉醉,尤香殢云,莫待吹
  七夕故事,大抵祖述张华《博物志》、吴均《齐谐记》。夫二星之在天为二十八舍,自占星者观之,此为经星有常次而不动。诗人谓「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者,以比为臣而不职也。夫为臣不职,用人者之责也,此诗所以为刺也。凡小说好怪,诞妄不终,往往类此。天虽去人远矣,而垂象粲然,可验而知,不可诬也。词章家者流,务以文力相高,徒欲飞英妙之声于尊俎间,诗人之细也夫。

拙轩词话

  • [宋] 张侃

  予监金台之次年,榷酒之暇,取向所录前人词,别写一通,及数年来议论之涉于词者附焉。传不云乎:「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若夫泥纸上之空言,极舞裙之逸乐,非惟违道,适以伐性,予则不敢,复用镇印,绍熙四年五月,少府监铸,时未有,故兼河堰云。九月九日,邗城张某记。
  陆务观自制近体乐府,叙云:「倚声起于唐之季世。」后见周文忠题谭该乐府云:「世谓乐府起于汉魏,盖由惠帝有乐府令,武帝立乐府,采诗夜诵也。」唐元稹则以仲尼文王操、伯牙水仙操、齐牧犊雉朝飞、卫女思归引为乐府之始。以予考之,乃赓载歌,熏兮解愠,在虞舜时,此体固已萌芽,岂止三代遗韵而已。二公之言尽矣。然乐府之坏,始于玉台杂体。而后庭花等曲流入淫侈,极而变为倚声,则李太白、温飞卿、白乐天所作〈清平调〉、〈菩萨蛮〉、〈长相思〉。我朝之士,晁补之取〈渔家傲〉、〈御街行〉、〈豆叶黄〉作五七字句,东莱吕伯恭编入文鉴,为后人矜式。又见学舍老儒云:诗三百五篇可谐律吕,李唐送举人歌鹿鸣,则近体可除也。
  又,高山流水,钟子期所作。箜篌引,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今流水有公无渡河声。公无渡河,因渡河溺水,援箜篌而歌之。士友郭沔,相与笑后人穿凿云。
  又,崇宁中,大乐阙征调,议者请补之。丁仙现曰:「音久亡,非乐工所能为,不可以妄意增。」蔡鲁公使次乐工为之,末音寄杀他调。召众工按试尚书省庭,仙现曰:「曲甚好,只是落韵。」
  又,郭沔云:「词中仄字上去二声,可用平声。惟入声不可用上三声,用之则不协律。近体如〈好事近〉、〈醉落魄〉,只许押入声韵。」
  又,前辈论王羲之之作修禊叙,不合用丝竹管弦。黄太史谓秦少游〈踏莎行〉末句「杜鹃声里斜阳暮」,不合用斜阳,又用暮。此固点检曲尽。孟氏亦有鸡豚狗彘之语,既云豚,又云彘,未免一物两用。
  又,桂有两种,陈去非参政〈清平乐〉词云:「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盖楚人知有椒桂耳。
  又,苏文忠〈赤壁赋〉不尽语,裁成〈大江东去〉词,过处云:「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赤壁有五处,嘉鱼、汉川、汉阳、江夏、黄州,周瑜以火败操在乌林,《后汉书》、《水经》载已详悉。陆三山〈入蜀记〉载韩子苍云:「此地能令阿瞒走。」则直指为公瑾之赤壁。又黄人谓赤壁曰赤鼻,后人取词中〈酹江月〉三字名之。叶石林「睡起流莺语」词,平日得意之作也,名振一时,虽游女亦知爱重。帅颍日,其侣乞词,石林书此词赠之。后人亦取金缕二字名词。虽然豪逸而迫近人情,纤丽而摇动闺思。二公之名俱不朽,识者盍深考焉。
  又,古乐府有三息诗,杜工部用于诗,辛待制用于词,各臻其妙。待制名弃疾。
  又,辛待制〈水调〉首句,用鲍明远「四坐且勿语」。今世词,是有古腔乐府。
  又,凡作文须是有纲目,如君不见三字,苏文忠公〈满江红〉,辛待制〈摸鱼儿〉用之。臧辛伯贺吴荆南启亦用之。
  又,秦淮海〈临江仙〉,全用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作煞句。
  又,辛待制〈霜天晓角〉词云:「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 宦游吾老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用颜鲁公寒食帖「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数日间,得且住为佳耳。
  又,晁次膺裁林君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作〈水龙吟〉,中段三句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明清浅。」
尽?  又,秦淮海词,古今绝唱,如〈八六子〉前数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还生。」读之愈有味。又李汉老〈洞仙歌〉云:「一团娇软,是将春揉做,撩乱随风到何处。」此有腔调散语,非工于词者不能到。毛友达可诗「草色如愁滚滚来」,用秦语。
  又,韦寿隆有能诗声。族子能谦调四安税,因部使者市炭,不顺其意,至索印纸,即书词于印纸云:「风清日晚溪桥路。绿暗摇残雨。闲亭小立望溪山。画出明湖深秀,水云间。 漫郎疏懒非真吏。欲去无深计。功名英隽满凌烟。省事应须,速上五湖船。」虽列荐于朝,仅分司数月耳。
  又,沉端节字约之,元夕〈探春令〉云:「旧家元夜,追随风月,连宵欢宴。被那懑引得,滴流流地,一似蛾儿转。 而今老大心情懒。灯下几曾忺看。算静中惟有,窗间梅影,合是幽人伴。」日至〈感皇恩〉词:「和气霭微霄,黄云飘转。东阁观梅负诗眼。满斟绿酒,唱个曲儿亲劝。愿从今日去,长相见。 宝幄欢浓,玉炉香软。彼此宜冬镇长健。绣床儿畔。渐渐日迟风暖。告他事事,底饶一线。」用俗语而婉丽。周文忠公,干道丁亥游山,经从芜湖,时约之为宰,以诗编谒文忠,文忠谢以诗:「令君到处即文场。未怕簿书期会忙。神术有时朝赐履,赓歌无路赞垂裳。彭州篇什元飞动,工部交游更老苍。自古诗人贵磨琢,试看淇澳咏文章。」文忠期待,可谓厚矣。
  又,徐干臣侍儿既去,作转调〈二郎神〉,悉用平日侍儿所道底言语。史志道与干臣善,一见此词,踪迹其所在而归之。使鲁直知此,与之同时,「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之句无从而发也。
  又,《香奁集》,唐韩偓用此名所编诗,南唐冯延巳亦用此名所制词,又名阳春。偓之诗淫靡,类词家语。前辈或取其句,或剪其字,杂于词中。欧阳文忠尝转其语而用之,意尤新。
  又,康伯可〈曲游春〉词头句云:「脸薄难藏泪,恨柳风不与,吹断行色。」惜别之意已尽。辛幼安〈摸鱼儿〉词头句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之意亦尽。二公才调绝人,不被腔律拘缚。至「但掩袖,转面啼红,无言应得」与「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其惜别惜春之意,愈无穷。顷见范元卿杜诗说,载上韦左丞一诗,假如大宅第,自厅而堂,自堂而房,悉依次序,便不成文章。前二词不止如范所云,而末后余意愈出愈有,不可以小伎而忽焉。韩子苍茶筅子绝句:「籊籊干霄百尺高。晚年何事困铅刀。看君眉宇真龙种,犹解横身战雪涛。」此从竹之初生,及作筅子,以至点瀹,四句中包括得尽,此其所以高妙。
  又,辛幼安〈祝英台〉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又不解和愁归去。」王君玉〈祝英台〉云:「可堪妒柳羞花,下床都懒,便瘦也教春知道。」前一词欲春带愁去,后一词欲春知道瘦,近世春晚词,少有比者。杜少陵独步寻花第二首云:「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实怕春,可见春累次归,使人愁,使人瘦,欲留连不得。坡翁云:「花应羞上老人头。」意思尤长。
  又,李义山〈锦瑟〉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读此诗俱不晓。苏文忠公云:「此出古今乐志。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考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孙仲益为锡山费茂和说苏文忠公〈水龙吟〉,曲尽咏笛之妙。其词曰:「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笛之地也。「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绿肌匀绕」,笛之材也。「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笛之时也。「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辜负、秋多少」,笛之怨也。「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笛之人也。「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老」,笛之曲也。「嚼征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笛之声也。「为使君洗尽,蛮烟瘴雨,作霜天晓」,笛之功也。予恐仲益用苏文忠读锦瑟诗,以释〈水龙吟〉耳。刘贡父云:「锦瑟是令狐楚家青衣名。」许彦周云:「令狐楚侍儿能弹此曲,诗中四句,状此景也。」

  周泳先辑本,辛待制〈摸鱼儿〉,鱼作渔,漫郎政懒非真吏,真作其,灯下几曾忺看,忺作炊,转面啼红,面作面面,皆误记也。又苏文忠〈赤壁赋〉一则,与叶石林睡起流莺语一则,应从文渊阁本,并作一则为是。圭璋记。

二老堂诗话

[宋] 周必大

陶渊明山海经诗

  江洲《陶靖节集》末载,宣和六年,临溪曾弦谓靖节〈读山海经诗〉,其一篇云:「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义不贯,遂按《山海经》有云:「刑天,兽名,口衔干戚而舞。」以此句为:「刑天舞干戚。」因笔画相近,五字皆讹。岑穰晁咏之抚掌称善。余谓纮说固善,然靖节此题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终始记夸父,则此篇恐专说精卫衔木填海,无千岁之寿,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续。又况末句云:「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何预干戚之猛耶?后见周紫芝《竹坡诗话》第一卷,复袭纮意以为己说,皆误矣。

东坡立名

  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着,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王禹偁不知顶举

  小说多妄,其来久矣。《玉壶清话》云:「王禹偁自知制诰出知黄州,苏易简榜下放孙、何等进士三百余人。奏曰:『禹偁禁林宿儒,累为迁客,臣欲令榜下诸生郊送。』奏可。禹偁作诗谢之云﹕『缀行相送我何荣,老鹤乘轩愧谷莺。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诸生。』」余年十六七时,尝以岁月推之,孙、何榜乃淳化三年,岁在壬辰,明年癸巳,易简迁参政,是时禹偁谪外任未归,又明年甲午,方再为知制诰。至道乙未迁内翰,五月出知滁州,非放进士时。三年丁酉,复召知制诰,咸平元年戊戌十二月罢,知黄州。二年己亥,放进士孙暨等七十一人,非三百也。且易简已为执政而死,其妄甚明。然余颇自疑此诗或为他日之谶。并后隆兴癸末,余为起居郎兼中书舍人,值省试,本拟周知贡举,属寿皇锐意幸金陵,便欲进发,留余从驾,不果差。干道壬辰,为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适当贡举,在朝阙出身从官。而虞彬甫为相,雅不欲用余,时方遣泛使,奏留余撰国书,命翰林王曮知举,中书舍人赵雄同知,此外惟沈夏有出身。以予侍兼临安,既不可差,乃趣召李衡为侍御史,云:「试院无言事官,不肃。」锁院终旬日。赵雄丁母忧,亦不复补差。淳熙戊戌春,余为翰林学士,上已点定,而赵温叔为相,密奏云:「殿试临轩,当用天子私人主文,今省试是礼部事。」乃就下差权礼部尚书范成大。虽一时各有意,其实三入不知举也。

刘禹锡淮阴行

  「簇簇淮阴市,竹楼缘岸上。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今日转船头,金乌指西北。烟波与春草,千里同一色。船头大铜镮,摩挲光阵阵。早晚便风来,沙头一眼认。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衔尾趁樯竿,宿食长相见。隔浦望郎船,头昂尾幰幰。无奈脱莱时,清淮春浪软。」黄鲁直云:「〈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白乐天、元微之为之,皆不入律也。惟『无奈脱莱时』不可解,当待博物洽闻者说也。」余尝见古本作「挑菜时」,东坡惠州〈新年诗〉「水生挑菜渚」,恐用此字。

唐酒价

  昔人应急,谓唐之酒价,每斗三百,引杜诗:「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为证。然白乐天为河南尹〈自劝〉绝句云:「忆昔羁贫应举年,脱衣典酒曲江边。十千一斗犹赊饮,何况官供不着钱。」又古诗亦有:「金尊美酒斗十千。」大抵诗人一时用事,未必实价也。

白乐天诗

  《白乐天集》第十五卷〈宴散诗〉云:「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载来。将何迎睡兴,临睡举残杯。」此诗殊未睹富贵气象,第二联偶经晏元献公拈出,乃迥然不同。

杜荀鹤事

  《池阳集》载:杜牧之守郡时,有妾怀娠而出之,以嫁州人杜筠,后生子,即荀鹤也。此事人罕知。余过池尝有诗云:「千古风流杜牧之,诗材犹及杜筠儿。向来稍喜《唐风集》,荀鹤诗集名《唐风》。今悟樊川是父师。」

光武庙左衽

  钱塘陈益字仲理,进士入官。淳熙间,常为奉使金国属官,过滹沱光武庙,见塑像左衽,有诗云:「早知为左衽,悔不听臧宫。」意亦可取。

康与之重九词

  庆元丙辰重九,风雨中,七兄约登高于神冈西,喜,因记康与之在高宗时谑词云:「重阳日,四面雨垂垂。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路上水平脐,淹浸到东篱。」「茱萸胖,黄菊湿虀虀。落帽孟嘉寻箬笠,漉巾陶令买蓑衣,都道不如归。」为之一笑。与之自语人云:「末句或传『两个一身泥』,非也。」

杜诗元日至人日

  杜诗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盖此七日之间,须有三两日阴,不必皆晴,疑子美纪实耳。洪兴祖引东方朔《占书》谓岁后八日,一鸡、二犬、三豕、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其日晴则所主物育,阴则灾。天宝之乱,人物俱灾,故子美云尔。信如此说,谷乃一岁之本,何略之也。

木芙蓉诗

  唐人裒刘禹锡《嘉话》云:「进士陈摽诗,〈咏黄蜀葵诗〉云:『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憎处只缘多。』」余尝语客,花多固取轻于人,何憎嫌之有?因论木芙蓉全似芍药,但患无两平字易牡丹字,欲改此句作「得人轻处只缘多」。众以为善,且谓移「芍药」二字在句首则可矣。余以失全句为疑。或云:「《本草》芍药一名余容。」因缀一绝云:「花如人面映秋波,拒傲清霜色更和。能共余容争几许,得人轻处只缘多。」白乐又和钱学士〈白牡丹诗〉云:「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折来比颜色,一树如瑶琼。彼因稀见贵,此以多为轻。」固知轻字为胜。

辨人生如寄出处

  苏文忠公诗文,少重复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数处用,虽和陶诗亦及之,盖有感于斯言。此句本起魏文帝乐府。厥后《高僧传》王羲之〈与支道林书〉祖其语尔。朱翌新仲《猗觉寮杂志》,乃引高僧及高齐刘善明,似未记魏乐府。余为太和萧人杰秀才作〈如寄斋说〉,引文忠公诗甚详。

报班齐

  欧公诗云:「玉勒争门随仗入,牙牌当殿报班齐。」或疑其不然。今朝殿争门者,往往随仗而入,及在廷排立既定,驾将御殿。合门持牙牌,刻班齐二字。候班齐,小黄门接入,上先坐后幄。黄门复出扬声云:「人齐未?」行门当头者应云:「人齐。」上即出,方转照壁,卫士即鸣鞭。然此乃是驾出时,常日则不同。

朱希真出处

  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绍圣谏官勃之孙。靖康乱离避地,自江西走二广。绍兴二年,诏广西宣谕明橐访求山林不仕贤者,橐荐希真深达治体,有经世之才,静退无竞,安于贱贫,尝三召不起,特补迪功郎,后赐出身。历官职郎官,出为浙东提刑,致仕居嘉禾,诗词独步一世。秦丞相晚用其子某为删定官,欲令希真教秦伯阳作诗,遂落致仕,除鸿胪寺少卿,盖久废之官也。或作诗云:「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盖希真旧尝有〈鹧鸪天〉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醉千场,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殿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最脍炙人口,故以此讥之。淳熙间,沅州教授汤岩起刊《诗海遗珠》,所书甚略,而云:「蜀人武横诗也。」未几,秦丞相薨,希真亦遭台评,高宗曰:「此人朕用橐荐以隐逸命官,置在馆阁,岂有始恬退而晚奔竞耶?」其实希真老爱其子,而畏避窜遂,不敢不起,识者怜之。

唐藩镇官属入局

  杜子美为剑南参谋,〈遣闷〉呈严郑公诗云:「束縳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又云:「晓人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韩退之为武宁节度使推官,〈上张仆射书〉云:「使院故事,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乃知唐制藩镇之属,皆晨入昏归,亦自少暇。如牛僧孺待杜牧之,固不以常礼也。后见洪迈《容斋续笔》第一卷所引,与此同。

论诗雅颂

  扬子《法言》曰:「正考甫常晞尹吉甫矣,公子奚斯常晞正考甫矣。」盖尹吉甫能作〈崧高〉、〈烝民〉等诗,以美宣王,故正考甫晞之而作《商颂》。是则扬子以〈閟宫〉之颂,为奚斯所作矣。班孟坚、王文考为赋序,皆有奚斯颂鲁僖之言,盖本诸扬子也。学者谓〈閟宫〉但曰「新庙奕奕,奚斯所作,」而无作颂之文,遂疑扬子为误。以余观之,奚斯既以公命作庙,又自陈诗归美其君,故八章之中,上自姜嫄、后稷,下逮鲁公、鲁侯,备极称颂,至末章始言作庙之功,亦不为过。只如〈崧高诗〉亦云:「甚诗孔硕,其风肆好。」是吉甫固尝自称美,何独于奚斯而疑之。扬子之言,必有所据。后见洪迈《容斋续笔》第一卷,亦以为相承之误,非也。

显仁皇后挽诗

  汤岐公思退在相位,作显仁皇后〈挽诗〉云:「虞妃从梧野,启母祔稽山。」无一闲字。盖显仁初以贤妃从徽宗北狩,其后祔徽宗葬会稽之永佑陵,虞妃为徽宗也,启母为高宗也,用事可谓的切。高宗山陵,余进挽诗取法焉。其云:「生年同艺祖」,谓创业中兴之主,皆丁亥生也。「庆寿像慈宁」,谓母子皆尝庆八十也。然不若岐公之工。

陆务观说东坡三诗

  陆游务观云:「不性之谓苏子瞻作〈王莽诗〉讥介甫云:『入手功名事事新。』又〈咏董卓〉云:『公业平生劝用儒,诸公何事起相图。只言世上无健者,岂信车中有布乎。』盖讥介甫争市易事,自相叛也。车中有布,借吕布以指惠卿姓,曾,布名,其亲切如此。」又云:「曾吉甫侍郎藏子瞻〈和钱穆父诗〉真本,所谓:『大笔推君西汉手, 一言置我二刘间』者。其自注云:『穆父尝草某答诏,欲歆、向见喻,故有此句。』而广川董彦远待制,乃讥子瞻不当用高、光事,过矣。」

山谷哭宗室公寿诗

  与务观同作〈刘信叔大尉挽词〉,余诵鲁直〈哭宗室公寿诗〉云:「昔在熙宁日,葭莩接贵游。题诗奉先寺,横笛宝津楼。天网恢中夏,宾筵禁列侯。但闻刘子政,头白更清修。」意深语到,可见宗室前肆后拘气象。务观云:「韩子苍尝见鲁直真迹,第三联改云:『属举左官律,不通宗室侯。』以此为胜。」而曾吉甫独取前作。

南北声音

  四方声音不同,形于诗歌,往往多碍,其来久矣。如北方以「行」为「形」,故《列子》直以太行山为「太形」。又如「居姬」、「与以」、「高俄」等音,古今土文,皆作协韵,虽《释文》亦然。《礼记》「何居」注云「居音姬」,《列子》「何姬」却注歹「音居」。其它诗文「与以」、「吕累」之类尤多。近世士大夫,颇笑闽人作赋协韵云:「天道如何,仰之弥高。」殊不知苏子由蜀人也,文集第一卷〈严碑〉长韵「磨讹」、「高豪」、「何曹」、「荷戈」,亦相间而用云。

记梦

  余少时尝梦至人家,其书室为丛竹所敝,殊不开爽,堂下皆古柳,鸦噪不止。梦中作诗云:「竹多翻障月,木老只啼乌。」意谓竹本清虚,廷贮风月,今反窒塞如此。种木不栖鸾凤,徒能集乌以聒耳,似讥其主人也。后数年,为金陵教官,初入廨舍,则厅下及门外,古柳参天,鸦鸣竟日,厅傍小书室,丛竹蔽亏,恍如所梦。

皇甫湜诗

  刘贡父《诗话录》云:皇甫湜诗无闻,韩退之有读公〈安园池诗〉,讥其掎摭粪壤间。又《韩集》虽有〈次韵湜陆浑山火〉之篇,而湜诗俱不传。余尝得湜永州祁阳〈元次山唐亭诗碑〉,题云「侍御史内供奉皇甫湜」,其诗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中行苏预。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啼素濑。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赖。」后见洪迈《容斋随笔》,亦载此诗,谓「风格无可采」,非也。

老人十拗

  朱新中《鄞川志》载:郭功父老人十拗,谓「不记近事记得远事,不能近视能远视,哭无泪笑有泪,夜不睡日睡,不肯坐多好行,不肯食软要食硬,儿子不惜惜孙子,大事不问碎事絮,少饮酒多饮茶,暖不出寒即出。」丁巳岁,余年七十二,目视昏花,耳中无时作风雨声,而实雨却不甚闻。因补一联云:「夜雨稀闻闻耳雨,春花微见见空华。」是亦两拗也。尝录寄朱元晦,朱大以为然,请余足成之。遂贴两句云:「自矜□□盲宰相,今复痴聋作富家。」

记赵梦得事

  广西有赵梦得,处于海上,东坡谪儋耳时,为致中州家问。坡尝题其澄迈所居二亭:曰清斯,曰舞琴。仍录陶渊明、杜子美诗,及旧作数十纸与之。梦得以绫绢求,东坡答云:「币帛不为服章,而以书字,上帝所禁。」又有帖云:「旧藏龙焙,请来共尝,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真佳句也。后赵君子妇将产,梦有题开国男来谒者,生子名之曰荆,而字梦授。绍兴末登科,丰厚夷雅,所至榜书室曰见坡。干道中,以左奉议郎知吉州龙泉县,余因得尽观坡之翰墨。荆去,调钦倅,未上而卒,梦开国男者,殆县宰耶?

记东坡乌台诗案

  元丰己未,东坡坐作诗谤讪,追赴御史狱。当时所供诗案,今已印行,所谓《乌台诗案》是也。靖康丁未岁,台吏随驾挈真案至维扬。张全真参政时为中丞,南渡取而藏之。后张丞相德远为全真作墓志,诸子以其半遗德远充润笔,其半犹存全真家。余尝借观,皆坡亲笔,凡有涂改,即押字于下,而用台印。苏子容丞相元丰戊午岁尹开封,治陈世儒狱,言者诬以宽纵请求。是秋亦自濠州摄赴台狱,尝赋诗十四篇,今在集中,序云:「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其诗云:「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注谓「所劾歌诗有非所宜言,颇闻鎷诘之语。」

辨欧阳公用金带事

  杜工部诗屡及银章,欧阳文忠公诗数言金带,此亦常事。后来士大夫多以不仕为旷达,又因前辈偶谓「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为未是富贵。小说遂云「永叔这条金带,几道着。」余谓近世迈往凌云,视官职如缰锁,谁如东坡。然〈送陈睦诗〉云「君亦老嫌金带重」,〈望湖海词〉云「不堪金带垂腰」,岂害其为达耶?

李石霜月诗

  唐李义山〈霜月〉绝句:「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本朝石曼卿云:「素娥青女元无匹,霜月亭亭各自愁。」意相反而句皆工。

陶杜酒诗

  陶渊明诗:「酒能消百虑。」杜子美云:「一酌散千忧。」皆得趣之句也。

韩杜自比稷契

  子美诗:「自比稷与契。」退之诗云:「事业窥稷、契。」子美未免儒者大言,退之实欲践之也。

苏颋九日侍宴应制诗

  余编校《文苑英华》,如诗中数字异同,固不足怪。至苏颋〈九日侍宴应制得时字韵诗〉,《颋集》与《英华》略同,首句「嘉会宜长日」,而《岁时杂咏》作「并数登高日」。第二句「高游顺动时」,《杂咏》作「廷龄命赏时」。第三句「晓光云半洗」,《杂咏》作「宸游天上转」。第四句「晴色雨余滋」,《杂咏》作「秋物雨来滋」。第五句「降鹤因韶德」,《杂咏》作「承仙驭」。第六句「吹花入御词」,《杂咏》作「睿词」。后一联云「愿陪阳数节,亿万九秋期」,《杂咏》作「微臣复何幸,长得奉恩私」。窃意《杂咏》乃传书录当时之本,其后编集,八句皆有改定,《文苑》因从之耳。杜甫云:「新诗改罢自长吟。」信乎不厌琱琢也。

东坡寒碧轩诗

  苏文忠公诗,初若豪迈天成,其实关键甚密。再来杭州〈寿星院寒碧轩〉诗,句句切题,而未尝拘。其云:「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寒碧各在其中。第五句「日高山蝉抱叶响」,颇似无意,而杜诗云:「抱叶寒蝉静。」并叶言之,寒亦在中矣。「人静翠羽穿林飞」,固不待言。末句却说破:「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其妙如此。

金锁甲

  周紫芝《竹坡诗话》第一段云:「杜少陵〈游何将军山林诗〉,有『雨拋金锁甲,苔卧绿沉枪』之句。言甲拋于雨,为金所锁;枪卧于苔,为绿所沉。有将军不好武之意。余读薛氏《补遗》,乃以绿沉为精铁,谓隋文帝赐张奫以绿沉之甲是也,不知金锁当是何物。后又读赵德麟《侯鲭录》,谓绿沉为竹,乃引陆氏龟蒙诗:『一架三百竿,绿沉森杳冥。』此尤可笑。」已上皆紫芝之语。余按苻坚使熊邈造金银细铠,为金线以缧之。蔡琰诗云:「金甲耀日光。」至今谓甲之精细者为锁子甲,言其相衔之密也。紫芝工诗,而诗话百篇,疏失如此,何邪?绿沉为精铁,则不待辨矣。

笋荠诗用斤卖事

  紫芝云:「『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此高力诗也。鲁直作〈食笋诗〉云:『尚想高将军,五溪无人采』是也。张文潜作〈荠羹诗〉乃云:『论斤上国何曾饱,旅食江城日至前。尝慕藜羹最清好,固应加糁愧吾缘。』则是高将军所作乃〈荠诗〉耳,非〈笋诗〉也。二公同时,而用事不同如此,不知其故。」余按二诗各因笋、荠而借用作斤卖之句,初非用事不同,紫芝何其拘也。

绽葩二字

  紫芝末篇又云:「今日校《谯国集》,适此两卷皆公在宣城时诗。某为儿时,先人以公真稿指示,某是时已能成诵。今日读之,如见数十年前故人,终是面熟。但句中时有与昔时所见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尔。如〈病起〉一诗云:『病来久不上层台,谓宣城叠嶂双溪也。窗有蜘蛛径有苔。多少山茶梅子树。未开齐待主人来。』此篇最为奇绝。今乃改云:『为报园花莫惆怅,故教太守及春来。』非特意脉不伦,然亦是何等语。又如『樱桃欲破红』,改作『绽红』;『梅粉初坠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绽、葩二字,是世间第一等恶字,岂可令入诗来。又〈喜雨晴诗〉云:『丰穰未可期,疲瘵何日起。』乃易『疲瘵』为『瘦饥』,若当时果用瘦饥二字,则此老大段窘也。」余谓紫芝论俗子改易张文潜诗,是也。至引「樱桃欲绽红」,谓不应改破作绽,梅粉不应作葩,云是恶字,岂可入诗。然则「红绽雨肥梅」,不应见杜子美诗。「诗正而葩」,不应见韩退之〈进学解〉。「天葩无根常见日」,不应见欧阳永叔长篇。况古今诗人,亦多有之,岂可如此论诗耶?

论缥缈二字

  自唐文士诗词多用「缥眇」二字,本朝苏文忠公亦数用之。其后蜀中大字本,改作缥缈,盖韵书未见眇字尔。或改作渺,未知孰是。余校正《文苑英华》,姑仍其旧,而注此说于下。

米元章书无量皂人诗句

  余家有米元章书「长寿庵」三字,后题两句:「人是西方无量佛,寿如南极老人星。」不知古人诗句,或元章自作也?

程祁陈从古梅花诗

  政和中,庐陵太守程祁,学有渊源,尤工诗。在郡六年,郡人段子冲,字谦叔,学问过人,自号潜叟。郡以遗逸八行荐,力辞。与程唱酬〈梅花〉绝句,展转千首,识者已叹其博。近岁有同年陈从古,字希颜,裒古今梅花诗八百篇,一一次韵,其自序云:「在汉、晋未之或开,自宋鲍照之下,仅得十七人,共二十一首,唐诗人最盛,杜少陵才二首,白乐天四首,元微之、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杜牧之各一首。自余不过一二,如李翰林、韦苏州、孟东野、皮日休诸人,则又寂无一篇。至本朝方盛行,而余日积月累,酬和千篇云。

记舒州司空山李太白诗

  司空山在舒州太湖县界,初经重报寺,过马玉河,至金轮院,有僧本净肉身塔,及不受叶莲华池,连理山茶。自塔院乃上山至本净坐禅岩,精巧天成。中途断崖绝壑,傍临万仞,号牛背石。宗室善修者言,石如剑脊中起,侧足覆身而过,危险之甚。度此步步皆佳。上有一寺及李太白书堂。一峰玉立,有太白〈瀑布诗〉云:「断岩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赤文字,落落不可读。摄衣凌青霄,松风吹我足。」余兄子中,守舒日,得此于宗室公霞。今胡仔《渔隐丛话》载,蔡绦《西清诗话》不言此山,但云,太白仙去后,人有见其诗,略云:「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身凌青霄,松风吹我足。」又云:「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既误以断岩为断崖,与第二句相重。赤文作敕文,落落作世眼,摄衣作摄身,皆浅近与前句大相远。当涂《太白集》本,元无此诗,因子中录寄,郡守遂刻于后。鱼皆从蔡绦误本,子中争之不从,仅能敕为赤而已。

辨杜诗阅殷阑韵

  世言杜子美诗两押闲字,不避家讳,故〈留夜宴〉诗「临欢卜夜闲」,七言诗「曾闪朱旗北斗闲」。虽俗传孙觌杜诗押韵,亦用二字,其实非也。卞圜杜诗本云「留欢上夜关」,盖有投辖之意。卜字似上字,关字似闲字,而不知者或改作夜闲,又不在韵,卞氏本妙不可言。北斗闲者,盖《汉书》有「朱旗降天」。今杜诗既云「曾闪朱旗」,则是因「朱旗降天」,斗色亦赤,本是殷字,于斤切,盛也。殷字,于颜切,红也。故音虽不同,而字则一体。是时宣祖正讳殷字,故改作闲,全无义理。今既祧庙不讳,所谓「曾闪朱旗北斗殷」,又何疑焉。

戏举诗对

  干道七年秋,余为礼部侍郎,一时长贰,每会食,多戏举诗对。或云:「『蔷薇刺刺花奴手。』刺刺皆侧声,人谓难对。」余云:「鸿雁行行鸟迹书。」又云:「『半夏禹余粮。』借雨为禹,凉为粮也。宜以何对?」余云;「长春佛见笑。」盖药名及花名也。吏部张津子问侍郎因云:「此雅对耳,更有通俗之句。如往年胡邦衡多髯,初除吏部郎官,或以『胡铨髯吏部』为戏,莫能对者。」是时姚宪令则以司农少卿兼权户侍在坐,余谓令则君尝为浙宪,岂复远使,欲借以趁对云:「姚宪远提刑。」盖借姚为遥也,坐皆大笑。淳熙六年,吏部尚书兼侍讲程大昌泰之讲筵,退入部,同官问:「今日讲何经?」泰之云:「《尚书》。」或又曰:「尚书讲《尚书》,亦诗句也。」属余对之,余曰「行者留行者」,坐中复大笑。

红绫白苎诗

  唐薛能诗云:「莫欺阙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记新进士时事也。王禹偁〈贺人及第诗〉云:「利市襕衫拋白纻,风流名纸写红笺。」余尝以二事为一联云:「襕衫拋白苎,饼餤吃红绫。」似是的对。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载:「红绫饼餤为卢延让诗。」

一麾出守

  颜延年诗:「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后人误用一麾出守事,以为起于杜牧之自云:「独把一麾江海去。」实用旌麾之麾,未必本之颜诗。后人因此二字,误用颜诗耳。

记法慧寺门诗

  绍兴十年六月一日甲辰,左光禄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监修国史秦桧札子奏:「臣闻『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此伊尹相汤〈咸有一德〉之言也。臣昨见金国挞懒,有讲和割地之议,故赞陛下取河南故疆。既而兀朮笺其叔挞懒,监公佐之归,和议已变,故赞陛下定吊民伐罪之计。今兀朮变和议果矣。臣请为陛下先至江上,谕诸路帅,同力招讨。陛下相次劳军,如汉高祖以马上定天下,不宁厥居,为社稷宗庙决策于今日。臣言如不可行,即乞罢免,以明孔圣『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义,臣无任恳切之至。」有旨依奏。右张嵲代作,嵲原任司勋员外郎,五月除起居舍人,八月除中书舍人。当时朝士,大书法慧寺门云:「商汤为太甲,孔圣作周任。」盖误以伊尹告太甲为相汤,而《论语》载孔子道周任之言,今直以为孔圣也。

辨欧阳公释奠诗

  《欧阳文忠公外集》,有〈早赴府学释奠诗〉,盖任留守推官,陪钱惟演行礼时也。诸处本皆如此写。达云:「省题诗集只云〈释奠〉,却注作国子监试题。盖惟演止是使相,诗中不应云『行祠汉丞相』,且『俎豆兼三代』,及『首善自西京』,语皆有嫌。专指汉事,非惟演也。当从省题。」余答云:「省题所印,如秋狝之类,乃官中试题。至于释奠,似太平易,况诸本元有早赴府学二字,书坊傅会剿之耳。」其云:「昔齿公卿日,尝闻弦诵声。」岂举业当用乎?所谓汉丞相,乃诗句偶然,如唐卿周士之类,何必拘泥。且汉时释奠,岂预丞相耶!今公《外集》第二卷,〈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云:「丞相忽南迁,送之伊水头。」此惟演落平章事移邓州时,亦呼丞相。《外集》十四卷〈送河南户曹杨子聪序〉云:「居一岁,相国彭城公荐之。」彭城,惟演所封郡,是又呼为相国。按唐《白乐天集》第五十八卷,论节度使王锷除平章事云:「伏以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容轻授。锷非清望,又无大功,深为不可。」此是唐使相亦谓之宰相,故有系衔大敕之后者。兹乃丞相、相国、宰相三者,在使相皆可称呼之明证。达号博洽,故着此以示后学。

王十李三

  绍兴二十七年,御筵进士四百二十六人,温州王十朋为之首。其乡人吴已正缀末。特奏状元则福州李三英,例赐出身,附名正奏之后。已正有诗:「举头不忍看王十,回首犹欣见李三。」

鸠芹诗

  蜀人缕鸠为脍,配以芹菜。或为诗云:「本欲将芹补,那知弄巧成。」

浩然斋词话

[宋] 周密

  乐天有感石上旧字诗云:「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盖其妾桃叶也。自昔未有以家妓字镌石者。刘过改之尝游富沙,与友人吴仲平饮于吴所欢吴盻儿家,尝赋词赠之。所谓「云一窝。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蛾」,盻遂属意改之。吴愤甚,挟刃刺之,误伤其妓,遂悉系有司。时吴居父为帅,改之以启上之云:『韩擒虎在门,顾丽华而难恋,陶朱公有意,与西子以偕来。』居父遂释之,然自是不复合矣。改之有「春风重到凭阑处,肠断妆楼不忍登」,盖为此耳。
  杨缵武英殿本原作韵,今据《绝妙好词》改。除夕词〈一枝春〉云:「竹爆惊春,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掩,翠鼎暖腾香雾。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应自有、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 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又,罗希声孙花翁所书除夕一词云:「小童教写桃符,道人还了常年例。神前灶下,袚除清净,献花酌水。祷告些儿,也都不是,求名求利。但吟诗写字,分数上面,略精进、尽足矣。 饮量添教不醉。好时节、逢场作戏。驱傩爆竹,软饧酥豆,通宵不睡。四海皆兄弟,阿鹊也、同添一岁。愿家家户户,和和顺顺,乐升平世。」此集中所无也。
张枢字斗南,又号寄闲,忠烈循王五世孙也。笔墨萧爽,人物酝藉,善音律。尝?  云度依声集百阕,音韵谐美,真承平佳公子也。予已选六阕于绝妙词,今别见于此。〈恋绣衾〉云:「屏绡裛润惹篆烟。小窗间、人泥昼眠。正雪暖荼蘼架,奈愁春、尘锁鴈弦。 杨花做了香雪梦,化池萍、犹泛翠钿。自不怨东风老,怨东风、轻信杜鹃。」〈清平乐〉云:「凤楼人独。飞尽罗心烛。梦绕屏山三十六。依约水西云北。 晓奁嫩试脂铅。一緺鸾髻微偏。留得宿妆眉在,要教知道孤眠。」又〈木兰花慢〉云:案花慢二字原本脱,今据《词谱》增入。「歌尘凝燕垒,又软语,在雕梁。记剪烛调弦,翻香校谱,学品伊凉。屏山梦云正暖,放东风,卷雨入巫阳。金冷红绦孔雀,翠闲彩结鸳鸯。 银缸焰冷小兰房。夜悄怯更长。待采叶题诗,含情赠远,? 水茫茫。春妍尚如旧否,料啼痕、暗里浥红妆。须觅流莺寄语,为谁老却刘郎。」
  「谢了梅花恨不禁。小楼羞独倚,暮云平。夕阳微放柳梢明。东风冷、眉岫翠寒生。 无限远山青。重重遮不断,旧离情。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此周容子宽〈小重山〉。子宽,四明人。
  李秋? 莱老,与其兄篔房竞爽,号龟溪二隐。予已刊十二阕于绝妙选矣,今复别见〈倦寻芳〉云:「缭墙粘藓,糁径飞梅,春绪无赖。绣压垂帘骨,有许多寒在。宝幄香销龙麝饼,钿车尘冷鸳鸯带。想西园,被一程风雨,群芳都碍。 逗晓色、莺啼人起,倦倚银屏,愁沁眉黛。待? 千金,却恨好晴难买。翠苑欢游孤解佩,青门佳约。小?妨挑菜。柳初黄,罩池塘,万丝愁霭。」〈点绛唇〉云:「绿染春波,袖罗金缕双鸂桃匀碧。香衬蝉云湿。 舞带歌钿,闲傍秋千立。情何极。燕莺尘。芳草斜阳笛。」〈西江月? 赋海棠〉云:「绿凝晓云苒苒,红酣晴雾冥冥。银簪悬烛锦官城。困倚墙头半影。 雨后偏饶艳冶,燕来同作清明。更深犹唤玉靴笙。不管西池露冷。」案:玉靴笙三字未详其义,疑有误。
  篔房李彭老词笔妙一世,予已择十二阕入绝妙词矣,兹不重见。外可笔者甚多,今复摭数首于此。〈惜红衣〉云:「水西云北,记前回同载,高阳伴侣。一色荷花香十里,偷把秋期频数。脆筦排云,轻桡喷雪,不信催诗雨。碧筩呼酒,秀笺题新句。 谁念病损文园,岁华摇落,事与孤鸿去。露井邀凉吹短发,梦入苹洲菱浦。暗草飞萤,乔枝翻鹊,看月山中住。一声清唱、醉乡知有仙路。」送客〈木兰花慢〉云:「折秦淮露柳,带明月、倚归船。看佩玉纫兰,囊诗贮锦,江满吴天。吟边。唤回梦蝶,想故山薇长已多年。草得梅花赋了,棹歌远和离舷。 风弦,尽入吟篇。伤倦客,对秋莲。过旧经行处,渔乡水驿,一路闻蝉。留连。漫听燕语,便江湖夜雨隔灯前。潮返浔阳暗水,鴈来好寄瑶笺。」〈祝英台近〉云:案:祝字原本脱,今据《词谱》增入。「载轻寒,低鸣橹。十里杏花雨。露草迷烟,萦绿过前浦。青青陌上垂杨,绾丝摇佩,渐遮断、旧曾吟处。 听莺语。吹笙人远天长,谁翻水西谱。浅黛凝愁,远岫带眉妩。画阑闲倚多时,不成春醉,趁几点、白鸥归去。」〈清平乐〉云:「合欢扇子。扑蝶花阴里。半醉海棠扶半起。淡日秋千闲倚。 宝筝弹向谁听。一春能几番晴。帐底柳绵吹满,不教好梦分明。」〈章台月〉云:「露轻风细。中庭夜色凉如水。荷香柳影成秋意。萤冷无光,凉入树声碎。 玉箫金缕西楼醉。长吟短舞花阴地。素娥应笑人憔悴。漏歇帘空,低照半床睡。」又,〈青玉案〉云:「楚峰十二阳台路。算只有,飞红去。玉合香囊曾暗度。榴裙翻酒,杏帘吹粉,不识愁来处。 燕忙莺懒青春暮。蕙带空留断肠句。草色天涯情几许。荼蘼开尽,旧家池馆,门掩风和雨。」又张直夫尝为词叙云:「靡丽不失为国风之正,闲雅不失为骚雅之赋,摹拟玉台,不失为齐梁之工,则情为性用,未闻为道之累。」楼茂叔亦云:「裙裾之乐,何待晚悟,笔墨劝淫,咎将谁执。」或者假正大之说,而掩其不能,其罪我必焉。虽然,与知我等耳。
  「三十年前,爱买剑、买书买画。凡几度、诗坛争敌,酒兵争霸。春色秋光如可买,钱悭也不曾论价。任粗豪、争肯放头低,诸公下。 今老大,空嗟讶。思往事,还惊诧。是和非未说,此心先怕。万事全将飞雪看,一闲且问苍天借。乐余龄、泉石在膏肓,吾非诈。」此西里赵希迈〈满江红〉也。
  清源张? 所赋〈祝英台近〉云:「一番风,连夜雨。收拾做春暮。艳冷香销,莺燕惨无语。晓来绿水桥边,青门陌上,不忍见、落红无数。 怎分付。独倚红药阑边,伤春甚情绪。若取留春,欲去去何处。也知春亦多情,依依欲住。子规道、不如归去。」
  杨缵字继翁,号守斋,又称紫霞,本鄱阳洪氏恭圣太后侄杨石之子。麟孙早夭,遂祝为嗣。时数岁,往谢史卫王,王戏命对云:「小官人当上小学。」即答云:「大丞相已立大功。」卫王大惊喜,以为远器。公廉介自将,一时贵戚无不敬惮,气习为之一变。洞晓律吕,尝自制琴曲二百操。又常云:「琴一弦,可以尽曲中诸调。」当广乐合奏,一字之误,公必顾之。故国工乐师,无不叹服,以为近世知音无出其右者。任至司农卿,浙东帅,以女选进淑妃,赠少师。所度曲多自制谱,后皆散失。今书一阕于此。被花恼云:「疏疏宿雨酿寒轻,帘帏静垂清晓。宝鸭微温瑞烟少。檐声不动,春禽对语,梦怯频惊觉。欹珀枕、倚银屏,半窗花影明东照。 惆怅夜来风生,怕飞香湿瑶草。被衣便起,小径曲廊,处处都行到。正蜂痴蝶騃恋芳妍,怎奈向、平生被花恼。蓦忽地省得,而今双鬓老。」
  徐爱山堪举二阕亦佳。〈小重山〉云:「鼓报黄昏禽影歇。单衣犹未试,觉寒怯。尘生锦瑟可曾阅。人去也,闲过好时节。 对景复愁绝。东风吹不散,鬓边雪。些儿心事对谁说。眠不得。一枕杏花月。」〈谒金门〉云:「休只坐。也去看花则个。明日满庭红欲堕。花还愁似我。 索性痴眠一和。凭个梦儿好做。杜字不知春已过。枝头声越大。」亦不知为何人作也。
  〈谒金门〉云:「人病酒。生怕日高催绣。昨夜新翻花样瘦。旋描双蝶凑。 慵? 绣床呵手。却说新愁还又。门外东风吹绽柳。海棠花厮勾。」〈踏莎行〉云:「照眼菱花,剪情菰叶。梦云吹散无踪迹。听郎言语识郎心,当时一点谁消得。 柳暗花明,萤飞月黑。临窗滴泪研残墨。合欢带上旧题诗,如今化作相思碧。」此二词并见赵闻礼《钓月集》。然集中大半皆楼君亮、施仲山所作,安知非他人者。
  翁元龙字时可,号处静,与吴君特为亲伯仲,作词各有所长。世多知君特而知时可者甚少,予尝得一编,类多佳语,已刊于集矣。今复摭数小阕于此。〈江城子〉云:「一年箫鼓又疏钟。爱东风。恨东风。吹落灯花,移在杏梢红。玉靥翠钿无半点,空湿透,绣罗弓。 燕魂莺梦渐惺松。月帘栊。影迷蒙。催趁年华,都在艳歌中。明日柳边春意思,便不与,夜来同。」立春〈西江月〉云:「画阁换粘春帖,宝筝拋学银钩。东风轻滑玉钗流。织就燕纹莺绣。 隔帐灯花微笑,倚窗云叶低收。双鸳刺罢底尖头。剔雪闲寻荳蔻」。赋茉莉〈朝中措〉云:「花情偏与夜相投。心事鬓边羞。熏醒半床凉梦,能消几个开头。 风轮慢卷,冰壶低架,香雾飕飕。更着月华相恼,木犀淡了中秋」。巧夕〈鹊桥仙〉云:「天长地久,风流云散。惟有离情无算。从分金镜不曾圆,到此夜、年年一半。轻罗暗网,蛛丝得意,多似妆楼针线。晓看玉砌淡无痕,但吹落、梧桐几片。」又如「拗莲牵藕线。藕断丝难断。弹水没鸳鸯。教寻波底香。」真花间语也。
  宋谢太后北觐,有王夫人题一词于汴京夷山驿中云:「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文宋瑞丞相和云:「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又代王夫人再用韵云:「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阙。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邓光荐和云:「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阙。眉锁姮娥山宛转,髻梳坠马云欹侧。恨风沙、吹透汉宫衣,余香歇。 霓裳散,庭花灭。昭阳燕,应难说。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
  「御风来、翠乡深处,连天云锦平远。卧游已动蓬舟兴,那在芙蓉城畔。巾懒岸。任压顶、嵯峨满鬓丝零乱。飞吟水殿。载十丈青青,随波弄粉,菰雨泪如霰。 斜阳外,也有仙妆半面。无言应对花怨。西湖千顷腥尘暗,更忆鉴湖一片。何日见。试折藕、占丝丝与肠俱断。遐征渐倦。当颖尾湖头,绿波彩笔,相伴老坡健。」此刘澜养原游天台鴈荡东湖所赋〈买陂塘〉词绝笔也。哀哉。
  薛梯飙长短句,予尝收数阕于绝妙词。今复得其〈醉落魄〉云:「单衣乍着。滞寒更傍东风作。珠帘压定银钩索。雨弄初晴,轻旋玉尘落。 花唇巧借妆梅约。娇羞纔放三分萼。樽前不用多评泊。春浅春深,都向杏梢觉。」
  章牧之谦亨尝为浙东宪,风采为一时所称,然酝藉滑稽。尝赋守岁小词云:「团栾小酌醺醺醉。厮捱着、没人肯睡。呼卢直到五更头,便铺了、妆台梳洗。 庭前鼓吹喧人耳。蓦忽地、又添一岁。休嫌不足少年时,有几多、少年如我底。」
  金贞佑中,太原已受兵,人情汹汹,忽有书一词于府治宣诏亭壁间云:「并州霜早。禾黍离离成腐草。马困人疲。惟有郊原雀鼠肥。 分明有路。好逐衡阳征鴈去。鼓角声中。全晋山河一半空。」盖鬼词也。
  淳佑间,丹阳太守重修多景楼。高宴落成,一时席上皆湖海名流。酒余,主人命妓持红笺,征诸客词。秋田李演广翁词先成,众人惊赏,为之阁笔。其词云:「笛叫东风起。弄尊前、杨花小扇,燕毛初紫。万点淮峰孤角外,惊下斜阳似绮。又婉娩、一番春意。歌舞相缪愁自猛,卷长波、一洗空人世。间热我,醉时耳。 绿芜冷叶瓜洲市。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
  古词有元夕〈望远行〉:「又还到元宵台榭。记轻衫短帽,酒朋诗社。烂漫向、罗绮丛中驰骋,风流俊雅。转头是三十年话。 量减才悭,自觉是、欢情衰谢。但一点难忘,酒痕香帕。如今雪鬓霜髭,嬉游不忺深夜。怕相逢、风前月下。」翁宾旸谓是孙季蕃词,然集中无之。
  翁孟寅宾旸尝游维扬,时贾师宪开帷阃,甚前席之。其归,又置酒以饯,宾旸即席赋〈摸鱼儿〉云:「卷西风,方肥塞草,带钩何事东去。月明万里关河梦,吴楚几番风雨。江上路。二十载、头颅凋落今如许。凉生弄尘。叹江左夷吾,隆中诸葛,谈笑已尘土。 寒汀外,还见来时鸥鹭。重来应是春暮。轻裘岘首陪登眺,马上落花飞絮。拚醉舞。谁解道、断肠贺老江南句。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师宪大喜,举席间饮器凡数十万,悉以赠之。
  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一夕值佑陵临幸,仓卒隐去。既而赋小词,所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者,盖纪此夕事也。未几,李被宣唤,遂歌于上前。问谁所为,则以邦彦对。于是遂与解褐,自此通显。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顾教坊使袁绹问,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上喜,意将留行。且以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命蔡元长微叩之。邦彦云:「某老矣,颇悔少作。」会起居郎张果与之不咸,廉知邦彦尝于亲王席上作小词赠舞鬟云:「歌席上,无赖是横波。宝髻玲珑欹玉燕,绣巾柔腻掩香罗。何况会婆娑。 无个事,因甚敛双蛾。浅淡梳妆疑是画,惺松言语胜闻歌。好处是情多。」为蔡道其事。上知之,由是得罪。师师后入中,封瀛国夫人。朱希真有诗云:「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惟有李夫人。」即其人也。
  何籀作〈宴清都〉,有「天远山远水远人远」之语,一时号为何四远。然前是宋景文出知寿春,过维扬,赋〈浪淘沙近? 留别刘原父〉云:「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阑遥望,天远水远人远。」籀盖用此也。
  王澡武英殿本原作藻,今据《绝妙好词》改。有别词云:「玉东西,歌宛转,未做苦离调。着上征衫,字字是愁抱。月寒鬓影刁箫,柁楼开缆,记柳暗、乳鸦啼晓。 短亭草。还是绿与春归,罗屏梦空好。燕语难凭,憔悴未渠了。可能妒柳羞花,起来浑懒,便瘦也、教春知道。」
  尝得题壁〈生查子〉云:「愁盈镜里山,心叠琴中恨。露湿玉栏秋,香伴银屏冷。 云归月正圆,鴈到人无信。孤损凤凰钗,立尽梧桐影。」盖魏子敬之词也。
  汪彦章舟行汴河,见傍岸画舫,有映帘而窥者,止见其额。赋词云:「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恰似秋宵,一半银蟾白。」盖以月喻额也。辛幼安尝有句云:「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则以月喻足,无乃太媟乎。
  周美成长短句,纯用唐人诗句,如「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此乃元白全句。贺方回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走不暇。则亦可谓能事矣。

吴礼部诗话

[元] 吴师道

仲长统《述志》诗,允谓奇作,其曰“叛散《五经》,灭弃《风雅》者,得罪于名教甚矣。盖已开魏晋旷达之习,玄虚之风,昌黎志辟异端,而汉三贤赞,统与焉,殆未之察也。
  汤伯纪注陶渊明《述酒》诗,定为瘦辞隐语,盖恭帝哀诗。发千古之未发,诸否之韪之,其难解处,亦不敢决,得存疑之意,愚尝有一二管见补之。“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修渚,南岳无余云。”汤注:“司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晋室南渡,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则典午之气数遂尽也。素砾未详。修渚疑指江陵。”愚谓以“离”为“黎”,则是陶公故讹其字以相乱。离,南也,午也。重离,典午再造也。止作晋南渡说,自通。《书》“我则鸣,鸟不闻”,陶正用此。鸟指凤凰,此谓南渡之初,一时诸贤犹盛也。砾,小石。修渚,长江,指江左。皛,显也。此承首句离照字言。“素砾”显于江渚,其微已甚;至“南岳无余云”,则气数全尽矣。“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汤注:“裕始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也。”愚谓亦寓裕字,恭帝封零陵王,舜冢在零陵九疑,故云尔。裕实篡弑,陶翁岂肯以禅目之。“日中翔河汾”,日中,午也。裕以元熙二年六月废帝,故诗序夏徂秋,亦寓意云。愚尝读《离骚》见屈子闵宗周之阽危,悲身命之将陨,而其赋《元游》之篇曰:“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超无为以至清,与泰初而为邻。”乃欲制形炼魄,排空御风,浮游八极,后天而终。原虽死,犹不死也。陶公此诗,愤其主弑国亡,而末言游仙修炼之适,且以天容永固、彭殇非伦赞其君,极其尊爱之至,以见乱臣贼子,乍起倏灭于天地之间者,何足道哉。陶公胸次冲淡和平,而忠愤激烈,时发其间,得无交战之累乎?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吾于陶公亦云。

  汤公因释《述酒》诗,遂及诸篇,直以暴其心曲,故不泛论,甚简而精。愚读之,偶有所见,附著于后。《赠长沙公族祖》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然踌躇”云云。苏明允《族谱》引,一篇之意,不出此数语。《命子诗》末句:“亦已焉哉。”郑康成《诫子书》末曰:“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公正用此语,陆放翁《笔记》云尔。《归鸟》四章。一章“和风”,二章接“清阴”句下,三章“日夕气清”,四章“寒条”,具四时意。《归田园居》第一首:“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古《鸡鸣行》:“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巷中。”陶公全用其语。第二篇:“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本杨恽书意。《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五柳先生传》:”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自何晏注《论语》,以空为虚无,意本《庄子》,前儒多从之。硃子以回赐屡空货殖对言,故以空匮释之。今此以“被褐”对“屡空”。又《饮酒》第十二首:案汤注第九首。“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以“屡空”对“长饥”,硃子之意,正与之合。《还旧居》诗:“畴昔家上京。”按上京在今南康郡城外十里,栗里原去郡一舍,则公尝徙于此。前者《移家》诗,居不一处也。《拟古》第二首:“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汤注:“田畴字子泰,北平无终人。”按始畴从刘虞,虞为公孙瓚所害,誓言报雠,卒不能践,而从曹操讨乌桓,节义亦不足称。陶公亦是习闻世俗所尊慕尔。第三首:“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托言不背弃之义。《杂诗》第二首:“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陶翁之志非它,忠愤而已。念此还悲,终晓不能静。”此与《述酒》篇“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意同。《读山海经》第一首:“绕屋树扶疏。”汤注:“扶疏本《太玄》。”愚按《燕剌王传》刘向封事,皆有此语,在扬雄前。第十首“刑天舞干戚”,他本误作“形夭无千岁”,曾纮伯容为辨正之。《桃花源记并诗》,洪景卢云:“后人因陶公记诗,不过称赞仙家之乐,唯韩公有‘渺茫宁知伪与真’云云,不及所以作记之意。窃意桃源之事,以避秦为言;至云无论魏晋,乃寓意刘裕,托之于秦尔。又引胡仁仲诗大略云:“靖节先生绝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志不肯为秦民。故作斯文写幽意,要似寰海离风尘。”斯说得之。愚早岁尝题《桃源图》云:“古今所传避秦,如茹芝之老,采药之女,入海之童,往往不少,桃源事未必无,特所记渔父迷不复得路者,有似异境幻界神仙家之云。此韩公所以有是方言。愚观翁慨然叔季,寤寐羲皇,异时所赋‘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慕向至矣。其于桃源因所乐闻,故今诗云:‘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于此可以知其心,而事之有无,奚足论哉?”颇与前辈之意相发。

  予家《渊明集》十卷,卷后有杨休之序录||宋丞相私记及曾纮说《读山海经》误句三条,乾道中,林栗守江州时所刊。第三卷首有序云:“《文选》五臣注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诗题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案集九题诗十一首。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兮》。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得施作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之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载,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以甲子而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其所记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意也。世之好事者,多尚旧说,今因详校,故书于第三卷首,以明五臣之失,且袪来者之惑。”愚按陈振孙伯玉亦云:“有治平三年思悦题。”思悦者,不知何人,今未有考,但其所论甚当而有未尽。且《宋书南史》皆云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明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惟云甲子而已。李善注《文选》,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题下,引《宋书》云云。尽自沈约李延寿皆然,李善亦引之,不独五臣误也。今考渊明文,惟祭程氏妹文书“义熙三年”,《祭从弟敬远文》则云“岁在辛亥,节惟仲秋”,《自祭文》则曰“岁惟丁卯,律中无射”。惟丁卯在宋元嘉四年,辛亥亦在安帝时,则所谓一时偶记者,信乎得之矣。本传:“江州否则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潜游庐山,弘令其故人庞通之赍酒具,半道栗里邀之。”集中答庞参军四言五言各一首,皆叙邻曲契好,明是此人。又有怨诗示庞主簿者,即参军邪?“半道栗里”,亦可证移家之事。陈氏《书录》称吴仁杰斗南有年谱,张縯季长有辨证,俟见并考之。

  周伯弜编《三体诗》,绝句以杜常《华清宫》一首为冠:“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按《唐史》及小说诸书,皆无杜常名字。或者以为宋人。然华清宫朝元阁,宋时不存已久,自当为唐人诗无疑。“晓风”,以陈仁《诗统》作“晓乘”为是,下有“西风”字,不应重用也。“长杨”止以树言尔。近有僧圆至,注作长杨宫,在盩厔县南。相去辽绝,知其不通,遂谓诗人寓言托讽,皆谬也。且此诗首句“江南”之云,地里已自难晓,故或者以蜀江之南释之,此句亦闲况不切。后两句虽形容空宫凄凉之景,亦非奇语。又用“长杨”字使人致惑,以冠此编,殊未为当。杜牧之《定量州开元寺》诗首句:“松寺曾同一鹤栖。”至注云:“所谓同鹤栖者,恐是与妇人同宿,托名鹤尔。”此尤谬妄。牧之跌宕,人遂以此归之,可发一笑。李洞《送三藏归西域》云:“十万里程多少难,沙中弹舌授降龙。五天到日应头白,月落长安半夜钟。”末句言其始去之时也,至注以为思三藏之时,则味短矣。

  硃子《感兴》诗第一篇云:“昆仑大无外,旁礴下深广。阴阳无停机,寒暑互来往。皇羲古神圣,妙契一俯仰。不待窥马图,人文已宣朗。浑然一理贯,昭晰非象罔。珍重无极翁,为我重指掌。”北山何先生曰:“此篇三节,首尾一意。首四句言盈天地间,别无物事,一阴一阳,流行其中,实天地之功用,品汇之根柢。次六句言伏羲观象设卦,开物成务,建立人极之功。无极翁只是举濂溪之号,犹昔人目范太史为唐鉴翁尔。此篇只是以阴阳为主,后面诸章,亦我是说此者,而诸说推之太过。”蔡仲觉谓“此篇言无极、太极,不知指何语为说太极,况无极乎?太极固是阴阳之理,言阴阳则太极已在其中,若强揠作太极说,则一章语脉,皆贯穿不来。此等言语滉瀁,最说理之大病。”第二篇云:“吾观阴阳化,升降八纮中。前瞻既无始,后际那有终。至理谅斯存,万世与今同。论证言混沌死,幻语惊盲聋。”勉斋先生曰:“两篇皆是言阴阳,前篇是说横看底,后篇是说直看底,横是上下四方,远近大小,此理拍塞,无一处不周,无一物不到,直是上自开辟以来,下至千万世之后,只是这物事流行不息。”而蔡氏反以勉斋之说为不然,使二篇果为太极作,勉斋安得无一言以及之乎?或者犹谓一理至理,岂非太极之名?且何先生固已言太极是阴阳之理,但全篇章指,非说太极耳。蔡氏乃以次篇为说,动而阳,静而阴,尤不可通。又第十四章元亨云云,因诚字万化原字,诸公又以为说太极。窃谓此言天道元亨利贞,非诚则无有,而人之五性,实以此存。世人逞其私见,穿以为知,不顺乎自然,故道愈昏而不可见。若山林之士,幽寂探索,反得其原,此指先天太极图之传,出于隐者也。盖上篇言圣贤操存之要,无非践竹,下篇言异端词藻之害道,故于此发明其旨,亦不必深为之说也。

  卫武公《抑戒宾筵》二诗,极言荒湛之失,本以刺王,而引以自归。至于丧乱回遹等语,皆所不讳,盖所以致其警戒之切尔,旧序之言为是。韦苏州《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兒。朝持摴蒲局。暮窃邻家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忽逢杨开府,论书涕俱垂。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此盖韦公因见当时三卫恣横,身在其列,故托以自言,亦古人之意。论者遂谓韦少豪纵不羁,晚始折节,所谓对痴人谈梦也。使真为自言,则窃姬之丑,不识字之愚,何至如此历举乎?

  崔颢《黄鹤楼》诗,题下自注云:“黄鹤,乃人名也。”其诗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云乘白云,则非乘鹤矣。《图经》载费文袆登仙驾鹤于此,《齐谐志》载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皆因黄鹤而为之说者,当以颢之自注为正。张南轩辨费文袆事妄,谓黄鹤以山得名,或者山因人而名之欤?李邕《岳麓寺碑》,题江夏黄仙鹤刻,邕书好自刻之,此固邕寓名,然亦可见相传之旧矣。

  《北山》诗后三章,“或燕燕居息”以下凡十二句,皆首用“或”字。韩公《南山》诗盖本此。卢仝《放鱼》诗,亦连六句用“或”字。《南山》之作,仝固得于自击也。

  方崧卿《韩文举正》后有附录等,裒集后人有及韩公事甚悉,而李商隐读韩诗甚壮伟,独不及载,何也?王伯大所刻本音释中载之。

  元微之《连昌宫词》,多重用韵“竹”“速”“录”“屋”“续”等。《渔隐丛话》载古人重用韵甚多,而未及此。

  “有客来相问,如何是治生。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此贺水部诗。贺,唐末五代时得道者。东坡以五诗纪其事,详见《汪浮溪集》。名亢,陈后山所为作传者。

  沈存中云:“婺州金华山有松石。”陆龟蒙《笠泽丛书》:“松石为琴荐。”姜特立《松石歌》:“壶山柏木不足道,康干节理由人为。”注:“壶山有柏,半化为石,余是坚木。回纥康干河有松,人斫之投水中,三年化为石,节理皆松也。”陆放翁《断碑叹》云“二萧同起南兰陵,正如文叔与伯升。至今人悲大萧死,赍恨不见梁家兴”云云,盖咏萧懿祠堂碑也。懿忠而衍篡,事具史传明甚多而翁误乃如此。又《筹笔驿》云:“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按《三国志》谯周为后主画降策,而降表乃却正所为,亦误也。

  昔人讥王介甫“残菊飘零满地金”之句,以秋英不比春花落,公引《楚词》为证。或谓“落”,初也,始也,如落成之落。愚谓《楚词》“落英”与“坠落”对言,屈子似非指“落”为“始”者,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硃子不释“落”字,亦阙疑之意。硃文公赠人诗云:“知君亦念我,相望平声两咨嗟。”今按“望”字作去声读自可;而注平声者,岂以其音之调乎?文公之于诗,其精如此。

  辘轳出入用韵,必有奇句乃可,如李师中送唐介诗是也。若句韵建党,用此何为。又必用韵连而声协者,若东冬、寒山、爻豪、清青之类,今人乃间越用之,或一在上平,一在下平,皆非是。

  旧作集句,用东坡“庭下已生书带草”句对唐人“马头初见米囊花”,以为的切。近阅张祐诗,有云“碧抽书带草,红节米囊花”,已有此句矣。

  旧得黄可玉《江行小藁》,读其《望九峰山》诗云“看山如觅孟万年,君自求之眉睫间。病翁生愁午睡去,舟行失却九峰山。前瞻数点颇銛锐,沿流计程只此是”云云,爱其意新而语佳。后阅程致道北山集望九华山诗序云:“船发大云仓五十里许,顾江南众江中,有数峰奇爽特异,一见即知其为九华,问篙人,果然。”因知褚季野于广会中识孟万年,正应如此,黄岂尝见此邪?不然,则诗人胸次之妙,固有不约而同者。

  唐子西诗文皆精确,前辈谓其早及苏门,不在秦晁下。以予评之,规模意度,殆是陈无己流亚也。世称宋诗人,句律流丽,必曰陈简斋;对偶工切,必曰陆放翁。今子西所作,流布自然,用故事故语,融化深稳,前乎二公已有若人矣。《刘后村诗话》尝举十余联,考其集中,盖不胜举也。《春日郊外》诗“水生看欲到垂杨”,绝句“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简斋有“水光忽到树”及“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之句,非袭用其语,则亦暗合者与。

  作诗之妙,实与景遇,则语意自别。古人模写之真,往往后人耳目所未历,故未知其妙耳。甲寅秋,与黄晋卿夜宿杭佑圣观,房墙外有古柏一株,月光隔树,玲珑晃耀。晋卿曰:“此可赋诗。”后阅默成潘公集,有一诗云:“圆月隔高树,举问何以名。镜悬宝丝网,灯晃云母屏。”序称:“因见日未出木表,光景清异,与诸弟约赋。”夜梦人告何不用下二句,乃知此夕发兴,与潘公不殊。又壬戌四月,予过京口,遇谢君植,同登北固,临视大江,风起浪涌,往来帆千百,若凝立不动者,因忆古人“千帆来去风,帆远却如闲”之句,诚佳语也。此类甚多,姑记二条,与朋友所共知者。

  大德丙午,师道侍先君在仙居,郭外数里南峰僧寺,山水颇清绝,尝一至焉。寺有监光轩,宋季名士吴谅直翁讲授其上,壁间题刻诗词,甚有佳者,略记三首于后。郭三益诗云:“山光竹影交寒辉,下有碧浸吹涟漪。沙痕隐隐白鸟去,石声凿凿扁舟归。芝兰发香禅味远,云务吐秀人家稀。须知春事不可挽,杜鹃已绕林中飞。”郭南渡后人,尝为令。陈碧栖仁玉骚词云:“怀佳人兮山扃,蹑烟霏兮步轻。蹇独立兮山上,空山无人兮寒松自声。怀佳人兮何许,白云封关兮猿鹤看户。羌有怀兮曷愬,风虚徐兮檐铎语。迟佳人兮未来,聊逍遥兮容与。”陈有文名,以白衣召用,作此时年甚少,盖怀吴谅直翁也。又有徐一初《九日登高摸鱼兒》词盖丙子后作:“对茱萸一年一度,龙山今在何处?参军莫道无勋业,消得从容尊俎。君看取,便破帽飘零,也博名千古。当年幕府,知多少时流,等闲收拾,有个客如许。追往事,满目山河晋土,征鸿又过连羽。登临莫上高层望,怕见故宫禾黍。觞绿醑,浇万斛牢愁,泪阁新亭寸。黄花无语,毕竟是西风□□披拂,犹识旧时主。”亦感慨之作也。

  仙居求爱庐先辈说僧清壹诗,略记一二。《寄无著》云:“逢人称宿腊,玄解少人知。俗浊唯贪隐,禅高不碍诗。水连秋杖屦,石上雪须眉。鸡犬添邻曲,还同赋此芝。”《寄万先辈》云:“归从衡岳此身清,老校君书眼倍明。白屋有田供伏腊,青云无梦到公卿。频挑野菜招僧至,少著深衣入郭行。早岁自嗟行役远,失将诗律问先生。”万名哲,字愚公,亦善诗。《中秋寄陈碧栖》云:“秋气清如此,秋花香奈何。人生还健在,月色况明多。有酒君当醉,无愁我欲歌。楼高俯松顶,谁共酌姮娥。”绝句云:“少日时时负百忧,从人络马与牵牛。中年置此身如竹,荏苒风前得自由。

  宋高宗大字草书《杜花》诗云:”秋入幽岩桂影团,香深粟粟照林丹。应随王母瑶池晓,染得朝霞下广寒。“后题复古殿御书。先大父有以碑本作两大幅,挂堂上,盛正卿太傅见之,为考某年月赐某人,以书来言之,后俱不存。天历己巳岁,予过江西南康郡学,见石刻在焉,因摹以归,惜不能记盛公之语,第叹其博识而已。

  政和二年三月廿四日,鄜延帅府大阅,即席呈献帅座贾公《岂歌》十首,杨景一:”旌旗风暖飏春晖,的砾寒光照铁衣。壮士衔枚听传令,边鸿敢傍阵云飞。“二:“春天罢清笳听凯歌,行营细柳拂彫戈。征人尽道从军乐,城上黄云喜气多。”三:“天兵十万拥貔貅,紫塞年年大有秋。不是颉羌求款附,为君唾手取灵州。”四:“正塞从来豫虏谋,好将忠赤报衙头。速修朝觐趋丹凤,乞汝河十二州。”五:“王畿诸将戍沙场,亦有家书寄雁行。不说边庭征战苦,侍郎恩意似汾阳。”六:“丈八蛇矛锦甲新,虬须虎颈汉将军。弯弓盘马当牙帐,双发鸣髇入塞云。”七:“控弦十万汉蕃兵,行鼓分屯细柳营。白面元戎心似铁,不教疠羌骑近长城。”八:“崆峒猛士射雕远,三石雕弓月样弯。为问辕门何似勇,划骑生马注南山。”九:“招马红旗绣浪开,战鼙百面打春雷。南山万仞阴崖险,似箭红尘一溜来。”十:“宿麦斜桑满塞垣,弯弓不复射游魂。华戎说罢干戈事,万岁山呼荷至尊。”十首颇有古作者风,旧得之杨志行待制,所惜其人不著,故录之。

  陆秀夫抱幼主沉海,诸公作挽诗,惟盛元仁一章为冠:“紫宸黄阁共楼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投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欲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青史更无前。”盛号虎林。

  吴琳禹玉号存吾,履斋之子,书法奇逸,诗亦高胜。早年倅婺,题诗鹿田西寺壁云:“为从吏隐招提宿,相望城中隔几尘。云暗雨来疑是晚,山深寒在不知春。锄松得石添幽径,接竹通泉隔近邻。此去又寻三洞约,初平应怪我来频。”“在”字元作“重”,既去之,明日,遣小吏持片纸覆其上。予以至治壬戌,与张子长游寺中,时亦春深雨寒,冥坐云雾中,尝作志道其事。后数年为定量城录事,舍馆存吾故第,其孙锳子彦出家集,乃缺此篇,因写遗之,并和一章云。

  尝见何钦无适好写竹,赋云:“稜栾兮娟娟,玉立兮露寒。翠青葱兮荟蔚,凤鸾舞兮琅玕。风之来兮天之庭,过岩谷兮韵秋声。金琐碎兮满地,日晖晖兮净明。若有人兮凛高节,历岁寒兮傲霜雪。我欲从之兮路绝,隔秋水兮共明月。”词旨清绝可爱。後阅赵石泉道士诗集,载此篇,云是海陵王崿山父作。近见一隶字大书石本,崿所书者,题作《清凉寺竹赋》云。

  韩魏公手书《早夏》三诗,备萧散闲适之趣,《安阳集》所无,今录于後。二绝句云:“脱帻吏休後,凭轩风快馀。瀑泉增濑急,新叶补林疏。”“暑初水热,观阁进轻凉。果熟愁枝重,荷生觉渚香。”律诗云:“十里溪源注北塘,贮成宽碧澹泱泱。新蒲弱荇参差绿,去鹜来凫断续行。一缆轻波摇鹢舸,满罾斜日晒鱼梁。使君思拙无清梦,高柳阴成草自长。”

  杜牧之《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死》诗云:“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死绥却是古来有,骄将自惊今日无。青史文禅争点笔,硃门歌舞笑捐躯。论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侬智高陷康州,守臣曹觐死之,元厚之哀诗云:“转战谯门日欲晡,空拳独自把戈鈇。身垂虎口方安坐,命在鸿毛更疾呼。柱下杲卿存断节,袴中杵臼得遗孤。空馀三尺英雄气,不愧山西士大夫。”刘後村谓二诗可并驱。嘉定中,金人犯蕲黄,蕲守李诚之茂钦、黄守何大节立可死之。後村有《闻二守臣讣》诗云:“初闻边报暗吞声,想见登谯与虏争。世俗今犹疑许远,君王元未识真卿。伤心百口同临穴,极目孤城绝救兵。多少虎臣提将印,论证知战死是书生。”“何老长身李白须,传闻死尚握州符。战场便合营双庙,太学今方出二儒。史馆何人徵逸事,羽林无日访遗孤。病夫畴昔曾同幕,西望关山涕自濡。”词气无愧前诗,亦平日爱其作而摹拟之也。宋宁宗纪书此事云:“何大节弃城,李诚之死之。”後村《答傅伯成谏议书》极辨何公初护官吏士民过武昌,复自还黄固守,半月城破,为虏骑拥入大江以死,而逃死吏民诬以遁。疑远之句,为何发也。茂钦,东阳人,予尝并载何事于《敬乡录》。

  龚开圣予工诗,善画马,篆隶亦奇古,每画题诗于後,尝见三幅皆佳。《高马小兒图》诗云:“华骢料肥九分ヰ,童子身长五尺饶。青丝鞚短金勒紧,春风去去人马骁。莫作寻常厮养看,沙陀义兒皆好汉。此兒此马俱可怜,马方三齿兒未冠。天真烂熳好容仪,楚楚衣装无不宜。岂比五陵年少辈,胭脂坡下逗轻肥。四海风尘虽已息,人材自少当爱惜。如此小兒如此马,它日应须万人敌。老夫出无驴可骑,乃有此马骑此兒。呼兒回头为小驻,停鞭听我新吟诗。兒不回头马行疾,老夫对之空啧啧。”《黑马图》诗云:“八尺龙媒出墨池,昆仑月窟等闲驰。幽州侠客夜骑去,行过阴山鬼不知。”《瘦马图》诗云:“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

  张公翊《清溪图》,画池阳清溪也。郭功甫题五绝句,有“唯欠子瞻诗”之语,遂求东坡为赋《清溪词》。苏公复令某示秦少游,写小杜《弄水亭》诗。其後自元丰以来,诸贤题咏甚多,真迹在金华智者寺草堂,盖宋季王佖元敬使君得之。易世後,其家以售于寺。坡公作词之後,有长乐张励深道长句,知识化苏体亦佳:“九华郁兮江南山,清溪下兮贯山间。江北鹜兮溪东旋,浊汤汤兮清漫漫。山几转兮水几盘,近交臂兮远不。决天末兮浮云端,齐之山兮秋之浦。景晦明兮气吞吐,草木蓊兮媚林莽。绣屏张兮翠绡舞,深窈窕兮掩幽坞。雨吟猿兮风啸虎,下凫雁兮泳鲂★。商之樯兮渔之罟,互出没兮更散聚。樵有舍兮梵有宇,云岩阿兮棘樊圃。翚连甍兮岸之浒,弄潺湲兮棹容与。中横绝兮梁为渡,隐孤城兮其西去。春之朝兮秋之夕,风既清兮月又白。遐矫首兮俯陈迹,携佳人兮不可得。空远望兮中感百,思悠悠兮情恻恻。怅兴亡兮怀今昔,独兹溪兮无终极。嗟夫人兮摆尘滓,遥徜徉兮玩山水。移山川兮置窗几,手舒卷兮千万里。辀余车兮秣余马,往其从兮山之下。枻吾舟兮泛清泻,乐鱼鸟兮放林野。愿未适兮胡为者,聊寓言兮公墨画。”励尝为江淮制置发运使,名字见王明清《挥尘录》。吾乡时天彝复作後词,自谓非敢僭追老仙,聊自寄其耿耿,并录于此:“予悲时俗之汩汙兮,欲往睨乎鸿蒙。托刚风而上浮兮,恐毳羽之不丰。乃有启予以幽状兮,缭陉岘其逶迟。敛千嶂于掌握兮,裒百派于一卮。修梁横绝兮平涨淼瀰,重弯回复兮众渔四来。突空明兮卧鲜澂,予精壮而神注兮,若有聆其拏音。愿自致于其间兮,嗟道里之邈绵。萃埃盍其压顶兮,忽不料其凋年。怀庚白而莫见兮,访杜子其迹辽。虽枯骴之溃蚀兮,尚想见其宏标。托孤啸于烟月兮,委逸才于篇翰。徒飞扬于迮地兮,孰知得志之为憾。遗占毕于来世兮,徒组藻之可寻。谓厥智之殚此兮,非彼昊畴与明。方擎嵩且挟华兮,超东海而控抟。何有九华之韶丽兮,孰眷秋浦之淙潺。顾炽阳之黧馘兮,望茂树而少休。固知其异于高甍兮,聊以给俄顷之浅谋。後二子数百禩兮,宛胜践其犹白。孰使予郁邑而傺侘兮,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惟宇宙之旷大兮,舍夫人其谁整。何夫人之足悲兮,恐帝监之未审。予诚非其任兮,背膺胖以纡轸。因幽状之临睫兮,独默默而深省。”

  史蒙卿景正《有感》诗云:“途穷那免哭,哭罢一高歌。白日催年急,青山阅世多。浮生从潦倒,遣恨不消磨。何许南来雁,殷勤掠螟过。”《即事》云:“宫花攒晓日,仙鹤下云端。自是伤心极,那能著眼看。风沙两宫恨,烟草八陵寒。一掬孤臣泪,秋霖对不乾。”黄石翁可玉《寒食客中》云:“明朝便典黑貂裘,寒食宁无数日留。烟断昔曾悲介子,火衰今不祀商丘。百年尽付风吹柳,一雨远随山入楼。安得五侯鲭到我,自修茶事度香篝。”“惨淡微茫断客魂,最难忘处最难言。南陵不可避风雨,麦饭如何托子孙。往事沧江吹白鸟,诠家铁拨送金尊。欲寻隐者相倾倒,烟柳深深不见门。”数诗词旨精深,音节悲壮,凄凉感慨之意,溢于言表,读之犹使人恻然。

  叶靖逸《题岳王墓》诗云:“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如公少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早知埋骨西湖路,学取鸱夷理钓船。”是诗流传脍炙人口,其家月致馈于叶。又有林弓寮题云:“天意竟如此,将军足可伤。忠无身报主,冤有骨封王。苔雨楼墙暗,花风庙路香。沉思百年事,挥泪洒斜阳。”人亦称之,然已不逮叶作。近时赵子昂篇尤胜:“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何嗟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若古今赋词者,刘改之《六州歌头》一痊悲壮激烈。词云:”中兴诸将,论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北,剑三尺,弓两石,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邪真。臣有罪,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佩冕圭百拜,九原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二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时有淮西帅李谌和其韵,为书忠烈庙庙额,其词非刘此也。

  方干《泊严光台下》诗,末云:“前贤竟何益,此地误垂竿。”可谓无识之言。于今侑食子陵祠,使子陵有知,必不乐也。

  李商隐《隋宫》中四句云:“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蓂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日角、锦帆、蓂火、垂杨是实事,却以他字面交蹉对之,融化自称,亦其用意深处,真佳句也。

  定量城泾县有琴高山琴高溪,俗传控鲤而升之所。每岁三月中,有小鱼数十万,一日来集,亦传以为投药滓所化。至今人待此日,尽网之,曝以为乾,味甚美。吴履斋尝赋诗和人韵云:“仙人药苗化为鱼,身虽纤细味丰腴。土人涉溪如采荇,以布为网犹恐疏。不比吴王耽嗜鲙,松江千古留腥滓。好似春茶枪与旗,俯视银条不足数。人生所乐在家乡,何必定食河这鲂。琴高仙游不可蹑,自向昆仑朝玉皇。玉皇一笑倚天末,乞与五湖任囊括。扁舟烟雨归去来,卧听鱼槎声濊濊。”予尝欲为再赋,未暇也。

  鲁斋王先生,既录天台陈南塘柏茂卿《夙兴夜寐箴》,遗其友叶通斋,复载其《怀友》诗云:“携书入空山,几若与世绝。俯仰一室间,颇见古人别。良朋令人思,思君意弥切。食芹差自甘,那得共君啜。”又有《盛雪巢》一诗云:“皋夔不著书,周召不决科。端坐庙堂上,四海臻泰和。吾道固如是,後来文艺多。嗒然空山中,独抱《明良歌》。”皆知道者之言也。

  毛泽民诗:“不须买丝绣平原,不用黄金铸子期。”本李贺贯休诗语。刘後村“铸成范蠡何嗟及,绣作平原未必知”,对亦佳。范蠡事见《吴越春秋》。

  荆公诗:“秋日不可见,林端但馀黄。”释者谓“黄”为黄落,非也。“黄”指日之馀辉也,故其下云:“杖藜思平野,俛仰畏无光。”

  樊宗师《园记》云“虫鸟声无人”,句甚妙。黄鲁直《送王郎》诗,全用此句。又《赠黄从善》云:“鸟声无人兮,我友来即。”又手写其父亚夫《宿赵屯》诗云:“山间闻鸡犬,无人见烟树。”亦是用此意。古人于作者好语,不忘如此。

  鲜于伯几初至婺,题诗于屏云:“廨舍如僧舍,官曹似马曹。头巾终日岸,手板或时操。”佳句也。

  往岁过婺源,偶至江氏琅玕阁,其人出乃父所得诗卷相示,无虑百数十首,读至一首云:“诗仙长倚玉阑干,句脱尘凡妙不难。六月雪霜侵几研,一生烟火隔心肝。凤皇管遍风旋应,悲翠窗深露不乾。记得月明扶醉上,骨轻毛竖怯清寒。”洒然异之,乃王仪仲履作也,并得其所为阁记,亦佳,遂缀为一卷,题数语表之。因寻访其作,得数首,皆警拔可爱。

  “求田问舍暮年意,谈道著书千古心。相如徒有四立壁,郿坞多藏数万金。园丝五色缲独茧,广奏七均谐大音。何时洼尊酌春水,笕溪石上青枫林。”㈠

  “似闻梅坞夸新筑,但愿柴门守故山。田翁有酒饮辄醉,钓船无鱼空复还。半生堕落忧患界,万事元在鸿濛间。绳床坐了一小劫,纵有天梯何用攀。”㈡

  “牛羊矗矗泽中道,荠麦芃芃霜後村。朔风作恶吹破屋,落叶不知深拥门。尽欢水饮而菽食,随缘女嫁并男婚。平生四海习凿齿,茗碗风炉相对论。”㈢

  “五月苹花思渺然,绿波忆荡浦西船。宁穿布袜青鞋底,不醉琵琶绿茧弦。山郭莺啼春又暮,萧斋人静澹无烟。一言满慰三年别,借枕风前对榻眠。”㈣他皆类此。

  大德中,有谢文质海牙者,为浙东廉访佥事,性嗜酒,不饮则临政精明。市日者某,形貌长大,每饮引与对坐,不交一谈,亦不与之酒,醉则取剑抚弄,众避匿乃已。尝分司舟回,二书吏从,未至城数里宿,夜中,月明兴动,潜起登岸,题一诗酒家壁云:“修云淡淡抹山眉,野水人家半酒旗。应是小梅开未了,小舟撑月过前溪。”去入山麓小寺,登楼撞钟,僧皆惊起,谢踞禅床,大呼索酒,贮以木桶,跪僧于前,以一白酌竟,击僧顶,置其上,酒尽困睡,僧不敢去。天明,舟中失谢所在,遥见垩壁题字,书吏识之,迹其所往,逢道上樵者言寺中扰扰状,趋视,则谢犹未醒,须臾,驺从至迎之,乃去。

  东坡自黄移汝,别子由于高安,过瑞昌亭子山,题字崖石,点墨竹叶上,至今环山之竹,叶叶有墨点。景定中,王景琰主瑞昌簿,移植事,扁其堂曰景苏,盖簿东坡夜宿处也。吾乡横山丘一中,为江州添倅,记其概。一时多赋诗者。僧道璨《无文》诗云:“一叶复一叶,也道几翻覆。一点复一点,书墨要接续。亲见长公来,一节不肯曲。见竹如见公,北麓能不俗。回首熙丰间,几人愧此竹。翰墨直枝叶,点化到草木。长公有深意,此事付北麓。”语虽直致而意佳。北麓,景琰号也。丘记未见。其遗藁有《答主簿短启》,中有云:“移来三两竿之清风,拈起三二百年之公案。所恨无米之笔,十丈卷船;何当登景苏之堂,一尊酌月。”亦为里人所传诵云。

  佛家记李习之问道药山,惟俨禅师作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语,云在青天水在瓶。”按习之文集有《去佛斋文》,卫道之意,不畔韩公。平生不甚作诗,止有《戏赠》一首“县君好砖渠”云云,语尤浅拙不类,必依托者为之也。独吏部行状云:“及长,读书能诗也。”生之所习,此语却非,一时不自觉耳。

  杜老《兵车行》:“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建党读之,不过以为漫语而已。更事之馀,始知此语之信。盖赋敛之苛,贪暴之苦,非无访察之司,陈诉之令,而言之未必见理,或反得害。不然,虽幸复伸,而异时疾怒报复之祸尤酷,此民之所以不敢言也。“虽”字“敢”字,曲尽事情。

  文文山死节,诸公伤悼之作佳者,如邓中斋光荐诗云:“忆公泪县河,九地无处泻。想公骑赤龙,请命苍梧野。世人醉生死,翻笑独醒者。焉知千载英,精爽皎不夜。义士无废兴,时运有代谢。念昔丧乱初,公骑使君马。奋袂起勤王,慷慨泪盈把。须臾三万众,如自九天下。灯棋书檄交,笑语杂悲咤。捧土障洪河,一绳维大厦。至哉朝宗性,百折终不舍。身北冠自南,血碧心肯化。颜钩凛忠劲,杜诗蔚骚雅。晋阳骨肉冤,东市刀兵解。精诚揭天日,气魄动夷夏。丈夫如此何,一死尤足怕。田横老宾客,白发馀息假。有时梦岩电,意悟当飘洒。非无中丞传,杀青自谁写。魂归哀江南,千秋俎乡社。”又《赞画像》云:“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而璧完,血化碧而心丹。鸣呼,论证谓斯人,不在世间。”李养吾明通题《吟啸集》云:“南人不识两膝贵,曲摺百态卑且劳。斯人护膝不护头,故以颈血沾君刀。蟠胸孤愤擘不碎,杀气千丈缠旌旄。援桴亲鼓尽南海,背水更用蜑丁鏖。俘来吮血语神语,咄咄尚与天争豪。须臾赤日减颜色,玄云莽莽风飕飕。或言巨灵收拾付真宰,读罢拊臆生长号。又言丰隆列缺对愁绝,疾指玉鞭鞭六鰲。雨瓢倒翻水怪舞,斗枢横轧天籁号。怜伊肝胆苦复苦,亦见曩昔真《离骚》。劫灰满地莫挂眼,蓬莱虽远容轻舠。长驱疠鬼尚堪战,假说闲未许飞仙遨。乃言兴废在尔不吾与,吾死吾主吾焉逃。鲁叟闻言拍手笑,斯人《六经》为骨为皮毛。斯人卷取《六经》去,空将赝本传兒曹。”黄诚性云:“三百馀年乐育恩,晚从科目得斯人。崎岖岭海期年国,零落氈毛万死身。诸葛未亡犹有汉,包胥欲泣更无秦。挑灯慷慨歌《梁父》,鬓发萧森忄双鬼神。”皆可传诵。谢皋羽《挽诗》:“落日沈沧海,寒风上蓟门。雨青馀化血,林黑见归魂。”异忘其首尾四句尔。皋羽又有三诗为文山作,亦感激悲痛。其一《结客行》云:“结客卫京师,弃家南斗陲。相看各意气,欲取辽阳归。事左脱身去,岂为无所为。家藏楚王子,手执五陵兒。泣奉先主令,白旄曏天麾。鞭尸雠必报,函首捷终驰。力尽志不遂,以死谢渐离。”其一《邳州哭》云:“邳州哭,井水竭。去年哭母瘴海热,今年此日来邳州,母死未禫子为囚。邳州土泾泪长在,化为苍苔色不改,雨洗离魂归瘴海。”其一则任士林叔实所作。《谢翱传》云:“翱晚登子陵西台,以竹如意击石,歌《招魂》之词曰:‘魂来兮何极,魂去兮关水黑。化为硃鸟兮,有咮焉食。’”盖谢尝义从公,故尤不能忘情也。

  方岳巨山《咏史》:“堪笑张华死不休,谩精象纬古无俦。中台星折何曾识,祇识龙泉动斗牛。”张华“堪笑平生血溅衣,但知忠义未知几。命关鬼质缘何事,年及县车自不归。”颜真卿“笑”字改作“叹”字,可也。命意甚佳。近见牟应龙成父二诗亦类此:“伏波垂老困壶头,正坐功名意未休。为问是翁夸矍铄,何如老子得遨游。”马援“长源锐意偓佺齐,晚节还为富贵迷。幸自山中足煨芋,何须禁里觅烧梨。”对偶尤工。

  阎子静初挟其乡人书至京谒贾仲明,以梅枝拄杖为献,适姚公茂诸人至,贾因见阎道其故,诸公令赋《梅杖》诗,阎即赋云:“斫取江南万玉柯,春风入手惯摩挲。较清邛竹能香否,斗品鸠藤奈俗何。声破梦回霜满户,影随诗瘦月横坡。人言功在调羹上,不道扶颠力更多。”诸公延誉,遂知名。

  友人叶审言家茂孙应时手写五言律诗十八首,自荆江入蜀止石头城,盖规摹老杜者。应时字季和,馀姚人,游硃吕之门。庆元中,宰常熟县,为子游立祠,硃子作记者。硃子尝称其《湖山》诸诗,语意清远,岂此等邪?今录数首于後:“日落风更起,江头船不行。凄凉大夫宅,萧瑟故王城。一醉重楼晚,千秋万古情。愁边动寒角,夜久意难平。”《归舟晚泊》“落照久未夕,断云低不飞。孤舟上水急,归鸟度山微。萧飒天涯鬓,淋浪醉後衣。凭阑一笑去,客梦转头非。”益昌僧寺静境轩“小饮不成醉,清谈多所欣。秋声摇落日,野色荡寒云。心事长千载,腰围更几分。西风丛桂发,倚槛得相闻。”武担山“西台在何许,秋草暮云间。十亩有馀竹,一窗无数山。望远足离思,忧时多苦颜。相看终惜醉,更挈酒瓶还。”武担西台“今晨明客眼,桃杏照江红。鸟哢苍山曲,人声翠竹中。独游空远思,一笑负春风。便想荆州重,簪花醉渚宫。”《新滩见桃杏书事》。硃子又称其《子陵仲弓》二绝甚佳。《子陵》诗见後《钓台》诸作中。《仲弓》诗云:“清独无心陈仲弓,圆机聊救汉诸公。末流不料兒孙误,千古黄初佐命功。”王厚斋《困学纪闻》云:“孙烛湖其号也。”

  刘因梦吉《咏蔷薇》诗:“色染女真黄,露凝天水碧。”又《蔷薇酒》诗,亦用下六字,常爱其佳对。李思衍昌翁亦有一联云:“土暗尘昏天水碧,风惊雨过女真黄。”未知孰先後也。李又有“鬼火光中遗石马,仙盘柱下泣铜人”句,对亦工。

  吴兴姚式子敬手写高颜敬《尚书绝句》一卷,皆佳。“北来朋友不如鸿,几个西飞几个东。多少登临旧楼观,阑干闲在夕阳中。”过京口“二千里地佳山水,无数海棠官路旁。风送落红搀马过,春光更比路人忙。”过信州“雷声驱雨转山西,山腹云根似削齐。日暮牧兒归不得,料应白水涨前溪。”《弋阳》“仰有岚光俯有溪,轩窗初不计东西。云峰雨岫安排定,松竹林林自整齐。”拍洪楼“山腰涧曲垣,百怪老树龙蛇蜿。山翁有时抱琴至,雪霁明月开北轩。”㈠“溪头白鹭来相安,溪上红桃雨打残。满目云山为谁好,一川晴色上楼看。”《满目云山楼》“古木阴中生白烟,忽从石上见流泉。闲随委曲寻源去,直到人家竹坞连。”《即事》“鸡鸣上马戴星还,邻近人家见面难。一度相思一回首,二千里外得相看。”㈡“并行沿隄步晚晴,野香牵引过林坰。谁知却是江南梦,寻到西曹夜直。”《寄友》“草色琅玕逼两楹,早阴才过午阴晴。斜阳又送西轩影,一就移床待月生。”《济州道庵》子敬为人修洁,词翰皆工,此卷作行草,尤可爱。

  柳柳州云:“微风一披拂,林影久参差。”陈简斋云:“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语有所自,而意不同。

  《题赤松》诗,舒道纪最佳。见下卷。唐人如皎然曹唐二绝旬,亦可喜。皎云:“绿岸朦胧出见天,晴沙沥沥水溅溅。何处羽人长洗药,残花无数逐流泉。”曹云:“共爱初平住九霞,焚香不出闭金华。白羊成阵难收拾,吃尽溪连苣蕂花。”吾乡谈赤松题咏者,未有人拈出也。

  陶公《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下复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系松于径荒景翳之下,其意可知矣。又好言孤松,如“冬岭秀孤松”,如“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下云“连林人不见,独树众乃奇”,皆以自况也。人但知陶翁菊爱而已,不知此也。

  李商隐诗:“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妆成贮阿娇。”以东方朔为方朔,人以为病,若用臣朔字自佳,乃传语也。

  唐人诗云:“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後人沿袭用之,往往谓旧燕复来。其实燕至人家,既养雏而去,已不知其所往,安有复来之理?此类皆习於口熟,而不觉其误者也。

  李伯时画《飞骑习射图》,其手帖云:“公麟元丰初点检南宫试卷毕,陪集英殿门应奉廷试,因得至卫士班,见飞骑习射拖球杨枝戏,人伟马骏,妙天下选。时乘舆幸宝津有日,督课胜负,穷景不休,故颇遂纵观。今追图大概,以奉雌堂清玩,若气势不至差俗,则丹青可屏,当蒙照恕也。元祐丁卯腊日谨题。”後又云:“第一斫鬉射,最难引弓,然多中,中者自帛而下,平截断之,射球鲜中,以飞昆故,十发三四中为精矣。”尤延之杨廷秀楼大防皆有题诗。硃文公跋云:“观龙眠《飞骑图》,及读延之廷秀大防三君子佳句,因思法云秀公语,尤物移人,甚可畏也。”後人有古体诗二首,其一云《奉题太丞丈龙眠骑射图》,下有叔简字,不著姓;其一题嘉定庚午四月二十日章良能。叔简诗云:“飞球饮羽柳如截,马气横生人更杰。不作游观御宝津,骑战还应一当百。天家行乐少人知,龙眠属从天上归。意象惨淡研精微,曹霸以来无此奇。壮夫披图双泪垂,时危那得生致之。”章诗云:“禁营貔虎天厩龙,技痒不奈刍粟丰。闻道宝津尝扈驾,前期踊跃矜骁雄。红绡低系柳枝碧,满满弯弓斫鬉射。偶然穿叶未为奇,截下红绡方破的。采绳长曳采球轻,闪烁眩转如奔星。弦头霹雳趁马脚,回看一箭落欃枪。乌纱帽稳春衫薄,文鞯焕烂青丝络。千步场深隔九关,毕景驰驱有馀乐。李侯应奉随春官,日晏归穿卫士班。平生抵死怜神骏,绝艺那能不细看。不学阎公伏池侧,仓皇丹粉供定量索。他年乘兴试追寻,妙处祇须凭子墨。十六蹄翻意态真,罄控应节顾眄亲。当时骑士尽应尔,尚想元丰兵制新。慨今多事困供亿,养兵殆且殚民力。未闻士歌马腾槽,安得从容观戏剧。”浦江赵敬叔先购得图,後得帖,遂为完美。谓图出玉山汪季路家,缺二马及杨楼诗,盖为人裁取别作卷也。考《续通鉴长编》,嘉定二年己巳五月丁巳,御史章良能同知枢密院,六年癸酉夏四月丙子参知政事,明年二月薨,此诗在政府作也。又绍熙元年庚戌秋八月,校书郎王叔简与礼部侍郎李巘、著作郎邓驲同检视刘季荣所造新历,叔简必王叔简也。所谓太丞及雌堂称太守,不知为何人也。尤杨楼有集,诗不录,王章二作皆佳,不以能诗名,故表而出之。

  韩魏公赋《喜雨》“须慰满三农望,收敛神功寂似无”,足以觇其相业。李邦直《沂山祷雨有应》诗云:“南山高峻层,北山亦崷崒,坐看两山云出没。来伤驱,归如呼,始觉山中有神物。郁郁其焚兰,坎坎其击鼓,祝屡云云巫屡舞。我民无罪天所怜,一夜雷风三尺雨。岭木兮苍苍,溪泉兮泱泱。云散诸峰互明灭,东阡西陌农事忙,庙闭山空音响绝。”状事造语极佳,然其意则本妇翁而衍之者也。公又有“雨匀春圃桔槔闲”之句,邦直“农事忙”句,亦反而用之也。

  时天彝诗,见下卷。其书《唐百家诗选》後诸评,深知唐人诗法者也,悉录于後:

  薛稷诗,明健激昂,有建安七子之风,不类唐人。其字伟丽亦称之,不自珍惜,附丽匪人,至汙斧锧,为士君子所戒。有才而无学,良不可哉。

  孟浩然高抗有节,一时豪杰翕然慕仰,非特以其诗也。张承吉云:“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所以自处者如此。而韩窦方讶其不来,多见其不知量也。卢象开元时人,诗亦清妙,要非後来所及也。第一卷。

  高适才高,颇有雄气,其诗不习而能,虽乏小巧,终是大才。岑嘉州与子美游,长於五言,皆唐诗巨擘也。第二、三卷。

  自储光羲而下,王建崔颢陶翰崔国辅皆开元天宝间人,词旨淳雅,盖一时风气所锺如此。元和以後,虽波涛阔远,动成奇伟,而求其如此等邃远清妙,不可得也。第四卷。

  王昌龄尤所宝玩。李颀於诸人中尤有古意。戎昱稍为後辈,多军旅离别之思,造语益巧,用意益浅矣。第五卷。

  此卷十四家,予所有者,独李嘉祐集。杨衡雍裕之见《十贤集》中,往往皆律诗,盖小才也。馀人多有奇语,沈千运王季友尤老成赵微明最为不显,挽歌长别之句,使人三叹,虽当时作者,不能过也。第六卷。

  大历後,李纾包佶有盛名,叔伦士元从容其间,诗思逸发,於绮丽外仍有思致,非馀子所及也。第七卷。

  钱起屡擅场,《江行》百篇,韵短意密。卢纶与李益中表,唱酬交赞,在大历十才子中号为翘楚。司空文明结思尤精,如“前途欢不集,往事恨空来”,令人三叹不已。第八卷。

  皇甫冉鲍防二张诗,在唐中叶,所谓铁中铮铮者。冉及张登耿湋有全集,李端于《武陵集》,钱塘陈氏刊行,才各百馀首,仅是断藁耳。第九、十卷。

  文章尚论其世,长孙佐辅贞元前人,要为有一种风气。五窦诗存者惟《联珠集》。叔向诗弥佳,传弥少,草木飘风之叹,不其然乎?羊士谔刺王韦远贬,亦有气节。《十贤集》,士谔亦在其中。第十一卷。

  杨巨源始与元白学诗,而诗绝不类元白。王建自云绍张文昌,而诗绝不类文昌。岂相马者固不在色别乎?巨源清新明严,有元白所不能至者。建乐府固仿文昌,然文昌恣态横生,化俗为雅,建则从俗而已,驯致其弊,便类聂夷中。第十二卷。

  武元衡令狐楚皆以将相之重,声盖一时,其诗宏毅阔远,与灞桥驴子上所得者异矣。刘言史有小说行於世,其诗铺张甚富,而咀嚼少味,正似其小说,独《竹间梅》二十八字,清洒可爱耳。第十三卷。

  宪宗将吐突承璀,李绛白居易争之甚苦,仅能略出之。淮南李涉探上意,知承璀恩顾未衰,遽上言兵不可罢,承璀亲近信臣不可出。知匦使孔戣责诮不受,涉行货於他径,达之上前。戣奏涉奸罔滔天,遂被远贬。其为人如此,而诗句清熟,有足赏者,世方以言取人,果可信乎?第十四卷。

  卢仝奇怪,贾岛寒涩,自成一家。张祐乐府,时有美丽。赵嘏多警句,能为律诗,盖小才也。硃庆馀,张籍门人,传其诗法,然独以《闺怨》一篇知名于时,此集乃不录。于鹄曹唐,仅如候虫之自鸣者耳。第十五卷。

  许用晦工为七言。项斯亦师张水部,自以字清意远匠物为工,然格律卑近,渐类晚唐矣。至李频,则真晚唐也。第十六卷。

  两卷十八家,多大中以後人。施肩吾最为富丽,李楚望结思尤清,高蟾工为绝句,然无甚高论矣。李君玉特为令狐綯所知,前後集十卷,亦多可称者。薛大拙高自位置,诃骂前作,以是为有识所贬,至其妙处,纤秾间作,亦不可诬也。陈雍二陶薛逢崔涂之流,皆慕为组丽,百[B11?]一豆,时亦见之。第十七、十八卷。

  三刘二曹,如负蝂升高,虽穷智力,要为有限。崔鲁粗有法度,玄英荀鹤插陋已甚。退之所谓蝉噪,非此也邪?第十九卷。

  子华致光,著名晚唐,俱直翰苑,以文章领袖众作。方昭宗时,君邪内讧,凶顽外擅,致光间关其间,执义弥坚,如不草韦昭范诏,凛然有烈丈夫之风,非子华所能及也。然其诗过於纤巧,淫靡特甚,不类其所为。或言《香奁集》和凝所作,误归之致光,岂信然邪。第二十卷。

  老杜“佳人雪藕丝”,“雪”字盖本《家语》“以黍雪桃”,注者皆不知此。又凡作诗难用经句,老杜则不然,“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於我如浮云”,若自己出。

  老杜七言长篇,句多作对,皆深稳矫健。《洗兵马行》除首尾及攀龙附凤云云两句不对,司徒尚书一联稍散异,馀无不对者,尤为诸篇之冠。韩公长句皆不对,其体正相反。

  崔鶠德符,崇宁後,监洛南稻田务,尝送客会节园,时梅花正开。明年,监修大内阉官容佐,取以为景华御苑。德符不知,春晚复骑瘦马与老兵来游,坐梅下赋诗云:“去年白玉花,结子深枝间。小憩藉清影,深颦啄微酸。故人不可见,春事今已阑。绕树寻履迹,空馀玉花斑。”次日,佐入园,见马粪,知为德符,且怒其未尝见己,即具春天,劾以擅入御苑,勒停。家贫,传食诸人家,久而後归阳翟。洪氏《随笔》载其事,以为马永卿尝载《嬾真录》中而未见。今考马录正同,特以为在定量和中者,当是刘克庄。潜夫尝赋梅云:“东君误执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忤史相弥远,不得迁。又有诗云:“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虽然不识桃和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又云:“一联半首致魁台,前有沂公後简斋。自是君诗无警策,梅花穷杀几人来。”按诗人坐梅见累,无如德符,而潜夫不及之者,恐未闻尔。

  东坡《送别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模写甚工。异时记凌虚台,谓见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然如人之旅行於墙外而见其髻也,盖同一机轴。

  李明通养吾《红梅》诗云:“月香水影眩锦画,冰魂雪骨酣华春。神仙狡狯本玩世,处干游侠聊惊人。怒艴不顾杀气横,忠赤自与晴曦亲。山林著汝吾未许,绛衣硃襮鏖缁尘。”盖寓意有所指也。《楮衾》诗亦佳:“相亲赖有楮先生,雪与阳春指顾成。狐白温温疑伯仲,龟纹隐隐见纵横。夜阑更作封章梦,晨起犹闻展卷声。垂老未忘钻故纸,三生习气太分明。”

  吾乡兰溪,去城三十里,其地名白雁,次则望云山与建德接境。建德之镇山曰乌龙,旁一港通分水县,先君尝诵乡人赵叔嘉左藏说有人赋诗一联云:“乌龙分水去,白雁望云来。”可谓精确,惜不得全篇。

  钱塘李道坦坦之,早岁入道洞霄宫,学文於隐者邓牧牧心,盛为所称许。有叶林玄文者,亦隐山中。二人既没,坦之遂出山。大德中,留兰溪,与予极相得,时时诵叶邓诗。邓有《奇友》诗云:“我在越,君在吴,驰书邀我游西湖。我还吴,君适越,遥隔三江共明月。明月可望,佳人参差。笑言何时,写我相思。知君去扫严陵墓,祇把清尊酹黄土。浮云茫茫江水深,感慨空劳吊今古。孤山山下约陈实,联骑须来踏春色。西湖千树花正繁,莫待东风吹雪积。有酒如渑,有肉如陵。鼓赵瑟,弹秦筝,与君沉醉不用醒。人生行乐耳,何必千秋万岁名。”叶公诗,如:“金粟花前风细细,宝阶地上月辉辉。梦回不属红尘境,凉露满衣人醉归。”他警句如:“芙摇风柳挂月,醉来健倒梨花堆。千百舂鉏一株树,野田吹下雪花风。”皆佳。戴锡祖禹能诗,因牧心推奖,遂知名。送《白湛渊教授定量城》云:“乘闲为我吊李白,醉卧江连不复醒。当时锦袍照绿水,今日孤坟秋草生。”人呼戴绿水,。又《赋白马图》云:“当时超逸真绝伦,皎如玉龙上天门。朝驰峻坂飞疋练,暮浴深渊浮素云。四蹄饱踏咸阳月,满身犹带燕山云。祇愁玄雾閟雄姿,未许清尘汙汗血。”人呼戴白马。《送牧心》云:“去年别尔雁南征,今年迎尔春水生。我心思尔如江水,回波相续无穷已。君如鸿雁早惊霜,方逐长风度千里。”《次韵壬理得往昔行》云:“美人昔爱唱《伊州》,少年未解人间愁。五侯系马春日暮,白云绕梁花满楼。同游星散乐难得,重逢却怪旁人识。花随尘土暗芳菲,凤闭樊笼摧羽翼。不须感旧为凄然,梦境悲欢能几年。君看古来歌舞地,梁园金谷成荒田。”读此可信。牧心尝客会稽王修竹监簿所,有陈观国用宾送其《出陶山》诗,亦佳:“青山无送迎,幽人自来去。落叶若相送,卷卷及行屦。檐端有孤云,仍为守其处。落叶惜人不在山,孤云尚期人再还。斯人可期复可惜,我处落叶孤云间。”谢翱皋羽善古诗文,牧心与之善,其卒也,为作传云:“初与之论文不合,後乃相推敬。牧薄游山水间,君病笃,望牧不至,怀以诗云:‘谢豹花开桑叶齐,戴胜{艹干}生药草肥,九锁山人归未归。’盖绝笔之作。”前辈风致如此。今坦之既不可复见,姑录所记忆者于此。

  坦之作《杜鹃行》云:“吾闻昔有蜀天子,化作冤禽名杜宇。一身流落怀故乡,万里逢人诉离苦。西来纵呼巫峡间,楚台花落青春阑。台中魂梦久寂寞,行云日暮愁空山。明朝复向潇湘发,北叫苍梧江竹裂。竹间之泪花上血,怨入东风俱不灭。天涯无穷朝暮啼,王孙草绿不思归。哀哉王孙终不归,江南江北杨花飞。”时年二十馀尔。逮从邓公,日益精进,其歌行最为流丽,尝言学诗必以李杜为宗,唐律四十字、五十六字,成一片文章,岂可以闲冗语填之。大凡诗一字未佳未稳,必有一字可代,思之自当得也。在兰江时,尝手写一帙留予家。至大戊申别後,寄友三诗,一以与予曰:“拂袖行歌归故乡,相思又是一星霜。梦回江上秋枫杳,愁入天涯春草长。书问久淹嗟契阔,诗章时读慰凄凉。知君亦有逍遥兴。肯学征鸿为稻粱。”又《送人归严陵并寄予》云:“官车一两马并驰,送君朝出城门西。投觞誓河以为别,东流到海无还期。云间挂冠归故里,河上停帆谢游子。不愿松江食巨鲈,甘向桐川钓寒水。子陵昔钓川之侧,百尺高台犹屹立。斜日归舟系石根,稽首清风无愧色。金华洞天深且幽,神仙牧羊松下游。故人吴君仙者俦,高卧岩屋秋浮浮。兹山相邻尔睦州,山翠俯压城南楼。吴君之家某水丘,尺书欲烦亲手投。一见足写平生忧。”坦之素善书,予爱之,尝裒其手写者一卷,为人窃去,仅存一幅,二诗皆佳。《高将军白鹞子歌》:“淮西猛士高将军,新获骁领取被凉素。调之弗顾情未狎,跨马臂出城东云。征鸿作字云边斜,耸身直上谁能遮。天寒日莫望不见,北风万里吹瑶花。云飞忽断鸿飞却,短草长烟际沙漠。但馀孤色摇清秋,未许纤毫生碧落。归来珍卫不解鞲,亲手喂肉供饥喉。英雄遇合固有分,可惜惊尘俱雪头。”其一《李白酒楼歌》:“溧阳酒楼春水涯,白也系马楼东家。千金醉尽不复顾,犹吹玉笛引吴娃。日斜楼外东风起,春愁满眼杨花里。高歌一曲下楼去,传徧江南数千里。锦袍绿水迷踪迹,月落空梁照颜色。江头尽日不见人,楼上几年无此客。倚阑仰看西飞云,胡为不饮愁其身。即今寂寞千年後,论证酹青山山下坟。”他皆类此。警句如:“落日中原小,悲风易水寒。”尝自言以此诗寄邓,善之,邓借以为己作。“凡物皆归土,深山始见天。”《落叶》“城南草绿王孙去,江上花飞燕子来。”“清江百曲秋花底,渔火孤村莫雨中。”“芙蓉水碧双凫冷,苜蓿秋高万马肥。”不可胜录也。

  严陵钓台咏甚多,自范希文黄鲁直三绝句後,殆难措手。戴复古诗亦为人所称道,此外所见尚有佳者,《钓台集》所未及。王厚斋记孙烛湖应时作云:“簿书流汗走君房,那得狂奴故态降。努力诸公了台阁,不烦鱼雁到桐江。”吾乡陈子象《庚谿诗话》中记不知名作云:“范蠡妄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焚。先生正尔无多事,聊把鱼竿坐水村。”予家有《北园吟》一编,昆山陈寿卿作一诗云:“尚父鹰扬起渭滨,《六韬》犹自佐周文。子陵岂是要君者,寇邓诸公已策勋。”先大父尝言吾乡有杨某者,好为诗,多俚率,独《钓台》诗可喜云:“虹作长竿云作饵,纤月沉钩在江底。巨鳞入手还纵之,汉家鼎小难调理。”紫岩于介翁,予早岁所师,尝记其作云:“抛却羊裘入汉庭,偶然偃卧两忘形。先生无处可伸足,太史何烦奏客星。”

  ○词附

  《木兰花慢》柳耆卿《清明》词,得音调之正,盖倾城、盈盈、欢情於第二字中有韵。近见吴彦高《中秋》词,亦不失此体,馀人皆不能然。元遗山集中凡九首,内五首两处用韵,亦未为全知者,今载二词于後:

  柳词云:“拆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脃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累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吴词云:“敞千门万户,瞰苍海,烂银盘。对沆瀣楼高,储胥雁过,坠露生寒。阑干眺,河汉外,送浮云,尽出众星乾。丹桂霓裳缥缈,似闻杂佩珊珊。长安底处,高宽人不见,路漫漫。叹旧日心情,如今容鬓,瘦沈愁潘。幽欢纵容易得,数佳期动是隔年看。归去江湖叶,浩然对影垂竿。”然吴词後段起句又异,当依柳为正。

  东坡《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红巾蹙”以下皆咏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缥缈孤鸿影”,以下皆说鸿,别一格也。

  韩南涧题《采石蛾眉亭》词云:“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横黛,愁与恨,几时极。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此《霜天晓角》调也,未有能继之者。

  于湖玩鞭亭,晋明帝觇王敦营垒处,自温庭筠赋诗後,张文潜又赋《于湖曲》,以正湖阴之误,词皆奇丽警拔,脍炙人口。徐宝之韩南涧亦发新意。张安国赋《满江红》云:“千古凄凉,兴亡事,但悲陈迹。凝望眼,吴波不动,楚山丛碧。巴滇绿骏追风远,武昌云旆连天赤。笑老奸遗臭到如今,留空壁。边书静,烽烟息。通轺传,销锋镝。仰太平天子,圣明无敌。蹙踏扬州开帝里,渡江天马龙为匹。看东南佳气郁葱葱,传千亿。”虽间采温张语,而词气亦不在其下。尝见安国大书此词,後题云:“乾道元年正月十日。”笔势奇伟可爱。建康实录唐□□所曾者亦林湖阴云云,庭筠之误有自来矣。

  欧公小词气亦不在其下,间见诸词集,陈氏《书录》云一卷,其间多有与《阳春花间》相杂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近有《醉翁琴趣外篇》,凡六卷,二百馀首,所谓鄙亵之语,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前题东坡居士序,近八九语,所云散落尊酒间,盛为人所爱尚,犹小技,其上有取焉者。词气卑陋,不类坡作,益可以证词之伪。

  姚子敬尝手选《古今乐府》一帙,以夏英公竦《喜迁莺》宫词为冠,其词云:“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阶树,金茎露,玉辇香秋云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宫艳精工,诚为绝唱。

  “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论证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看取黄金假钺,归来异姓真王。”又云:“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鼎,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世传辛幼安寿韩侂胄词也。又有小词一首,尤多俚谈,不录。近读谢叠山文,论李氏《系年录朝野杂记》之非,谓乾道间,幼安以金有必亡之势,愿诏大臣修边备,为仓卒应变之计,此忧国远猷也,今摘数语而曰赞开边,借江西刘过京师人小词曰“此幼安作也”,忠魂得无冤乎?故今特为拈出。

  ○跋

  元吴礼部正传集,世多抄本,独《诗话杂说》一卷,罕有藏弆者。明金华胡孝廉元瑞家,收书最富,尝跋此册及《敬乡录》云:“遍举郡邑凡有闻者,缉其制作履历,粲若指掌,下逮畸流逸客,片语只词,亦博采旁证,竟其隐伏,耳目所不及,点缀弗遗。其为力勤而用心苦矣。今去吴公仅二百载,而文辞之详邈,弗得睹南渡而上人才篇什,史乘佚而未收者,尚倚藉诸编,稍获踪其崖略。余于礼部,异世子云也,因笔于简末,以俟异世之为余子云者验之。解元端所云此书难得而可宝审矣。”邗江马君半楂癖嗜异书,搜剔隐秘,购得元时刻本,方与余同辑《宋诗纪事》,获觏南宋诸贤佚唱,如王叔简、吴谅、陈仁玉、万喜、吴琳、孙应时、张劢、史蒙卿、林泳、陈柏、王仪、邓剡、僧灵一辈,叹为未有。独《敬乡录》无从访求,向晤东阳王丈鹤潭云有其书,恨未借抄以成合璧,而为元瑞之子云,余两人未敢让焉。钱塘厉鹗书。

  右小山堂赵氏写本,郁君佩先所赠,惜传钞多谬,无从得维扬马氏所藏元刻正之耳。至卷内舒道纪《赤松》诗及时天彝诗二条,元注云见下卷,亦不传,惜哉。知不足斋书。

吴礼部词话

[元] 吴师道

〈木兰花慢〉,柳耆卿清明词,得音调之正。盖倾城、盈盈、欢情,于第二字中有韵。近见吴彦高中秋词,亦不失此体,余人皆不能。然元遗山集中凡九首,内五首两处用韵,亦未为全知者。今载二词于后。
  柳词云:「拆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草踏青。人艳?。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垧。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吴词云:「敞千门万户,瞰苍海,烂银盘。对沆瀣楼高,储胥鴈过,坠露生寒。阑干。眺河汉外,送浮云、尽出众星干。丹桂霓裳缥缈。似闻杂佩珊珊。 长安。底处高宽。人不见、路漫漫。叹旧日心情,如今容鬓,瘦沉愁潘。幽欢。纵容易得,数佳期动是隔年看。归去江湖一叶,浩然对影垂竿。」然吴词后段起句又异,当依柳为正。
  东坡〈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云云,后段「石榴半吐红巾蹙」以下,皆咏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缥缈孤鸿影」以下,皆说鸿。别一格也。
  韩南涧题采石蛾眉亭词云:「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横黛,愁与恨、几时极。 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 碧。」此〈霜天晓角〉调也,未有能继之者。
  于湖玩鞭亭,晋明帝觇王敦营垒处。自温庭筠赋诗后,张文潜又赋于湖曲,以正湖阴之误。词皆奇丽警拔,脍炙人口。徐宝之、韩南涧亦发新意。张安国赋〈满江红〉云:「千古凄凉,兴亡事、但悲陈。凝望眼、吴波不动,楚山丛碧。巴滇绿骏追风远,武昌云旆连天赤。笑老奸,遗臭到如今,留空壁。 边书静,烽? 息。通轺传,销锋镝。仰太平天子,圣,传千亿。」虽间采温张语? ?明无敌。蹙踏扬州开帝里,渡江天马龙为匹。看东南佳气郁,而词气亦不在其下。尝见安国大书此词,后题云:干道元年正月十日。笔势奇伟可爱。
  欧公小词间见诸词集,《陈氏书录》云一卷。其间多有与《阳春》、《花间》相杂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近有《醉翁琴趣? 外篇》凡六卷二百余首,所谓鄙亵之语,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前题东坡居士序,近八九语,所云散落尊酒闲,盛为人所爱,尚犹小技,其上有取焉者,词气卑陋,不类坡作。益可以证词之伪。
  姚子敬尝手选《古今乐府》一帙,以夏英公竦〈喜迁莺〉宫词为冠。其词云:「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树。金茎露。玉辇香盘云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富艳精工,诚为绝唱。
  「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 谁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看取黄金假钺,归来异姓真王。」又云:「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 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世传辛幼安寿韩侂冑词也。又有小词一首,尤多俚谈,不录。近读谢叠山文,论李氏系年录、朝野杂记之非。谓干道间,幼安以金有必亡之势,愿诏大臣,预修边备,为仓卒应变之计,此忧国远猷也。今摘数语,而曰赞开边,借江西刘过京师人小词,曰:此幼安作也。忠魂得无冤乎。故今特为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