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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诗话

  • [宋] 吴可

  明不亏

  案:明不亏姓名诸书不载,未详何人。《题画山水扇》诗云:“淋漓戏墨堕毫端,雨湿溪山作小寒。家在严陵滩上住,风烟不是梦中看。”後二句《骚》、《雅》。

  叶集之诗云:“层城高楼飞鸟边,落日置酒清江前。”明不亏诗云:“故乡深落落霞边,雁断鱼沉二十年。写尽彩笺无寄处,洞庭湖水阔於天。”“落霞边”不如“飞鸟边”三字不凡也。评:明诗首包已藏末句在内,此所以佳也,奈何以“飞鸟”、“落霞”较量工拙耶?即叶诗亦未见不凡也。

  老杜诗云:“行步欹危实怕春。”“怕春”之语,乃是无合中有合。谓“春”字上不应用“怕”字,今却用之,故为奇耳。

  杜诗叙年谱,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非妙於文章不足以致此。如说华丽平淡,此是造语也。方少则华丽,年加长渐入平淡也。

  五言诗不如四言诗,四言诗古,如七言又其次者,不古耳。评:诗自四言递降至七言,此风会使然耳。後世论诗只论其工不工,何必问其古不古也。

  “便可披襟度郁蒸。”“度”字又曰“扫”,不如“扫”字奇健。盖“便可”二字少意思,“披襟”与“郁蒸”是众人语,“扫”字是自家语,自家语最要下得稳当,韩退之所谓“六字寻常一字奇”是也。

  苏州常熟县破头山有唐常建诗刻,乃是“一径遇幽处”。盖唐人作拗句,上句既拗,下句亦拗,所以对“禅房花木深”。“遇”与“花”皆拗故也。其诗近刻,时人常见之。案:欧阳修《诗话》亦作“遇幽处”。

  凡作文,其间叙俗事多,则难下语。此条馆本不载,见李氏《函海》本。

  唐末人诗,虽格不高而有衰陋之气,然造语成就。今人诗多造语不成。

  画山水者,有无形病,有有形病;有形病者易医,无形病则不能医。诗家亦然。凡可以指瑕飧改者,有形病也。混然不可指摘,不受飧改者,无形病,不可医也。

  余题黄节夫所临唐元度《十体书》卷末云:“游戏墨池传十体,纵横笔陈扫千军。谁知气压唐元度,一段风流自不群。”当改“游”为“漫”,改“传”为“追”,以“纵横”为“真成”,便觉两句有气骨,而又意脉联贯。

  凡看诗,须是一篇立意,乃有归宿处。如童敏德《木笔花》诗,主意在笔之类是也。

  前人诗如“竹影金锁碎”、“竹日静晖晖”,又“野林细错黄金日,溪岸宽围碧玉天”,此荆公诗也。“错”谓“交错”之“错”。又“山月入松金破碎”,亦荆公诗。此句造作,所以不入七言体格。如柳子厚“清风一披拂,林影久参差”,能形容出体态,而又省力。

  白乐天诗云:“紫藤花下怯黄昏。”荆公作《苑中》荆公作《苑中》绝句,其卒章云“海棠花下怯黄昏”,乃是用乐天语,而易“紫藤”为“海棠”,便觉风韵超然。“人行秋色里,家在夕阳边。”有唐人体。韩子苍云:“未若‘村落田园静,人家竹树幽’,不用工夫,自然有佳处。”盖此一联颇近孟浩然体制。

  世传“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为“寻常”是数,所以对“七十”。老杜诗亦不拘此说,如“四十明朝是,飞胜暮景斜”,又云“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乃是以连绵字对边绵数目也。以此可见工部立意对偶处。

  余题王晋卿画《春江图》,累十数句,事穷意尽,辄续以一对云“寒烟炯白鹭,暖风摇青”,便觉意有馀。

  《木兰诗》云:“磨刀霍霍向猪羊。”“向”字能回护屠杀之意,而又轻清。

  “北邙不种田,唯种松与析。松析未生处,留待市朝客。”又《贫女》诗:“照水欲梳妆,摇摇波不定。不敢怨春风,自无台上镜。”二诗格高,而又含不尽之意,见於言外。

  老杜句语稳顺而奇特,至唐末人,虽稳顺,而奇特处甚少,盖有衰陋之气。今人才平稳,则多压塌矣。

  和平常韵要奇特押之,则不与众人同。如险韵,当要稳顺押之方妙。

  秦少游诗:“十年逋欠僧房睡,准拟如今处处还。”又晏叔原词:“唱得红梅字字香。”如“处处还”、“字字香”,下得巧。

  工部诗得造化之妙。如李太白《鹦鹉洲》诗云“字字欲飞鸣”,杜牧之云“高摘屈宋艳,浓薰班冯香”;如东坡云“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鲁直《茶》诗“煎成车声绕羊肠”,其因事用字,造化中得其变者也。

  学诗当以杜为体,以苏黄为用,拂拭之则自然波峻,读之铿锵。盖杜之妙处藏於内,苏黄之妙发於外,用工夫体学杜之妙处恐难到。用功而效少。案:“用工”以下有脱文。

  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曰“秀而不实”。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又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

  凡诗切对求工,必气弱。宁对不工,不可使气弱。评:气自弱耳,何关切对求工耶?

  凡文章先华丽而後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

  孟郊诗云:“天色寒青苍,朔风吼枯桑。厚冰无断文,短日有冷光。”此语古而老。

  老杜诗:“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此言贫不露筋骨。如杜荀鹤“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青柴带叶烧”,盖不忌当头,直言穷愁之迹,所以鄙陋也。切忌当头,要影落出。案:末句有误。

  “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聘”字下得好,“衔蝉”、“穿柳”四字尤好。又“狸奴”二字出释书。

  “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登临独无语,风柳自摇春。”郑谷诗。此二联无人拈出。评:“月黑见梨花”,此语少含蓄,不如义山“自明无月夜”之为佳也。

  “椎床破面枨触人,作无义语怒四邻。尊中欢伯见尔笑,我本和气如三春。”前两句本粗恶语,能煅炼成诗,真造化手,所谓点铁成金矣。

  “吹折江湖万里心。”“折”字双使。

  鲁直《饮酒》九首,“公择醉面桃花红,焚香默坐日生东”一绝,其体效《饮中八仙歌》。

  东坡计:“已有小舟来卖饼。”曾公卷:“已有小舟来卖鱼。”学者当试商略,看优劣如何。

  “量大嫌酣酒,才高笑小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双声字对。

  “绿琼洲渚青瑶嶂,付与诗翁敢琢磨。”善用材料。

  “风来震泽帆初鲍,雨入松江水渐肥。”又卢襄诗:“眼馋正得看山饱,梅瘦聊须著雨肥。”善用“饱”“肥”二字。评:上聊不害为佳诗,下二语直村学中捉对耳。盖先下“馋”“瘦”字便似有意求奇,不似上联自然合拍也。

  陈子高诗云:“江头柳树一百尺,二月三月花满天。袅雨拖风莫无赖,为我系著使君船。”乃转俗为雅,似《竹枝词》。

  “大书文字是防老,剩买山准备闲。”“是防”“准备”四字太浅近。

  荆公诗云:“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措得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东坡云:“秋花不似春花落,寄语诗人仔细看。”荆公云:“东坡不曾读《离骚》,《离骚》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案:此事《西清诗话》作欧阳修语,《高斋诗话》则与此所记同。胡仔《渔隐丛话》辨其皆出依托。

  隐岩《古松》云:“劲节端为百木长,治朝无复五株封。”又《和上元》云:“化国风光原有象,春台人物不知寒。”立意下语好。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其语轻清。“因坐久”“得归迟”,则其语典重。以轻清配典重,所以不堕唐末人句法中。盖唐末人诗轻佻耳。

  看诗且以数家为率,以杜为正经,馀为兼经也。如小杜韦苏州王维太白退之子厚坡谷“四学士”之类也。如贯穿出入诸家之诗,与诸体俱化,便自成一家,而诸体俱备。若只守一家,则无变态,虽千百首,皆只一体耳。

  石曼卿诗云:“水活冰无日,枝柔树有春。”语活而巧。

  梅圣俞诗云:“远钟撞白云。”无合有合。

  “寒树邀栖鸟,晴天卷片云。”“邀”“卷”二字奇妙。案:杜诗作“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李光远《观潮》诗云:“默运乾坤不暂停,东西云海阳精。连山高浪俄兼涌,赴壑奔汉为逆行。”“默运乾坤”四字重浊不成诗,语虽有出处,亦不当用,须点化成诗家材料方可入用。如诗家论翰墨气骨头重,乃此类也。如杜牧之作《李长吉诗序》云:“绝去笔墨畦轸,斯得之矣。”又如“”字亦非诗中字;第二联对句太粗生,少锻炼。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没”若作“波”字,则失一篇之意。如鸥之出没万里,浩荡而去,其气可知。又“没”字当是一篇暗关锁也,盖此诗只论浮沉耳。今人诗不及古人处,惟是做不成。案:此语出苏轼《志林》,盖论宋敏求之轻改杜诗。此引之而没其名氏。

  “野性终期老一村,全胜白发傍朱门。”使“傍朱门”则不类,若改“白发”为“微禄”,则稍近之矣。评:若改“白发”,则上句“老”字亦当改矣。

  “耻为家贫卖宝刀”又云“不为家贫卖宝刀”,“耻”字不如“不”字。

  “矫首朱门雪满衣,南来生理漫心期。青衫愧我初无术,白发逢人只自悲。”悲苦太过,露风骨。

  “北岭山矾取次开,清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谁料理,爱著幽香未拟回。”学者云:“自公退食入僧定,心与篆香俱寒灰。小儿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时持事来。”韩子苍云:“全用此一句,有甚意思。不欲其此时持事来,用得此语甚妙。”“故人相见眼偏明”,子苍云:“当有律度,岂容如此道。”

  欧公云:“古诗时为一对,则体格峭健。”

  七言律诗极难做,盖易得俗,是以山谷别为一体。

  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如:“草草杯半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如此句无剩字。

  东坡《玉盘盂》一联,极似乐天。又《次韵李端叔谢送牛戬画》:“笑指尘壁间,此是老牛戬。”牛戬做不著,此一句盖语意不足也。

  蔡天启坐有客云:“东湖诗叫呼而壮。”蔡云:“诗贵不叫呼而壮。”此语大妙。“擘开苍玉岩”、“椎破铜山铸铜虎”,何故为此语?是欲为壮语耶。“弄风骄马跑空去,趁兔苍鹰掠地飞。”山谷社中人皆以为笑。坡暮年极作语,直如此作也。案:此处语意未明,当有脱误。

  杜牧之《河湟》诗云:“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一联甚陋。唐人多如此。或作云:“唯老杜诗不类此格。”仆云:“‘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不免如小杜。”子苍云:“此语不佳。杜律诗中虽有一律惊人,人不能到;亦有可到者。”仆云:“如《蜀相》诗第二联,人亦能到。”子苍云:“第三联最佳。‘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一联後,馀者便到了。”又举“三峡星河影动摇”一联,仆云:“下句胜上句。”子苍云:“如此者极多。小杜《河湟》一篇第二联‘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极佳。为‘借箸’一联累耳。”

  高荷子勉五方律诗可传後世,胜如後来诸公。《柳》诗:“风惊夜来雨。”“惊”字甚奇。琴聪云:“向诗中尝用‘惊’字。”坡举古人数“惊”字。仆云:“东风和冷惊罗幕。”子苍云:“此‘惊’字不甚好。如《柳》诗‘月明摇浅濑’等语,人岂易到?”

  欧公称“身轻一鸟过”,子苍云:“此非杜佳句。”仆云:“当时补一字者,又不知是何等人。”子苍云:“极是。”

  汪潜圣旧诗格不甚高,因从琴聪,诗乃不凡。如“春水碧泱泱,群鱼戏涉茫。谁知管城下,自有一濠梁”,乃是见聪後诗也。

  东坡诗不无精粗,当汰之。叶集之云:“不可。於其不齐不整中时见妙处为佳。”

  参寥《细雨》云:“细怜池上见,清爱竹间闻。”荆公改“怜”作“宜”。又诗云“暮雨边”。秦少游曰:“公直做到此也。‘雨中’、‘雨傍’皆不好,保‘雨边’最妙。”评:“雨傍”不成语,“雨中”有何不可?此是秦与之作剧耳,何堪举作话头邪?又云:“流水声中弄扇行。”俞清老极爱之。此老诗风流酝藉,诸诗僧皆不及。子苍云:“若看参寥诗,则洪诗不堪看也。”案:洪计不知指何人,岂山谷诸甥耶?

  孙诗云“雁北还”,下“还”字最不好。“北归”、“北向”皆妙,独“还”字不佳。案:孙不知何人。

  有大才,作小诗辄不工,退之是也。子苍然之。刘禹锡柳子厚小诗极妙,子美不甚留意绝句。子苍亦然之。子苍云:“绝句如小家事,句中著大家事不得。若山谷《蟹》诗用‘与虎争’及‘支解’字,此家事大,不当入诗中。如‘虎争’诗语亦怒张,乏风流酝藉之气。‘南窗读书声吾伊’,诗亦不佳,皆不如《羊》诗酝藉也。”

  曾吉父诗云:“金马门深曾草制,水精宫冷近题诗。”“深”“冷”二字不闲道,若言“金马门中”、“水精宫里”,则闲了“中”“里”二字也。此诗全篇无病,大胜《与疏山》诗。

  “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诗题有《雉子斑》。“雉子”“凫雏”,自是佳对。杜诗有“凤子”,亦对“凫雏”。案:“凤子”字出韩渥诗。此可以稽证也。金陵新刊《杜诗》,注云:“稚子,笋也。”此大谬,古今未有此说。韩子苍云:“冷斋所说皆非,初未尝有此说。”或有脱文,观冷斋云云可见。

  “倾银注瓦惊人眼。”韩子苍云:“‘瓦’当作‘玉’。盖前句中已有‘老瓦盆’,此岂复更用‘瓦’字?‘瓦’与‘银’‘玉’固有异,其为醉则一也。‘轩墀曾宠鹤’,当用‘轩车’,非‘轩墀’。‘河内尤宜借寇恂’,非‘河内’。”

  “功曹非复汉萧何”,不特见《汉书注》,兼《三国志》云:“为功曹当如萧何也。”此说甚分明。刘贡父云:“萧何未尝作功曹。”刘极赅博,何为不能记此出处也。

  何颉尝见陈无己,李チ尝见东坡,二人文字,所以过人。若崔德符陈叔易,恐无师法也。

  师川云:“作诗要当无首无尾声。”山谷亦云。子苍不然此说。

  东湖云:“春灯无复上,暮雨不能晴。”昌黎云:“廉纤晚雨不能晴。”子苍云:“‘暮’不如‘晚’。”昌黎云:“青蛙圣得知。”汪彦章云:“灯花圣得知。”子苍云:“蛙不圣所以言圣,便觉有味;灯花本灵,能知事,辄言圣得知,殊少意味。”

  “璇题”,倪巨济作《谢御书表》用之。子苍云:“乃椽头,非题榜也。”

  “弹压山川”,见《淮南子》:“弹出山川,压而止之。”仆看《後汉》、《党锢传》“荣华丘壑”,正可为对。

  新烧夫火案:“夫”字字书不载。谓之“р火”,见《苏武传》。烧汤谓之“覃汤”,见《内则》。灶中烧火谓之“炀灶”,见《战国策》。晓天赤如霞者谓之“阴沦”,见《尔雅》。案:《尔雅》无此文。王逸《楚词注》引陵阳子《明经》曰:“沦阴者,日没以後赤黄气也。”又《广雅》引之作“渝阴”。此盖误《广雅》为《尔雅》,又舛乱其文耳。汗曰“盐汗”,浮沤曰“覆瓯,见《淮南子》。

  子由曰:“东坡黄州以後文章,余遂不能追逐。”

  蔡天启云:“米元章诗有恶无凡。”孙仲益韩子苍皆云。子苍又云:“师川诗无恶而无凡。”不知初学何等诗,致如此无尘埃也。

  叶集之云:“韩退之《陆浑山火》诗,浣花决不能作;东坡《盖公堂记》,退之做不到。硕儒巨公,各有造极处,不可比量高下。元微之论杜诗,以为李谪仙尚未历其藩翰,岂当如此说。”异乎微之之论也。此为知言。

  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馀,而於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

  山谷诗云:“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有以杜工部问东坡似何人,坡云:“似司马迁。”盖诗中未有如杜者,而史中未有如马者。又问荔枝似何物,“似江瑶柱”,亦其理也。

  某人诗云:“男儿老大遂功名。”杜诗:“功名遂乃佳。”“遂功名”则不成语矣。

  范元长云:“前辈言学诗当先看谢灵运诗。”

  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评:放翁“诗到无人爱处工”,盖本东坡也。

  陈子高云:“工部《杜鹃》诗,乃摹写庾信《杜鹃》诗。”案:今《庾集》无《杜鹃》诗。“穷途俗眼还遭白”,便不如“穷途返遭俗眼白”。案:此二句文不相属,疑有脱误。

  徐师川云:“工部有‘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之句,於江莲而言摇白羽,乃见莲而思扇也。盖古有以白羽为扇者。是诗之作,以时考之,乃夏日故也。於天棘言梦青丝,乃见柳而思马也。盖古有以青丝络马者。”庾信《柳枝词》案:《庾集》作《杨柳歌》。云:“空馀白雪案:《庾集》作“独忆飞絮”。鹅毛下,无复青丝马尾声垂。”又子美《马行》云:“青丝络头为君老。”此诗後复用支遁事,则见柳思马形於梦寐审矣。东坡欲易“梦”为“弄”,恐未然也。

  苏叔党云:“东坡尝语後辈,作古诗当以老杜《北征》为法。”

  老杜诗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与《竹枝词》相似,盖即俗为雅。

  张嘉父云:“长韵诗要韵成双不成只;玺叙诗要说事相称;却拂体前一句叙事,後一句说景,如‘惆怅无因见范蠡,能差烟树五尖胨’,又如‘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之作》,末句云:“独抱遗编校舛差音叉。”盖郎中惠诗云云,次韵解之,末句云:“真成句践胜夫差音茶。”两“差”字不同音,何故作同音押韵?必有来历,姑记之以俟知者。诗见建本重编《南昌文集》卷第四十一。押韵“夫差”不音茶,当以押韵为证。案:押韵二句似後人所注。

  吴申李诗云:“潮头高卷岸,雨脚半吞山。”然头不能卷,脚不能吞,当改“卷”作“出”字,“吞”作“倚”字,便觉意脉联属。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於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幼年闻北方有诗社,一切人皆预焉。屠儿为《蜘蛛》诗,流传海内,忘其全篇,但记其一句云:“不知身在网罗中。”亦足为佳句也。

  元间,荣天和先生客金陵,僦居清化市,为学馆,质库王四十郎、酒肆王念四郎、货角梳陈二叔皆在席下,馀人不复能记。诸公多为平仄之学,似乎北方诗社。王念四郎名庄,字子温,尝有《送客》一绝云:“杨花撩乱绕烟村,感触离人更断魂。江上归来无好思,满庭风雨易黄昏。”王四十郎名松,字不凋。仆寓京师,从事禁中,不凋寄示长篇,仅能记一联,云:“旧菊篱边又开了,故人天际未归来。”陈二叔忘其名,金陵人,号为陈角梳,有《石榴》诗云:“金刀劈破紫穰瓢,撒下丹砂数百粒。”诸公篇章富有,皆曾编集。仆以携家南奔避寇,往返万馀里,所藏书画厄於兵火。今屈指当时诗社集六十馀载,诸公佳句,可惜不传。今仅能记其一二,以遗宁川好事者,欲为诗社,可以效此,不亦善乎?

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

[宋] 陈师道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我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纔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惟刘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叔达,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
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
 
韩退之〈南食诗〉云:「鲎实如惠文。」《山海经》云:「鲎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蠔相黏为山。蠔,牡蛎也。
 
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者也。
 
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余谓分界堠子语也。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黄鲁直谓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
 
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於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羶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然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着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耶!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平生文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
 
子美〈怀薛据〉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省署开文苑,沧浪忆钓翁」,据之诗也。
 
王摩诘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
 
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取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
 
武才人出庆寿宫,色最后庭,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为作词,号〈瑶台第一层〉。
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遇楚襄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余谓欲界诸天,当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唐人记后土事,以讥武后尔。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
 
永叔谓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余以古文为三等:周为上,七国次之,汉为下。周之文雅;七国之文壮伟,其失骋;汉之文华赡,其失缓;东汉而下无取焉。
 
陈绎批答〈曾鲁公表〉云:「爰露乞骸之请。」黄裳为曾侍读制曰:「备员劝讲。」乞骸,备员,乃表语,非诏语也。曾鲁公谓人曰:「使布何所道。」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
 
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范蜀公咏〈僧房假山〉:「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盖刺之也。
 
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阳燄,窈窕一川花。」虽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学二谢,失于巧尔。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踰墙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又杭之举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裹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始觉为儒贵,不着荷衣便着绯。」寿之医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笑也。
 
熙宁初,外学置官师,职简地亲,多在幕席。徐有学官喜谇语,同府苦之,咏蝇以刺之曰:「衣服有时遭点染,盃盘无日不追随。」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尔。
 
谢师厚废居於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世称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曰「千崖秋气高」也。
 
鲁直有癡弟,畜漆琴而不御,虫蝨入焉。鲁直嘲之曰:「龙池生壁蝨。」而未有对。鲁直之兄大临,且见床下以溺器畜生鱼,问知其弟也,大呼曰:「我有对矣。」乃「虎子养溪鱼」也。
 
欧阳公谪永阳,闻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间取之,杜正色盛气而谢不能,公亦不复强也。后杜置酒数行,遽起还内,微闻丝声,且作且止而渐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绝弹,尽暮而罢,公喜甚过所望也。故公诗云:「座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絃。自从彬死世莫传。」皮絃世未有也。
 
尚书郎张先善着词,有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堕轻絮无影」,世称诵之,号张三影。王介甫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澹月云来去」也。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
往时青幕之子妇,妓也,善为诗词。同府以词挑之,妓答曰:「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黄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又云:「杯行到手更留残,不道月明人散。」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而俗士改为「留连」,遂使两句相失。正如论诗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满」也。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
 
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甕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稽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
 
龙图孙学士觉,喜论文,谓退之〈淮西碑〉,叙如《书》,铭如《诗》。
 
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
 
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
 
王夫人,晁载之母也。谓庶子功名贵富,有如韩魏公,而未有文事也。
 
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
 
庄、荀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
 
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韩退之〈上尊号表〉曰:「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嶽医闾,神鬼受职。」曾子固〈贺赦表〉曰:「钩陈太微,星纬咸若,崑崙、渤澥,波涛不惊。」世莫能轻重之也。后当有知之者。
 
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王特进暮年表奏亦工,但伤巧尔。
 
元祐初,起范蜀公于家,固辞。其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是时文潞公八十余,一召而来,人各有所志也。
 
昔之黠者,滑稽以玩世。曰彭祖八百岁而死,其妇哭之恸。其邻里共解之曰:「人生八十不可得,而翁八百矣,尚何尤!」妇谢曰:「汝辈自不谕尔,八百死矣,九百犹在也。」世以癡为九百,谓其精神不足也。又曰,令新视事而不习吏道,召胥魁问之,魁具道笞十至五十,及折杖数。令遽止之曰:「我解矣,笞六十为杖十四邪?」魁笑曰:「五十尚可,六十犹癡邪!」长公取为偶对曰:「九百不死,六十犹癡。」
 
唐语曰:「二十四考中书令。」谓汾阳王也,而无其对。或以问平甫,平甫应声曰:「万八千户冠军侯。」不惟对偶精切,其贵亦相当也。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鉶所着小说也。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会改京官,乃以无行黜之,后改名永,仕至屯田员外郎。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
 
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传乎?
 
鲁直与方蒙书:「顷洪甥送令嗣二诗,风致洒落,才思高秀,展读赏爱,恨未识面也。然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乃纵酒以助诗,故诗人致远则泥。想达源自能追琢之,必皆离此诸病,漫及之尔。」与洪朋书云:「龟父所寄诗,语益老健,甚慰相期之意。方君诗,如凤雏出鷇,虽未能翔于千仞,竟是真凤凰尔。」与潘邠老书曰:「大受今安在?其诗甚有理致,语又工也。」又曰:「但咏五言,觉翰墨之气如虹,犹足贯日尔。」
 
老杜云:「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余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余求之江西,谓之土卵,煮食之类芋魁云。
 
余读《周官.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乃解老杜〈百舌〉「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句。
 
韦苏州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才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余往以为盖用右军帖中「赠子黄甘三百」者,比见右军一帖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苏州盖取诸此。
 
余评李白诗,如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正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
 
礼部员外郎裴说〈寄边衣诗〉曰:「深闺乍冷开香箧,玉微微湿红颊。一阵霜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淒切。祇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已无月。时闻塞雁声相唤,纱窗只有灯相伴。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细想仪形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金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时时举手匀残泪,红牋漫有千行字。书中不尽心中事,一半殷勤託边使。」裴说诗句甚丽。《零陵总记》载说诗一篇,尤诙诡也。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於韵语,黄鲁直短於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
 
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於事情,但不文耳。
 
子厚谓屈氏《楚词》,知《离骚》乃效《颂》,其次效《雅》,最后效《风》。
 
右丞、苏州,皆学於陶、王,得其自在。
 
眉山长公守徐,尝与客登项氏戏马台,赋诗云:「路失玉钩芳草合,林亡白鹤野泉清。」广陵亦有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唐高宗东封,有鹤下焉,乃诏诸州为老氏筑宫,名以白鹤。公盖误用,而后所取信,故不得不辩也。
 
裕陵常谓杜子美诗云:「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谓甫之诗,皆不迨此。
吕某公归老於洛,尝游龙门还,阍者执笔历请官称,公题以诗云:「思山乘兴看山回,乌帽纶巾入帝台。门吏不须询姓氏,也曾三到凤池来。」
 
曹南院为秦帅,唃氏举国入冠,公自出禦之。战于三都谷,大败之,唃氏遂衰。其幕府献诗云:「贤守新成盖代功,临危方始见英雄。三都谷路全师入,十万胡尘一战空。杀气尚疑横塞外,捷音相继遍寰中。君王看降如纶命,旌节前驱马首红。」
 
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问:「当直学士为谁?」曰:「卢多逊。」召使赋诗。请韵,曰:「些子儿。」其诗云:「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太祖大喜,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
 
韩魏公为陕西安抚,开府长安。李待制师中过之。李有诗名,席间使为官妓贾爱卿赋诗,云:「愿得貔貅十万兵,太戎巢穴一时平。归来不用封侯印,只问君王乞爱卿。」
某守与客行林下,曰:「柏花十字裂。」愿客对。其倅晚食菱,方得对云:「菱角两头尖。」皆俗谚全语也。
 
杭妓胡楚龙靓,皆有诗名。胡云:「不见当时丁令威,年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张子野老于杭,多为官妓作词,与胡而不及靓。靓献诗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于是为作词也。
 
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
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
苏公居颍,春夜对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公谓前未及也。遂作词曰:「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老杜云:「秋月解伤神。」语简而益工也。
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而得句云:「白鸟过林分外明。」谢朓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弱。老杜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里,而每觉老,复得句云「坐下渐人多」,而杜云「坐深乡里敬」,而语益工。乃知杜诗无不有也。
周盘龙以武功为散骑常侍,齐武帝戏之曰:「貂蝉何如兜鍪?」对曰:「貂蝉生于兜鍪。」外大父颍公罢相建节,出帅太原,其诗曰:「兜鍪却自貂蝉出,敢用前言戏武夫!」李待制师中以相业自任,尝帅秦,以事去,其诗曰:「兜鍪不胜任,犹可冠貂蝉。」
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王斿,平甫之子,尝云:「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尔。」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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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论

  • [宋] 李清照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

紫微诗话

  • [宋] 吕本中

  晁伯禹载之,学问精确,少见其比,尝作〈昭灵夫人祠诗〉云:「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

  晁知道咏之〈西池唱和诗〉有「旌旗太一三山外,车马长杨、五柞中。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殆绝唱也。

  高秀实茂华,人物高远,有出尘之姿,其为文称是。尝和余〈高邮道中诗〉,有「中途留眼占星聚,一宿披颜觉雾收」之句,便觉余诗急迫,少从容闲暇处。

  汪信民革,尝作诗寄谢无逸云:「问讯江南谢康乐,溪堂春木想扶疏。高谈何日看挥尘,安步从来可当车。但得丹霞访庞老,何须狗监荐相如?新年更励于陵节,妻子同锄五亩蔬。」饶德操节见此诗,谓信民曰:「公诗日进,而道日远矣。」盖用功在彼而不在此也。

  洪龟父朋〈写韵亭诗〉云:「紫极宫下春江横,紫极宫中百尺亭。水入方州界玉局,云映连山罗翠屏。小楷四声余翰墨,主人一粒尽仙灵。文箫、采鸾不复返,至今神界花冥冥。」作诗至此,殆无遗恨矣。

  宣和末,林子仁敏功寄夏均父倪诗云:「尝忆他年接绪余,饶三落托我迂疏。溪桥几换风前柳,僧壁今留醉后书。」忘记下四句。饶三,德操也。

  表叔范元实既从山谷学诗,要字字有来处。尝有诗云:「夷甫雌黄须倚阁,君卿唇舌要施行。」

  从叔知止少年作诗云:「彭泽有琴尝无弦,大令旧物惟青毡。我亦四壁对默坐,中有一床供昼眠。」元实深赏爱之云:「殆似山谷少时诗。」

  从叔大有少时诗云:「范雎才拊穰侯背,蔡泽闻之又入秦」,不减王荆公得意时也。

  外弟赵才仲少时诗「夕阳绿涧明」等句,精确可喜。才仲少学柳文,曾内相肇、晁丈以道说之皆以才仲能为古人之文也。

  夏均父倪文词富赡,侪辈少及。尝以「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为韵,作十诗留别饶德操,不愧前人作也。

  晁季一贯之尝访杜子师舆不遇,留诗云:「草堂不见浣溪老,折得青松度水归。」

  众人方学山谷诗时,晁叔用冲之独专学老杜;众人求生西方,高秀实独求生兜率。

  叔用尝戏谓余曰:「我诗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诗,只是子差熟耳。」余戏答云:「只熟便是精妙处。」叔用大笑,以为然。

  王立之直方病中尽以书画寄交旧,余亦得书画数种。与余书云:「刘玄德生儿不象贤。」盖讥其子不能守其图书也。余初未与立之相识,而相与如此。夏均父尝寄立之诗云:「书来整整复斜斜。」盖谓其病中作字如此。

  饶德操酷爱徐师川俯〈双庙诗〉「开元、天宝间,衮衮见诸公。不闻张与许,名在台省中」之句。

  张先生子厚与从祖子进,同年进士也。张先生自登科不复仕,居毗陵。绍圣中,从祖自中书舍人出知睦州,子厚小舟相送数程,别后寄诗云:「篱鷃云鹏各有程,匆匆相别未忘情。恨君不在篷笼底,共听萧萧夜雨声。」先生少有异才,多异梦,尝作梦录,记梦中事,余旧宝藏,今失之。先生梦中诗,如:「楚峡云娇宋玉愁,月明溪净印银钩。襄王定是思前梦,又抱霞衾上玉楼。」又「无限寒鸦冒雨飞」、「红树高高出粉墙」之句,殆不类人间语也。绍圣初,尝访祖父荥阳公于历阳,既归,乘小舟泝江至乌江,还书云:「今日江行,风浪际天,尝记往在京师作诗云:『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也。」

  汪信民于文无不精到,尝代荥阳公作〈张先生哀词〉云:「惟古制行必中庸兮,降及末世戾不通兮,首阳柱下更拙工兮。」其余忘之矣。

  绍圣初,荥阳公自浙中赴怀州,叔祖赴睦州,邂逅于镇江。别后,叔祖寄绝句云:「江南江北来,昨夜同枝宿。平明一声起,四顾已极目。」

  江西诸人诗,如谢无逸富赡,饶德操萧散,皆不减潘邠老大临精苦也。然德操为僧后,诗更高妙,殆不可及。尝作诗劝余专意学道云:「向来相许济时功,大似□伽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好贷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风。」

  邠老尝寄德操均父诗云:「文如二稚徒怀璧,武似三明却韔弓。松桧参天西邑路,时时骑马访庞公。」「文如二稚」谓德操,「武似三明」谓均父也。后德操为僧,名如璧,殆诗之谶也。

  吴春卿参政,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过郭店,〈谒文靖公墓诗〉云:「汉相岩岩真国英,门庭曾是接诸生。阳秋谈论四时具,河岳精神一座倾。」议者以为颇尽文靖仪观论议云。

  滕元发甫〈贺正献公拜相启〉云:「玉璜钓濑,家传渭水之符;金鼎调元,代出山东之相。」又云:「寰区大抃,尽还仁祖之风;朝野一辞,复见申公之政。」当时称诵之。

  刘师川,莘老丞相幼子,力学有文,尝〈赠舍弟诗〉云:「大阮平生余所爱,小阮相逢亦倾盖。济阴未识情更亲,信手新诗落珠贝。杨氏作公谁料理,臧孙有后诚可喜。长亭水落风雨多,无酒饮君如别何?」余时为济阴县主簿,大阮谓知止也。

  曾子固舍人为太平州司户时,张伯玉璪作守,欧公、王荆公诸人,皆与伯玉书,以子固属之,伯玉殊不为礼。一日,就设厅召子固,作大排,唯宾主二人,亦不交一谈也。既而召子固于书室,谓子固曰:「人谓公为曾夫子,必无所不学也。」子固辞避而退。一日,请子固作〈六经阁记〉,子固屡作,终不可其意,乃为子固曰:「吾试为之。」即令子固书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其下文不能具载。又令子固问书传中隐晦事,其应答如流,子固大服,始有意广读异书矣。

  晁丈以道言:「刘斯立跂初登科,以贤称。就亳州见刘贡父,所称引皆刘所未知,于是始有意读书。」以道又言:「少年读书时,尝鄙薄荫补得官,以荫补得官不是作官。后从李德操游,德操更轻贱科名,议论高远,方有意于为学矣。」

  叔祖待制公尝与宾客饮酒,时大有尚幼,侍侧。叔祖令大有作四声,大有应声云:「微雨变雪。」

  元佑中,诸阮族人居榆林,甚盛。尝一日,同游西池,有士子方游观,叹曰:「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从叔叔巽应声问曰:「秀才,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未?」士子甚惊叹。

  东莱公尝与群从出城,至村寺中,寺僧设冷淘,止具酢,无他物。令众对「入寺冷淘惟有酢」,叔巽应声对云:「出门蒸饼便无盐。」众服其敏。

  崇宁初,晁以道居登封,荥阳公尝寄诗云:「将谓清风全扫地,世间今复有卢鸿。」以道和诗云:「渭滨人老钓纶中,晚达那知有早穷?顾我岩栖终作底,谩将病目送飞鸿。」

  崇宁末,东莱公迎侍荥阳公,居真州船场,晁以道赴官明州,来访公,留连数日而去。别后,以诗寄公云:「凤老不行食,子复将众雏。一门三世行,名数文章俱。自可不富贵,天德公已余。公乎默终日,谁言得亲疏。人间亦何事,前贤重作书。公岂不穷愁,聊为笔墨娱。掩卷长叹息,曷不岩廊与?却惭小人计,不当君子居。可恨空江水,潮生明月初。捩柁詟北客,别去敢踟蹰。回首望丹穴,涕泣日涟如。」

  曾元嗣续政和间尝作十友诗,盖谓颜平仲岐、关止叔沼、饶德操节、高秀实茂华、韩子苍驹及余诸人共十人也。其称余诗云:「吕家三相盛天朝,流泽于今有凤毛。世业中微谁料理?却收才具入风骚。」

  崇宁初,荥阳公守曹州,陈无己以诗寄公云:「往时三吕共修途,拟上青云近玉除。中道勒回奔电足,今年还值迩英庐。纵谈尚记华严夜,枉道难随刺史车。遣兴宽为七字句,逢人聊代一行书。」绍圣初,荥阳公罢经筵,出舍城东华严寺,无己与晁伯禹载之、唐季实之问皆来访公。每晨兴,公未起,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及寝,公就枕,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如亲弟子云。

  崇宁初,荥阳公自曹州与相州太守刘寿臣唐老学士两易会于滑州。滑守陈伯修师锡,殿院也,坐中有诗云:「金马旧游三学士,玉麟交政两诸侯。」盖记当时事也。

  杨廿三丈道孚克一,吕氏重甥,张公文潜之甥也。少有才思,为舅所知。年十五时,在鄂渚作诗云:「洞庭无风时,上下皆明月。微波不敢兴,其静蛟蜃穴。」

  元符初,荥阳公谪居历阳,道孚为州法曹掾。尝从公出游,以职事遽归,遗公诗云:「雨绿霜红郭外田,山浓水澹欲寒天。参军抱病陪清赏,一檄呼归亦可怜。」公甚称之。

  李方叔廌尝作〈寒食诗〉:「千株蜜炬出严闉,走马天街赐进臣。我亦茅檐自钻燧,煨针烧艾检铜人。」又尝〈赠汝州太守诗〉云:「安得吾皇四百州,皆如此邦二千石。」

  方叔〈祭东坡文〉云:「皇天后土,实表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复收自古英灵之气。」

  荥阳公绍圣中谪居历阳,闭户却扫,不交人物。尝有诗云:「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外山。」

  荥阳公元符末起知单州,〈登城楼诗〉云:「断霞孤鹜欲寒天,无复青山碍目前。世路崎岖饱经历,始知平地是神仙。」

  东莱公元佑中〈西池诗〉云:「游人初避热,多傍柳阴行。」崇宁中闲居符离,尝步至村寺,作诗赠僧云:「柳外阴中檐铎鸣,老僧拄杖出门行。自言老病难看读,只坐蒲团到五更。」

  饶德操初见潘邠老〈和山谷中兴碑诗〉,读至「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叹曰:「潘十后来做诗,直至此地位耶?」

  邠老〈送山谷贬宜州诗〉:「可是中州着不得,江南已远更宜州。」山谷极称赏之。

  何斯举颉尝和余诗云:「秋水因君话河伯,接篱持酒对山公。」斯举即无己诗所谓「黄尘投老得何郎,准拟明年共我长」者也,然斯举与余初不相识。

  晁叔用尝作〈廷珪墨诗〉,脱去世俗畦畛,高秀实深称之。其诗云:「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廷珪,后来承晏颇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百年相传纹破碎,彷佛尚见蛟龙背。电光属天星斗昏,雨痕倒海风雷晦。却忆当年清暑殿,黄门侍立才人见。银钩洒落桃花笺,牙床磨试红丝砚。同时书画三万轴,二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均不见,建隆天子开国初,曹公受诏行扫除,王侯旧物人今得,更写西天贝叶书。」

  东莱公尝言,少时作诗,未有以异于众人,后得李义山诗,熟读规摹之,始觉有异。

  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以为有不尽之意。

  杨道孚深爱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为作诗当如此学。

  仲姑清源君尝言,前身当是陶渊明,爱酒不入远公社,故流转至今耳。

  吴正宪夫人最能文,尝雪夜作诗云:「夜深人在水晶宫。」吴正宪夫人知识过人,见元佑初诸公进用人才之盛,叹曰:「先公作相,要进用一个好人,费尽无限气力;如今日用人,可谓无遗才矣。」吴正宪作相时,盖元丰间也。

  孔毅甫平仲学士,建中、靖国间作吴正宪夫人挽诗云:「赞夫成相业,听子得忠言。」其子盖传正安诗舍人也。传正有贤行,绍圣初,以左史权中书舍人,欲论事而惧其亲老未敢。夫人闻之,屡促其子论列时事,传正由此遂贬,夫人不以为恨也。挽诗乃苏子由作。

  绍圣初,苏子由罢门下侍郎知汝州,吴传正当制,行词云:「薄责尚期改过,原情本出爱君。」

  李怤去言,公择尚书犹子,少能文词,年十七八时作诗云:「去国春城桃李花,风林叶病尚天涯。今年九日风前帽,北客南舟雨后沙。」忘下四句。汪信民甚称之,以为有过其侄商老处。然商老诗文富赡宏博,非后生容易可到。方腊之乱,去言有诗:「苍黄避地小儿女,漂泊连床老弟兄。」亦佳句也。

  夏均父称张彦实诗出江西诸人。彦实〈送均父作江守诗〉云:「平时衮衮向诸公,投老犹推作郡公。未觉朝廷疏汲黯,极知州郡要文翁。」均父每讽诵之。

  张子厚先生绍圣中苏、常道中题余授读书卷后云:「一水帝乡路,片云师子山。」不知此何人诗也。

  正宪公自同知枢密院出知定州,谢上表有云:「特以百年旧族,荷累朝不赀之恩;一介微躯,辱上主非常之遇。」又云:「谓臣世服近僚,有均休共戚之义,察臣旁无厚援,绝背公死党之嫌。」又云:「进不敢希功而生事,退不敢弛备以旷官。」

  正宪公自中司罢后,数年起知河阳,谢上表云:「三学士之职,尝忝兼荣;中执法之司,亦蒙真授。」盖公尝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官至侍郎,拜中丞,衔内不带权字。公为中丞时,官已至侍郎,故云「亦蒙真授」也。

  正宪公知扬州,〈贺景灵宫成表〉有云:「即上都之福地,再广真庭;会列圣之晬容,益严昭荐。」又云:「回廊曼衍,图拱极之近僚;秘殿重深,列仪坤之正位。」

  正宪公守河阳,范蜀公、司马温公往访,公具燕设口号,有云:「玉堂金马,三朝侍从之臣;清洛洪河,千古图书之奥。」

  夏英公〈贺文靖公兼枢密使启〉云:「三公之尊,古无不统;五代多故,政乃有归。」又云:「部分诸将,独出于禁中;制决奇谋,不关于公府。」又云:「当清明之盛旦,布焜煌之册书。」启事乃宋子京作。

  孙广伯衍〈谢东莱公举改官启〉云:「清朝荐士,寒门蒙座主特达之知;绛帐传经,贱子辱侍讲非常之遇。」盖孙公莘老受知正献公,广伯尝从荥阳公学也。

  朱巽子权,荆门人,崇宁初尝客余家,未有闻也。其后赴举,荥阳公送之以诗。子权后见胡康侯给事,康侯问:「朱子久从吕公,亦尝闻吕公议论乎?」朱曰:「未也,独记公有送行诗卒章云:『他日稍成毛义志,再求师友究渊源。』」康侯曰:「是乃吕公深教子,以子学问为未至,故勉子再求师友尔。」子权由是发愤为学,与兄震子发俱从师请问焉。

  叔祖待制,尊德乐道,以父师礼事荥阳公,尝寄公诗,有「久矣抠衣阙过庭」之句。

  汪信民尝和余〈欲晴〉诗云:「釜星晚杂出,雨脚晨可歇。」又尝和余〈春日〉绝句云:「晏坐黉堂一事无,居官萧散似相如。偶违浊酒风前约,不见繁英雨后疏。」

  张丈文潜大观中归陈州,至南京,答余书云:「到宋冒雨,时见数花凄寒,重裘附火端坐,略不类季春气候也。」

  颜夷仲岐,旧尝从荥阳公问学。余为济阴主簿,夷仲适在曹南,尝赠余诗:「念昔从学日,同升夫子堂。」夫子盖谓荥阳公也。余罢官归,作诗留别夷仲云:「昔者同升夫子堂,如今俱是鬓苍浪。」盖用其语也。

  饶德操作僧后,有〈送别外弟蔡伯世诗〉云:「要做仲尼真弟子,须参达磨的儿孙。」时诸说禅者不一,故德操专及之。

  未改科已前,有吴俦贤良为庐州教授,尝诲诸生,作文须用倒语,如「名重燕然之勒」之类,则文势自然有力。庐州士子遂作赋嘲之云:「教授于卢,名俦姓吴。大段意头之没,全然巴鼻之无。」

  前辈有士人登科作太原职官,能文轻脱,嘲侮同官,为众所怨。太原帅戒之,因作启事谢云:「才非一鹗,难居累百之先;智异众狙,遂起朝三之怒。」副总管武人尝戏之,使对句云:「快咬盐虀穷措大。」其人应声对曰:「善餐仓米老衙官。」虽云轻佻,然自改科后,士人亦不能为此语矣。

  李尚书公择,向见秦少游上正宪公投卷诗云:「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再三称赏云:「谢家兄弟得意诗,只如此也。」

  余旧藏秦少游上正宪公投卷,张丈文潜题其后云:「余见少游投卷多矣,〈黄楼赋〉、〈哀镈钟文〉,卷卷有之,岂其得意之文欤?少游平生为文不多,而一一精好可传,在岭外亦时为文。此卷是投正宪公者,今藏居仁处。居仁好其文,出以示余,览之令人怆恨。时大观改元二月也。」

  文潜尝为其甥杨道孚作〈真赞〉云:「其气扬以善动,其神骛以思用。盍观老氏之言乎?君子行不离辎重。」盖规之也。

  杨十七学士应之国宾力行苦节,学问赡博,而弘致远识,特异流俗。尝题所居壁云:「有竹百竿,有香一炉,有书千卷,有酒一壶,如是足矣。」伊川正叔先生尝以为交游中惟杨应之有些英气。

  邢和叔尚书尝以丹遗伊川先生,先生以诗谢之云:「至神通化药通神,远寄衰翁救病身。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还解寿斯民。」

  司马温公既辞枢密副使,名重天下。韩魏公元臣旧德,倍加钦慕,在北门与温公书云:「多病寖剧,阙于修问。但闻执事以宗社生灵为意,屡以直言正论,开悟上听,恳辞枢弼,必冀感动,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故与天下之人叹服归仰之不暇,非于纸笔一二可言也。」又书云:「音问罕逢,阙于致问。但与天下之人钦企高谊,同有执鞭忻慕之意,未尝少忘也。」又书云:「伏承被命,再领西台,在于高识,固有优游之乐,其如苍生之望何?此中外之所以郁郁也。」

  王荆公尝寄正宪公书云:「备官京师二年,鄙吝积于心,每不自胜。一诣长者,即废然而反。夫所谓德人之容,使人之意消者,于晦叔得之矣。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从左右,以求其放心,而稍近于道。猥以私养窃禄,所以重贪污之罪,惓惓企望,何以胜怀?因书见教,千万之望。」

  崇宁初,杨丈道孚见寄数绝,有云:「东平佳公子,好学到此郎。别去今几日,结交皆老苍。」又一绝云:「不知更事多,但觉拜人少。」其余忘之。

  张子厚先生尝游山寺,诗有「冻仆堆堆一灶燎,山僧草草具盘飧。井丹已厌尝葱叶,庾亮何劳惜薤根」之句,盖寺僧具食极疏略也。

  晁丈以道尝以所为《易解》示谢丈显道。他日,显道还其书,因批其后云:「事忙不及相难。」

  以道尝令子弟门人学《易》,先治李鼎祚《集解》。或以语杨丈中立。中立问其故,其人曰:「以其集众说。」杨丈笑曰:「集众说不好者。」

  潘邠老〈哭东坡绝句十二首〉,其最盛传者:「元佑丝纶两汉前,典刑意得宠光宣。裕陵圣德如天大,谁道微臣敢议天?」「公与文忠总遇谗,谗人有口直须缄。声名百世谁常在?公与文忠北斗南。」

  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但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邪?」东坡云:「正是佳处。」

  山谷赠晁无咎诗云:「执持荆山玉,要我琱琢之。」盖无咎初从山谷理会作诗,故无咎旧诗往往似山谷。

  僧守讷,圆照师门人,本衣冠家子弟,后从圆照师祝发,辩博能文。元符末,上皇践阼,远近称颂新政,守讷以诗寄荥阳公:「野夫生长仁皇世,再见仁皇御太平。」是时天下称上皇为小仁宗云。

  刘跂斯立,莘老丞相长子,贤而能文。建中、靖国间,丞相追复,斯立以启谢诸公云:「晚岁《离骚》,旋招魂于异域;平生精爽,犹见梦于故人。」

  李光祖元亮,野夫学士之孙,少有俊声,与蔡薿同学舍。薿既贵,元亮犹蹉跎场屋。薿在金陵,以同舍故,先谒之,元亮以启事谢之云:「跣足而见长者,古犹非之;轻身以先匹夫,今无是也。」

  知止叔少时,尝作〈初凉诗〉云:「西风吹木叶,庭户乍凉时。夜有愁人叹,寒先病骨知。」余每喜诵此句。迩来少年能为此诗者盖少矣。

  范正平子夷,丞相忠宣公长子,少有高节,专务静退。绍圣中,钦圣向后为其家作功德寺,为屋数百间。百姓诉其地民间地也,朝廷下其事开封府,府尹王震、户部尚书蔡京皆定以为官地。民诉不已,再委开封尉核实。时子夷适为开封尉,验治实民间地。哲宗问正平何人家,执政对曰:「纯仁子也。」上曰:「名家。」有手诏改寺城外。王震、蔡京各赎金,用事者怒之。开封县有两尉,一尉治内,一尉治外。子夷,治外尉也,治内尉失囚被谴,遂并子夷冲替,子夷不恤也。常以为好事到手难得,岂可不做,做而被罪,其庸多矣。后益连蹇不进,恬如也。常乘一马卑小,谢公定赠诗云:「一官如马小,众眼似衫青。」

  崇宁间,谈命术者多言叔祖待制子进与曾内翰子开,皆宰相命也。或有以吉凶占于紫姑神者,代书村童即书于纸云:「待曾、吕相方发。」人皆以二公可必相也,然皆不验。岂鬼神亦但闻人所说,而遂以为然乎?叔祖有诗云:「梦寐西山结草庐,逝将临水咏游鱼。何人见卵求时夜,更着闲言问紫姑。」

  崇宁初,叔祖待制自瀛帅改知颍州,过曹南,省荥阳公,见学院诸生作诗,因和之:「骐骥方腾踏,蚊虻敢扑缘。明年小期集,请看十庐鞭。」绍圣间,调知归州,过太平州,亦和诸生诗,其末句有「何处孤城号秭归」之句。

中山诗话

  • [宋] 刘攽
  太宗好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常作诗赐之,累朝以为故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赐诗尤多,然不必尽上所自作。景佑初,赐诗落句云:「寒儒逢景运,报德合如何?」论者谓质厚宏壮,真诏旨也。 

  刘子仪赠人诗云:「惠和官尚小,师达禄须干。」取柳下惠圣之和,师也达,而子张学干禄之事。或有除去官字示人曰:「此必番僧也,其名达禄须干。」闻者大笑。诗有诗病俗忌,当避之。此偶自谐和,无若轻薄子何,非笔力过也。

  景佑中,宋宜献上〈杨太妃挽诗〉云:「神归梁小庙,礼祔汉余陵。」文士称其用事精当。梅昌言诗曰:「先帝遗弓剑,排云上紫清。同时受顾托,今日见升平。」虽不用事,意思宏深,足为警语。

  景佑末,元昊叛,夏郑公出镇长安,梅送诗曰:「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时独刻公诗于石。

  僧惠崇诗云:「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然唐人旧句。而崇之弟子吟赠其师诗曰:「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似师兄。」杜工部有「峡束苍江起,岩排石树圆」,顷苏子美遂用「峡束苍江,岩排石树」做七言句。子美岂窃师者,大抵讽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也。

  王元之〈谪黄州诗〉曰:「又为太守黄州去,依旧郎官白发生。」在朝与执政不相能,作〈江豚诗〉以讥之曰:「江云漠漠江雨来,天意为霖不干汝。」俗云,豚出则有风雨。又曰:「餐啖虾鱼颇肥腯。」讥其肥大。

  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尔,不得见雄材远思之人也。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工部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此可无瑕颣。又曰:「萧条九州内,人少豺虎多。少人慎莫投,多虎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若此等句,其含蓄深远,殆不可模效。

  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义,翻成鄙野可笑。卢仝云「不即溜钝汉」,非其意义,自可掩口,宁可效之邪?韩吏部古诗高卓,至律诗虽称善,要有不工者,而好韩之人,句句称述,未可谓然也。韩云:「老公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直谐戏语耳。欧阳永叔、江邻几论韩〈雪诗〉,以「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为不工,谓「坳中初盖底,凸处遂成堆」为胜,未知真得韩意否也?永叔云:「知圣俞诗者莫如某,然圣俞平生所自负者,皆某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某所称赏。」知心赏音之难如是,其评古人之诗,得毋似之乎!

  潘阆字逍遥,诗有唐人风格。有云:「久客见华发,孤棹桐庐归。新月无朗照,落日有余晖。鱼浦风水急,龙山烟火微。时闻沙上雁,一一皆南飞。」〈岁暮自桐庐归钱塘〉仆以为不减刘长卿。

  太宗晚年,烧炼丹药,潘阆尝献方书。及帝升遐,惧诛,匿舒州潜山寺为行者,题诗于钟楼云:「绕寺千千万万峰,忘第二句。顽童趁暖贪春睡,忘却登楼打晓钟。」孙仅为郡官,见诗曰:「此潘逍遥也。」告寺僧呼行者,潘已亡去。

  王益柔胜之为馆职,年少亦颉颃。张掞叔文亦新贴职,年长而官已高,每群聚辄居上座。王密于屏风题云:「四十余年老健儿。」此唐徐州节度王智兴〈自咏诗〉句。翼日会食,张正坐诗下,众无不哂。

  李绚公素有诗赠同姓人曰:「吾宗天下者。」王胜之辄取注之曰:「居甘泉者以讴着,京施名倡李氏居甘泉坊善讴。卖药者以木牛着,京施李家卖药,以木牛自表,人呼为李木牛。围棋者以憨者,李乃国手,而神思昏浊,人呼为李憨子。裁幞头者以拗着,李家幞头,天下称善,而必与人乖刺,岁久自以拗李呼。作诗者以豁达着。」豁达老人喜为诗,所至辄自题写,诗句鄙下而自称豁达李老。尝书人新素墙壁,主人憾怒,诉官杖之,拘执使市石灰更杇漫讫,告官乃得纵舍,闻者哂之。此数人因胜之有云,遂自托不朽。

  梅昌言出镇太原,黄觉送诗曰:「五马雍容出镇时,都人争看好风仪。文章一代喧高价,忠直三朝受圣知。帐下军容森剑戟,门前行色拥旌旗。云龙古戍黄榆暗,雪满长郊白草衰。出去暂开貔虎幕,归来须占凤凰池。鬓间未有一茎白,陶铸苍生固不迟。」梅雅自修饰,容状伟如,大喜之。

  黄觉仕官不遂,尝送客都门外,不及寓邸舍,会一道士取所携酒炙呼饮之,既而道士举杯摭水写「吕」字,觉始悟其为洞宾也。又曰:「明年江南见君。」觉果得江南官。及期见之,出怀中大钱七,其次十,又小钱三,曰:「数不可益也。」予药数寸许,告觉曰:「一以酒磨服之,可保一岁无疾。」觉如其言,至七十余,药亦垂尽,作诗曰:「床头历日无多子,屈指明年七十三。」果是岁卒。

  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欢笑。大年〈汉武诗〉曰:「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义山不能过也。元献〈王文通诗〉曰:「甘泉柳苑秋风急,却为流萤下诏书。」子仪画义山像,写其诗句列左右,贵重之如此。

  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谓为村夫子。乡人有强大年者,续杜句曰「江、汉思归客」,杨亦属对,乡人徐举「乾坤一腐儒」,杨默然若少屈。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于李白而甚赏爱,将由李白超趠飞扬为感动也

  孟东野诗,李习之所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不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可谓知音。今世传《郊集》五卷,诗百篇。又有集号《咸池》者,仅三百篇,其间语句尤多寒涩,疑向五卷是名士所删取者。东野与退之联句诗,宏壮博辩,若不出一手。王深父云:「退之容有润色也。」

  张籍乐府词,清丽深婉,五言律诗亦平澹可爱,至七言诗,则质多文少。材各有宜,不可强饰。文昌有〈谢裴司空马诗〉曰:「乍离华厩移蹄涩,初到贫家举眼惊。」此马却是一迟钝多惊者,诗词微而显,亦少其比。

  白乐天诗曰:「请钱不早朝。」「请」作平声,唐人语也。今人不用厮字,唐人作斯音,五代已作入声,陶谷云「尖檐帽子卑凡厮」是也。白曰:「金屑琵琶槽,雪摆胡腾衫。」琵琶与今人同。杜曰「皂鵰寒始急」,白曰「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谓语病。事之终始,音上声,有所宿留,今甫然者音去声。二公诗自非语病。

  唐诗赓和,有次韵,先后无易。有依韵,同在一韵。有用韵,用彼韵不必次。吏部和皇甫〈陆浑山火〉是也,今人多不晓。刘长卿〈余干旅舍〉云:「摇落暮天迥,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馆〉云:「楚驿南渡口,夜深来客稀。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旅宿今已远,此行殊未归。离家久无信,又听捣砧衣。」两诗偶似次韵,皆奇作也。

   管子曰:「是无终始,无务多业。」此言学者贵能成就也。唐人为诗,量力致功,精思数十年,然后名家。杜工部云:「更觉良工用心苦。」然岂独画手心苦耶!

  真宗问进臣:「唐酒价几何?」莫能对。丁晋公独曰:「斗直三百。」上问何以知之,曰:「臣观杜甫诗:『速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亦一时之善对。

  海陵人王纶女,辄为神所冯,自称仙人。字善数品,形制不相犯。〈吟雪诗〉云:「何事月娥欺不在,乱飘瑞叶落人间。」说云:天上有瑞木,开花六出。他诗句词意飘逸,类非世俗可较。〈题金山〉云:「涛头风卷云,山脚石蟠虬。」常谓纶为清非孺子,不晓其义。亦有诗赠曰:「君为秋桐,我为春风。春风会使秋桐变,秋桐不识春风面。」居数岁,神舍女去,懵然无知。嫁为广陵吕氏妻。

  鞠,皮为之,实以毛,蹙蹋而戏。见〈霍去病传〉注:「穿城蹋鞠。」晚唐已不同矣。归氏子弟嘲皮日休云:「八片尖皮砌作球,火中燂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今柳三复能之,述曰:「背装花屈膝,屈,口勿反。白打大廉斯。进前行两步,跷后立多时。」柳欲见晋公无由,会公蹴球后园,偶迸出,柳挟取之,因怀所业,戴球以见公。出书再拜者三,每拜,球起复于背膂幞头间,公乃笑而奇之,遂延于门下。然弟子拜师,常礼也,独球多贱人能之,每见劳于富贵子弟,莫不拜谢而去,此师拜弟子也。术不可不慎,此亦可喻大云。

  洪州西山与滕王阁相对,一僧尽览诗板,告郡守曰:「尽不佳。」因朗吟曰:「洪州太白方,积翠倚穹苍。万古遮新月,半江无夕阳。」守异之,遣出。闽僧有朋多诗,如「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又曰:「诗因试客分题僻,棋为饶人下着低。」亦巧思也。

  王丞相嗜谐谑。一日,论沙门道,因曰:「投老欲依僧。」客遽对曰:「急则抱佛脚。」王曰:「『头老欲依僧』,是古诗一句。」客亦曰:「『急则抱佛脚』,是俗谚全语。上去投,下去脚,岂不的对也。」王大笑。

  孟蜀时,花蕊夫人号能诗,而世不传。王平父因治馆中废书,得一轴八九十首,而存者纔三十余篇,大约似王建句。若「厨船进食簇时新,列坐无非侍从臣。日午殿头宣所鲙,隔花催唤打鱼人。」「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娥近数千。遇着唱名都不语,含羞急过御状前。」

  山东二经生同官,因举郑谷诗曰:「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王徭。」一生难之曰:「野鹰安得王徭?」一生解之曰:「古人宁有失也?是年必当索翎毛耳。」

  刁景纯有见无类,必往复,归每至三鼓。宋祁判馆,集僚属,而刁或连日不赴,因邀而谯让之。王原叔戏改杜〈赠邓广文〉云:「景纯过官舍,走马不曾下。蓦地趁朝归,便遭官长骂。」李献臣曰︰「我为足之云︰『多罗四十年,偶未识摩毡。时西戎唃氏子名摩毡。近有王宣政,时时与纸钱。』」刁尝为王宣政作墓铭。以古文篆隶加褾轴,密挂刁听事。会一日大雨,不出,周步厅庑间,始见此图。问之从者。曰:「挂此已数日矣,先造者往往能通念也。」

  苏子美魁伟,与宋中道并立,下视之,笑曰﹕「交不着。」京师市井语也。号为「锥宋」,为其颖利而幺么云。赠诗曰﹕「譬如利锥末,所到物已破。」后倅洺州。洺本赵地,有毛遂冢,圣俞遂举处囊事为送行诗戏之。

  司马温公论九旗之名,旗与旗相近。《诗》曰:「言观其旗。」《左传》:「龙尾伏辰,取虢之旗。」然则此旗当为芹音。周人语转,亦如关中以中为蒸,蛊为尘,丹青之青为萋也。五方语异,闽以高为歌,荆、楚以南为难,荆为斤。昔闽士作〈清明象天赋〉,破题云:「天道如何,仰之弥高。」会考官同里,遂中选。荆、楚士题雪用先字,后曰「十二峰峦旋旋添」。反读添为天字也。向敏中镇长安,土人不敢卖蒸饼,恐触中字讳也。

  杨安国判监,集学官饮,必颂《诗谱》以侑酒。举杯属客,曰:「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且饮酒。」裴如晦亦举杯曰:「古之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不能饮矣。」一座皆笑,而杨不悟。

泗州塔,人传下藏真身,后阁上碑道兴国中塑僧伽像事甚详。退之诗曰:「火烧水转扫地空。」则真身焚矣。塔本喻都料造,极工巧。俗谓塔顶为天门,苏国老诗曰:「上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以讥在位者。

  古诗曰:「袖中有短书,欲寄双飞燕。」以燕时物,故寓言尔。蜀人自京以鸽寄书,不浃旬而达船,船浮海,亦以鸽通信,非虚言也。史以陆机「黄耳」为犬,能寄书,恐不然。自洛至吴,更历江、淮,殆数千里,安能谕人而从舟楫乎?或者为奴名,不然,当为神犬也。

  史着赫连勃勃之暴,蒸土筑城,意谓釜甑熟之。然不知北方土工,用春首聚土,阳气蒸发,用筑则坚牢特甚故尔。近有献策筑吴江为瓮堤,土人欲以巨瓮实土,稍稍下之。不思土实则瓮重不可致,虚致水中则泛,泛曷可止。虽执政亦惑之。然治河皆有瓮堤,形似瓮耳,不用陶器也。

  汪白为〈平粜诗〉刺时病云:「穴垣补墙隙,墙成垣已隳。断屦补穿履,履成屦亦亏。」

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木兰花〉皆七言诗,有云:「重头歌咏响璁琤,入破舞腰红乱旋。」重头、入破,皆弦管家语也。

  欧阳文忠公见张安陆,迎谓曰:「好,云破月来花弄影。」

《韩吏部集》有李习之两句云:「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若无可取,郑州掘一石,刻刺史李翱诗曰:「县君爱砖渠,绕水恣行游。鄙性乐山野,掘地便池沟。两岸植芳草,中间漾清流。所向既不同,砖凿名自修。从他后人见,景趣谁为幽。」王深父编次入习之集。此别一李翱尔,而习之不能诗也。吏部读皇甫湜

  诗,亦讥其掎摭粪壤。梅圣俞谓尹师鲁以古文名而不能诗。

  陈亚以药名咏白发云:「若是道人头不白,老人当日合乌头。」

  员外郎上官佖尝劝石少傅中立慎缄,石勃然曰:「上官佖如下官口何!」

  韩吏部〈赠玉川诗〉曰:「水北山人得声名,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又曰:「先生抱材须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王向子直谓韩与处士作牙人商度物价也。古称驵侩,今谓牙,非也。刘道原云:「本称互郎,主互市。唐人书互为□,因讹为牙。」理或信然。今言万为方,千为撇,非讹也,若隐语尔。

  陈文惠尧佐以使相致仕,年八十,有诗云:「青云歧路游将遍,白发光阴得最多。」构亭号佚老,后归政者往往多效之。公喜堆墨书,游长安佛寺题名,从者误侧砚污鞋,公性急,遂窒笔于其鼻,客笑失声,若皇甫湜怒其子,不暇取杖,遂龁臂血流。

  今人呼秃尾狗为厥尾,衣之短后者亦曰厥,故欧公记陶尚书诗语末厥兵,则此兵正谓末贼尔。世语虚伪为何楼,盖国初京师有何家楼,其下卖物皆行滥者,非沽滥称也。世语优人为何市乐,说者谓南都石驸马家乐甚盛,诋诮南市中乐人,非也。盖唐元和时《燕吴行役记》,其中已有河市字,大抵不隶名军籍而在河市者,散乐名也。世谓事之陈久为瓒,盖五代时有马瓒,为府幕,其人鲁憨,有所闻见,他人已厌熟,而乃甫为新奇道之,故今多称瓒为厌熟,京师人货香印者,皆击铁盘以示众人,父老云,以国初香印字逼近太祖讳,故托物默喻。

  梁周翰,真宗即位,始知诰,〈赠柳开诗〉曰:「九重城阙新天子,万卷诗书老舍人。」时杨大年、朱昂同在禁掖,杨未及满三十,而二公皆老,数见靳侮。梁谓之曰:「公毋侮我老,此老亦将留与公尔。」朱昂闻之,背面摇手掖下,,谓梁曰:「莫与,莫与!」大年死不及五十。

  余靖两使契丹,虏情益亲,能胡语,作胡语诗。虏主曰:「卿能道,吾为卿饮。」靖举曰:「夜宴设逻厚盛也。臣拜洗,受赐。两朝阙荷通好。情感勤。厚重。微臣雅鲁拜舞。祝若统,福佑。圣寿铁摆嵩高。俱可忒。无极。」主大笑,遂为釂觞。汉史有〈盘木白狼诗〉,译出夷语,殆不若靖真胡语也。刘沆亦使虏,使凌压之,契丹馆客曰:「有酒如渑,系行人而不住。」沆应声曰:「在北曰狄,吹〈出塞〉以何妨。」仁宗待虏有礼,不使纤微迕之,二公俱谪官。

  古人多歌舞饮酒,唐太宗每舞,属群臣。长沙王亦小举袖,曰:「国小不足以回旋。」张燕公诗云:「醉后欢更好,全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李白云:「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环。」今时舞者必欲曲尽奇妙,又耻效乐工艺,益不复如古人常舞矣。古人重歌诗,自隋以前,南北旧曲颇似古,如〈公莫舞〉、〈丁督护〉,亦自简澹。唐来是等曲又不复入听矣。近世乐府为繁声加重叠,谓之缠声,促数尤甚,固不容一倡三叹也。胡先生许太学诸生鼓琴吹箫,及以方响代编磬,所奏惟〈采苹〉、〈鹿鸣〉数章而已,故稍曼延,傍迩郑、卫声,或问之,曰:「无他,直缠声〈鹿鸣〉、〈采苹〉尔。」

  梅圣俞幼〈戏谢师直诗〉曰:「古锦裁诗句,斑衣戏坐隅。木奴今正熟,肯效陆郎无?」师直小名锦衣奴,至十岁读此,方悟之。

  石曼卿独行京师,一豪士揖之而语曰:「公幸过我家。」石许之,同入委巷,抵大第,藻饰宏丽,锦绣珠翠,殆非人间所拟。歌舞欢醉,丐书,为挥〈筹笔〉、〈驿诗〉数篇。以金帛数百千赠之,复使驺从送还,恍然不知其谁。翼日,殆无复省所居矣。他日,遇诸涂,以遗以白金数两,谓曰:「诗中『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最为佳句。」

  赵少师初在涟水守馆,不数年后,以学士知涟水,继来者名其堂为豹隐。曼卿有诗曰:「熊非清渭逢何暮?龙卧南阳去不还。年少官游今郡守,蔚然疑在立谈间。」后莫偕者。

  曹参尝为功曹,而杜诗云「功曹无复叹萧何」,误矣。按光武尝谓邓禹,「何以不掾功曹?」陈子昂云:「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放麑,本秦西巴,孟孙氏之臣,谓之中山,亦误矣。唐韩皋鼓〈广陵散〉,其说谓毌丘俭、诸葛诞刺扬州,举兵讨晋,不成而散于广陵尔。刘道原谓汉、魏时扬州刺史治寿春,俭、诞皆死寿春,是时广陵属徐州,至隋、唐始为扬州,不可不察也。

  景佑中,羌人叛,诏遗士献方略,率皆得官。有〈题关西驿舍〉曰:「弧生荧荧照寒野,汉马萧萧五陵下。庙堂不肯用奇谋,天子徒劳聘贤者。万里危机入燕、蓟,八方杀气冲灵、夏。逢时还似不逢时,已矣吾生真苟且。」

  宋次道〈次西都诗〉,以狐落对五凤楼,言野狐落,唐人名宫人所聚也。

  太宗时,同年数辈取名似姓者为句云:「郭郑、郑东、东野绛,马张、张夏、夏侯璘。」熙宁初,有崔度、崔公度,王韶、王子韶,又有章君陈、陈君章,如以西门豹对东方虬也。王丞相云:「马子山骑山子马。」马给事字子山。穆王八骏有山子马之名。久之,人对曰:「钱衡水盗水衡钱。」钱某为衡水令。人谢之曰:「正欲作对尔,实非有盗也。」

  永州何仙姑,不饮食,无漏泄,世传其神异。岳州天庆观柱以震折,有倒书「谢仙火」字。仙姑云:「雷部夫妇二人,长阔各三尺,银色。」莫不骇信。有熟于江湖间事者,曰:「南方贾人各以火自名,一火犹一部也。此贾名仙,刻木记己物耳。」是亦不可知也。尝有道人,自言隋、唐间人,谈黄巢事甚悉,因曰:「黄六晚节至此。」张安道尚书云:「巢六兄弟,而巢最小,当第六。」由是推之,则道人之言信然乎?

  江州琵琶亭,前临江,左枕湓浦,地尤胜绝。夏、梅诗最佳。英公、公仪。夏云:「年光过眼如车毂,职事羁人似马衔。若遇琵琶应大笑,何须涕泣满青衫!」梅云:「陶令归来为逸赋,乐天谪宦起悲歌。有弦应被无弦笑,何况临弦泣更多!」又有叶氏女名桂女,字月流。诗曰:「乐天当日最多情,泪滴青衫酒重倾。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琵琶声。」

  词人以也字作夜音,杜云:「青袍也自公。」白公云:「也向慈恩寺?游。」不可如字读也。

张湍为河南司录府,当祭社,买猪以呈尹,而猪辄突入湍家,湍即捉杀之。湍对尹云:「律云,猪无故夜入人家,主人登时杀之勿论。」尹笑之,为别市猪。

  张介以命术游公卿间,寓居钱塘西湖上。尝自京师南归,士大夫率为诗赠之。吕许公王沂公时方执政,亦皆有诗。夏郑公留守南京,为诗寄二公曰:「上公诗笔千金重,逋客归装一舸轻。莫到青山更招隐,且留贤哲为苍生。」郑公在朝,数为御史纠劾,疑时宰讽旨,作〈青雀诗〉:「青雀孤飞毛羽单,卑栖岂敢碍鹓鸾。明珠自有千金价,莫为他人作弹丸。」

  自唐以来,试进士诗,号省题。近年能诗者,亦时有佳句。蜀人杨谔〈宣室受厘〉落句云:「愿前明主席,一问洛阳人。」滕甫〈西旅来王〉云:「寒日边声断,春风塞草长。传闻汉都护,归奉万年觞。」谔有诗名,〈题骊山诗〉云:「行人问宫殿,耕者得珠玑。」最为警策。

  唐人饮酒,以令为罚,韩吏部诗云:「令征前事为。」白傅诗云:「醉翻襕衫拋小令。」今人以丝管歌讴为令者,即白傅所谓。大都欲以酒劝,故始言送,而继承者辞之,摇首挼舞之属,皆却之也,至八遍而穷,斯可受矣。其举故事物色,则韩诗所谓耳。近岁有以进士为举首者,其党人意侮之,会其人出令,以字偏傍为率,曰:「金银钗钏铺。」次一人曰:「丝绵紬绢网。」至其党人,曰:「鬼魅魍魉魁。」俗有谜语曰:「急打急圆,慢打慢圆,分为四段,送在窑前。」初以陶瓦乃为令耳。

  陈文惠善为四句诗,在江湖有诗云:「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纔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文惠年六十余,纔为知制诰,其后遂至真宰使相致仕。文惠喜堆墨书,深自矜负,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石少傅同在政府,石欲戏之,政事堂有黑漆大饭床,长五六尺许,石取白垩,横画其中,可尺余,而谓陈曰:「我颇学公堆墨字。」陈闻之欢甚。石顾小吏二人,舁饭床出,曰:「我已能写口字。」陈为怅然。

  江邻几善为诗,清淡有古风。苏子美坐进奏院事谪官,后死吴中。江作诗云:「郡邸狱冤谁与辩?皋桥客死世同悲。」用事甚精当。尝有古诗云:「五十践衰境,加我在明年。」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江天质淳雅,喜饮酒、鼓琴、围棋。人以酒召之,未尝不往,饮未尝不醉,已醉眠,人强起饮之,亦不辞也。或不能归,即留宿人家,商度风韵,陶靖节之比。江尝通判庐州,有酒官善琴,以坐局不得出,江日就之,郡中沙门、羽士及里氓能棋者数人,呼与同往。郡人见之习熟,因画为图:前列驺导,有一人骑马青盖,其后沙门、羽士、褐衣数人,葛巾芒屩累累相寻,意思萧散。惜时无名手,此画不足传后,何必减嵇、阮也。

  道人张无梦,在真宗朝,以处士见除校书郎。无梦善摄生。梅昌言知苏州,无梦求见之,先与诗云:「壸中一粒长生药,待与苏州太守分。」好为大言,处之不疑,自比李少君。然无梦年九十死。无梦语人,少时绝欲,屏居山中十余岁,自以为不动。及出见妇人美色,乃复歉然。又入山十余年,乃始寂定。劝人饮食毋用盐醋,煮饼淡食,更自有天然味。无梦老病耳聋,其死亦无他异。

  蜀人李士宁,好言鬼神诡异事。为予言,尝泛海值风,广利王使存问己。又尝一夜,有人传相公命己,及往,燕设甚盛,饮食醉饱。既寤,乃在梁门外。疑所谓相公者,二相神也。人皆言士宁能佗心通。士宁过余,余故默作念,侮戏之竟日,士宁不知,乌在其通也!士大夫多遗其金帛钱物,士宁以是财用常饶足。人又以为有术能归钱,与李少君类矣。

杜工部草堂诗话

  • [宋] 蔡梦弼

卷一

  ○名儒嘉话凡二百馀条

  淮海秦少游《韩愈论》曰:“杜子美之於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於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於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於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於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於藻丽,於是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於斯也,岂非適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所谓集大成。’呜呼!子美亦集诗之大成者欤?”

  凤台王彦辅《诗话》曰:“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磨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去雕篆,黜浮华,稍裁以雅正。虽絺句绘章,人既一概,各争所长。如大羹玄酒者,薄滋味;如孤峰绝岸者,骇郎庙;稼华可爱者,乏风骨;烂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涵今,无有涯涘,森严昭焕,若在武库,见戈戟布列,荡人耳目,非特意语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为一代冠,而历世千百,脍炙人口。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如《义鹘行》“巨颡拆老拳”之句,刘梦得初亦疑之,後览《石勒传》,方知其所自出。盖其引物连类,掎摭前事,往往如是。韩退之谓“光焰万丈长”,而世号“诗史”,信哉!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後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於礼义,以为贤於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耳。”

  《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甥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杜甫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有云:‘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甫云:“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後杰句,亦未易优劣也。”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之诗也。云卿得意於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云卿之诗,源於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诗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语益工也。”

  《诗眼》曰:“黄鲁直谓文章必谨布置。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纟丸袴不饥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方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事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固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々’,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认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又云:“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後可以顿剉高雅矣。”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唐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相唱和。其诗有‘绾雾清条弱,牵风紫蔓长’,又有‘寄语洛城风月道,明年春色倍还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带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

  《文昌杂录》曰:“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校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蓊鸡球、镂鸡子、千堆蒸饼、饧粥,四月八日则有糕糜,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夏至则有结杏子,七月七日则有金针、织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则有点灸杖子,九月九日则有茱萸、菊花酒、糕,腊日则有口脂、面药、澡豆,立春则有采胜、鸡、燕、生菜。杜甫《春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又曰:‘胜里金花巧奈寒。’《重阳》诗曰:‘茱萸赐朝士。’《腊日诗》曰:‘口脂面药随恩泽。’是皆记当时之所重也。”

  《金石录》曰:“唐《六公咏》,李邕撰,胡履灵书。余初读杜甫《八哀》诗云:‘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恨不见其计。晚得石本。其文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为一章,狄丞相为一章。”

  秦少游《诗话》曰:“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杜子美长於歌诗,而无韵者几不可读。”梦弼谓无韵者若《课伐木诗序》之类是也。

  《遯斋闲览》曰:“杜子美之诗,悲欢骄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以下原缺之马者。

  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云:“貔虎闲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云:“鹏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鹏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禅宗谓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後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後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人之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曰:“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少陵《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後,穀贵殁潜夫。’东坡苏子瞻《和郁孤台》诗云‘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之类是也。”

  《漫叟诗话》曰:“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苏子瞻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於蓝。”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子瞻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蒙训》曰:“陆士衡《文赋》:‘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於此,故失於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蔡绦《西清诗话》曰:“子美《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子美胸中吞几云梦也。”

  三山老人《胡氏语录》曰:“子美《慈恩寺塔》诗乃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殽,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贤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於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兒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七言之伟丽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後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後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於理,则绮丽风花,同入於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於理不胜而词有馀也。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闲適,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也矣。”

  《隐居诗话》曰:“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盖为是也,非但序陈迹、摭故实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诗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也。两纪行诗,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经行为先後,无复差舛。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并驾,学者宜常讽诵之。”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半山老人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皱。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後之游。’东坡居士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麾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兒汾阳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汙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尽其情而後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偕。’子美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扪虱新话》:“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於淡,合气於漠’之义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为我啼清昼。’蔡绦以‘竹林’为禽名,恐穿凿也。竹本非啼,诗人因其号风若哀,因谓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说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为‘笑’字。竹岂能笑,特以象言尔。非笑而可名以笑。从怀哀者观之,孰谓不得为啼耶?”

  洪内翰《容斋随笔》云:“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於此。高適《寄杜公》云:‘愧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迳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里关心诗总废。’皆如锺磬在虡,扣之则应,往来反复,於是乎有馀味矣。”

  黄常明《诗话》:“杜甫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繿俯鸳鸯’。其馀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可具述。”

  《萤雪丛说》:“老杜诗词,酷爱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诚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过人者无它,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无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智者道。”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吃饱饭’,‘梅熟许同硃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

  《扪虱新话》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暢。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州以後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黄常明《诗话》:“子美《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膻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戾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

  黄常明《诗话》:“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绵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沉孙武於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支:‘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拘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扪虱新话》:“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古今词话》:“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诗或谓杜甫,或谓鬼仙,或谓曲词,未知孰是。然详味其言,唐人语也。首先有曾从汉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载,灼可见矣。不知杨曼倩何所据云。
  
卷二
  三山老人《语录》曰:“子美《送严武还朝》诗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是劝以仗节死义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读子美‘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已而叹曰:‘子美此诗,非特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彻处,往往境界皆如此也。’”

  东莱吕居仁曰:‘诗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子美‘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字‘受’字皆一句响字也。”

  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老杜《玉华宫》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也。’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害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陶渊明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往往以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其云‘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於水流而‘心不竞’,云在而‘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混沦,难轻议也。”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陶渊明《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兒,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又云:“杜子美诗云:‘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於三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谓讥议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图》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脣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

  王彦辅《尘史》曰:“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语,多倒其句而用之,盖如此则语峻而体健。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类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刘梦得诗云:‘硃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旧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硃雀桥乌衣巷,乌衣,谢铁衣也。皆金陵故事。《舆地志》:‘晋时王导自立乌衣宅,宋时诸谢曰“乌衣之聚”,皆此巷也。’王氏谢氏乃江左衣冠之盛者,故杜甫诗云‘王谢风流远’,又云‘从画王谢郎’是也。比观刘斧《摭遗》小说,又曰: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皁。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於梁上,榭以手招之,即飞来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於燕尾声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日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冥数合,如今睽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斧乃改‘谢’为‘榭’,以‘王榭’为一人姓名。其言既怪诞,遂托名於钱希白,终篇又取刘梦得诗以实其事。希白不应如此之谬,是直刘斧之妄言耳,不足信也。”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古之善赋诗者,工於用人语,浑然若出於己意。予於李杜见之。颜延年《赭白马赋》曰:‘旦刷幽燕,夕秣荆楚。’子美《马行》曰:‘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太白《天马歌》曰:‘鸡鸣刷燕暮秣越。’盖皆用颜赋也。韩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载!”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世言子美卒於耒阳,故《寰宇记》亦载其坟在县北二里,不知何缘得此。《新唐书》乃称耒阳令遗白酒牛肉,一夕而卒。此承袭传闻而未尝劾实故也。得臣观子美侨寄巴峡三岁,大历三年二月始下峡,流寓荆南,徙泊公安。久之,方次岳阳,即四年冬末也。既过洞庭,入长沙,乃五年之春。四月,遇臧这乱,仓皇往衡阳,抵耒阳,舟中伏枕,又畏瘴疠,复沿湘而下,故有《回棹》之作。其末云:‘舟师烦尔送,硃夏及寒泉。’又《登舟将適汉阳》云:‘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盖《回棹》在夏末,此篇已入秋矣。继之以《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云:‘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则子美北还之迹,见此三篇为详,安得卒於耒阳耶?要其卒当在潭岳之间,秋冬之际。按元微之《子美墓志》称:‘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袝事於偃师,途次於荆,拜余为志,辞不能绝。’其系略曰:‘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竟以寓卒,旅殡耒阳。’”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寄身於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兴》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藤王亭子》诗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兒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於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子美於当时已为诗人所钦伏如此。残膏馀馥,沾丐後人,宜哉!故微之云:‘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也。’”

  莆阳郑景韦《离经》曰:“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杜子美则麟游灵囿,凤鸣朝阳,自是人间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优劣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诗以後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诗云:‘滑忆彫菰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後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多矣。此格起於谢灵运《庐陵王暮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亦时有此格,‘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五言律诗於对联中十字作一意,诗家谓之十字格。如老杜《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诗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诗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古人用韵,如《文选》、《古诗》杜子美韩退之,重复押韵者甚多。《文选》、《古诗》押二‘捉’字,曹子建《美女篇》押二‘难’字,谢灵运《述祖德》诗押二‘人’字,《南图诗》押二‘同’字、《初去郡》诗押二‘生’字,沈休文《锺山应教》诗押二‘足’字,任彦昇《哭范仆射》射诗押三‘情’字、两‘生’字,陆士衡《赴洛》诗押二‘心’字,《猛虎行》押二‘阴’字,《拟古》诗押二‘音’字,《豫章行》押二‘阴’字,阮嗣宗《咏怀》诗押二‘归’字,王正长《杂诗》押二‘心’字,张景阳《杂诗》押二‘生’字,江淹《杂体》诗押二‘门’字,王仲宣《从军诗》押二‘人’字。杜子美韩退之盖亦傚古人之作。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眼’字、二‘天’字、三‘前’字,《园人送瓜》诗押二‘草’字,《上後园山脚》押二‘梁’字,《北征》押二‘日’字,《夔州咏怀》押二‘旋’字,《赠李秘书》押二‘虚’字,《赠李邕》押二‘厉’字,《赠汝阳王》押二‘陵’字,《喜岑薛迁官》押二‘萍’字。退之《赠张籍》诗押二‘更’字、二‘狂’字、二‘鸣’字、二‘光’字,《岳阳楼别窦司直》押二‘向’字,《李花》押二‘花’字,《双鸟》押二‘州’字、二‘头’字、二‘秋’字、二‘休’字,《和卢郎中送盘谷子》押二行以下原缺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於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於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鹢路,随水到龙门。’是时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於藻鉴之重者也。按唐史,是岁八月,见素代陈希烈为丞相。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子美於天宝十三载献《西岳赋》,故集有《赠献纳使陈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章云:‘杨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当干戈骚屑之际,闲关秦陇,负新拾梠,餔Я不给,困踬极矣。自至蜀依裴冕,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来往之劳,备载於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上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言其时也。‘雪里江船度,风前径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方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则乞桤木於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於徐少卿之诗也。五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馀,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被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遣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会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徬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唐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於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终始祇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食之兴,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今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负文材,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垍而夺於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和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北征》诗:‘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兒,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帝,垢腻脚不袜。’方是时,甫方脱身於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痺,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悰,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画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於嬉戏之间,则又异於秦益时矣。”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兒,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步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於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兒,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民谁论。’‘忆渠愁祇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兒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於诸子锺情尤甚於渊明矣。山谷黄鲁直乃云:‘杜子美困於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必说梦。’”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视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它诗未尝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祇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嚬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於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嚬。’其数致意於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爱君欲谏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颜逆耳,必不为身谋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成都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子美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鸟。’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宅巢,百鸟为饲之。故子美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乃为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子美集中《杜鹃行》诗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托兴明皇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嬉左右如花红。’”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古今诗话》载子美因见病虐者曰:‘诵吾诗可疗。’令诵‘子章髑髅血糢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虐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又云:‘三年病虐疾。’子美於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耶?是灵於人而不灵於己也。”梦弼谓诵杜诗能除虐,乌有是理。盖言其诗辞典雅,读之脱然,不觉沉疴之去体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祖姑,乃能知唐太宗於侧微之时,识房杜辈於贱贫之日。子美乃形其语於诗曰:‘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耶!”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入锦茵,且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北征》诗云:‘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褎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褎妲不同。老杜此语,出於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为左拾遗,会房琯以陈涛之战败罢相,甫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甫《洗兵马行》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於人。如《赠高彭州》、《客夜》、《狂夫》、《答裴道州》、《简韦十》,凡五篇,观此可见其艰窘而有望於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赒之者,几何人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半天下。自少时游吴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於《壮游》诗矣。其後《赠韦左丞》诗云:‘今欲入东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居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適蛮荆,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於人,则奔走道涂,亦理之常尔。”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郁顿挫,扬雄枚皋可跂及。’《壮游》诗则自比於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於时,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唐史氏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建事守御床’,其忠尽亦嘉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山谷黄鲁直谓後山陈无己云‘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谓立方言:後山诗,其要在於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行。’杜云:‘林昏罢幽磬。’後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已远。’後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後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後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则云:‘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则云:‘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後山则云:‘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後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立方谓不然。後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稍同,乃是读少陵诗精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乎?”

  诸儒诗话,子美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养’或读为上声,或读为去声。沈存中《笔谈》以“乌鬼”为“乌猪”,谓其俗呼猪作“乌鬼’之声也。《蔡宽夫诗话》以“乌鬼”为巴俗所事神名也。《冷斋夜话》谓巴俗多事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湘素杂记》以鸬鹚为乌鬼,谓养之以捕鱼也。然《诗辞事略》又谓楚峡之间事乌为神,所谓神鸦也。故元微之有诗云:“病寒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梦弼谓当以此《事略》之言为是也。盖养乌鬼,食黄鱼,自是两义,皆记巴中之风俗也。峡中黄鱼极大者至数百斤,小者亦数十斤,按集中有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是也。然是鱼岂鸬鹚之所能捕哉?彼以“乌鬼”为鸬鹚,其谬尤甚矣。或又曰乌鬼谓猪也,巴峡人家多事鬼,家养一猪,非祭鬼不用,故於群猪中特呼“乌鬼”以别之也。今并存之。

  广陵马永卿《嫩真子录》曰:“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後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於《苏端薛复筵简恭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且一篇之中连呼三人之名,想见当时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笃厚,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後进之名,而後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唐溪诗说》:“士人程文穷日力作一论,既不限声律,复不拘诗句,尚罕得反复折难,使其理判然者。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其心术祈响,自是稷契等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饥渴由己者何异?然常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学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故曰‘浩歌弥激烈’。又云:‘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当今廊庙具,建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言非不知隐遁为高也,亦非以国无其人也,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可。‘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言志大术疏,未始阿附以借势也。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栖遁,既不合时,而又不为低屈,皆设疑互答,屡致意焉,非巨刃有馀,孰能之乎!中间铺叙间关酸辛,宜不胜其戚戚。而‘默思失业途,因念远戍役’,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小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於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早谋先定,出处一致矣。是时先後周复,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

  《溪诗话》:“《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馀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析学士》云‘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先生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尔。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古今诗话》:“老杜:‘红饭吸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语反而意奇。退之诗云:‘舞鉴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仿此理。”

  杜氏谱系

  谨按《唐书》、《杜甫传》及元稹《墓志》,晋当阳县侯下十世而生依艺,以监察御史令於河南府之恐县。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修文馆学士、尚书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京兆府奉天县令。闲生甫,左拾遗、尚书工部员外郎。甫生二子:宗文,宗武。梦弼今以《杜氏家谱》考之,襄阳杜氏出自晋当阳县侯预,而佑盖其後也。佑生三子:师损,式方,从郁。师损三子:诠,愉,羔。式方五子:恽,憓,悰,恂,慆。从郁二子:牧、颛。群从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杜氏凡五房:一京兆杜氏;二杜陵杜氏;三襄阳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阳杜氏。而甫一派,又不在五派之中。甫与佑既同出於预,而家谱不载,何也?岂以其官不达,而诸杜不通谱系乎?何家谱之见遗也!东塾蔡梦弼因览其谱系而为之书。

沧浪诗话

  • [宋] 严羽

版本:郭绍虞《沧浪诗话校笺》,人民文学一九六一年五月第一版。
  
诗辩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二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兴趣,曰音节。
  
  三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四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於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五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於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一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汉武《柏梁》,四言起於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於汉司农谷永,三言起於晋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贵乡公。
  二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唐体、 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 元祐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三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干也)、 陶体(渊明也)、 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 沈、宋体(佺期、之问也—)、 陈拾遗体(陈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 少陵体、 太白体、 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 孟浩然体、 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 韦苏州体(韦应物也)、 韩昌黎体、 柳子厚体、 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 李长吉体、 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 卢仝体、 白乐天体、 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 杜牧之体、 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 贾浪仙体、 孟东野体、 杜荀鹤体、 东坡体、 山谷体、 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 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 邵康节体、 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 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於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四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 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 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 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 宫体(梁简文伤於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五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 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於弦歌也。乐府俱被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倣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於周顒,八病严於沈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据也),又有以歎名者(古词有《楚妃歎》《明君歎》),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於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於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採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畱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入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昚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於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
  六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於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离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至於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
  一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二
  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
  三
  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四
  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五
  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六
  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七
  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八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九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十
  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十一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十二
  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十三
  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十四
  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十五
  律诗难於古诗,绝句难於八句,七言律诗难於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於七言绝句。
  十六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十七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於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十八
  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十九
  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
  一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二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三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四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五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六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七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
  八
  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九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十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十一
  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十二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十三
  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十四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十五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十六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十七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十八
  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
  十九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二十
  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二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二三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二四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二五
  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於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二六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二七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二八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二九
  玉川之恠,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三十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三一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
  三二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十三
  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
  三四
  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三六
  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三七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三八
  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三九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四十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於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四一
  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於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闘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四二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四三
  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四四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
  四五
  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四六
  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複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七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八
  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四九
  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十
  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
  一
  少陵与太白独厚於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二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
  三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四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五
  《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六
  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七
  《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八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駞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駞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辨。
  九
  《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十
  《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十一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十二
  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固野子”。
  十三
  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十四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藂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
  十五
  《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贞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
  十六
  《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羨尔瑶台鹤,高楼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纲,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十七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他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
  十八
  “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
  十九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
  二十
  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
  二一
  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
  二二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辨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兰亭春望》:‘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之,寕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二三
  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歎,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二四
  崔灏《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
  二五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尝从荆公为是。
  二十六
  太白诗:“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
  二七
  太白《塞上曲》“駵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
  二八
  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於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误入。
  二九
  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与甲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於“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盖子美每於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
  三十
  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於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至於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昚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而此集无之。荆公当时所选,当据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袵而莫敢议,可歎也。
  三一
  荆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读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风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汉金吾。闲眠晓日听啼鴂,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从汉婢,静街调马任夷奴。牡丹花下钩帘畔,独倚红肌捋虎鬚。”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又《买剑》一首云:“青天露拔云霓泣,黑地潜惊鬼魅愁。”但可与师巫念诵耳。
  三十二
  予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则世不见有,惜哉!
  三三
  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巖宿”之诗,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意於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
  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着痛快,深切着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则道不见,虽得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於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其然乎?
  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於此未暸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於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於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於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
  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见若此,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旧注:按他本,沧浪《答吴宝义手书》。吴陵,字景仙,表书行,有诗名。)

按:文字一依郭本,惟标点间下己意,取便阅读耳。胡不归识。

选自国学论坛

诚斋诗话

  • [宋] 杨万里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此何逊《行孙氏陵》云“山莺空树响,垅月自秋晖”也。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胜矣。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云:“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此一联胜。庾信云:“永韬三尺剑,长卷一戎衣。”杜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亦胜庾矣。南明苏子卿《梅》诗云:“祇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香。”介甫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乱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此唐人贾至诗也,特改五字耳。贾云:“桃花历乱李花香”,又“不为吹愁惹梦长”。

  东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人寂寂,秋迁院落夜沉沉。”介甫云:“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二诗流丽相似,然亦有甲乙。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折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像》:“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兒汾阳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涴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兒呼不苏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金针法》云:“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予以为不然。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唐人诗:“葛溪浸淬干将剑,却是猿声断客肠。”又《钓台》:“如今亦有垂纶者,自是江鱼卖得钱。”唐人《长门怨》:“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云:“如今却羡相如富,犹有人间四壁居。”

  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後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诗,苏公刺暴公之谮己,而曰:“二人同行,谁为此祸。”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穷,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兴难乘。”此不言热而反言之也。

  诗有惊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白乐天云:“遥怜天上桂华孤,为问姮娥更寡无?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韩子苍《衡岳图》:“故人来自天柱峰,手提石廪与祝融。两山陂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此亦是用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杜牧之云:“我欲东召龙伯公,上天揭取北半柄。”“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见底看海空。”李贺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褒颂功德五言长韵律诗,最要典雅重大。如杜云:“风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洪钧。”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李义山云:“帝作黄金阙,天开白玉京。有人扶太极,是夕降玄精。”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倡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於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沈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後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谓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汙秽乎?惟李义山云:“侍宴归来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汙矣。

  士大夫间有口传一两联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饱谙世事慵开眼,会尽人情只点头。”又:“薄有田园归去好,苦无官况莫来休。”又贺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软红尘里梦初收。”竟不知何人诗也。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当初只谓将勤补,到底翻为弄巧成。”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予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老杜《九日》诗云:‘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於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

  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遗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吸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椀,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椀,坡不禁三椀。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初学诗者,须学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平生”二字《论语》,“身後”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後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品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

  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钞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周礼》、《考工记》云:“车人盖圜以象天,轸方以象地。”而山谷云:“丈夫要宏毅,天地为盖轸。”《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乃以诗寄坡,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责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诗云:“有鞭不使安用蒲。”老杜有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则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予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於此。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其奈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寄边衣》云:“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折杨柳》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无一片桃花在,为问春归有底忙。”“祇是虫声已无梦,三更桐叶强知秋。”“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暗香一阵风吹起,知有蔷薇涧底花。”不减唐人,然鲜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唐人云:“树头对尾声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偓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蔷薇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介甫云:“水际柴扉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船。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四句皆好矣。

  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一百韵》,真绝唱也。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後山《送内》,皆是一唱三叹之声。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致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後进有张鎡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恐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半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又《寄友人》云:“胸中臂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於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致能有云:“月从雪後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咏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予归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须臾云去作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半三更後,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金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兒吹笛内门前。”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轮先手,镜里硃颜正後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珪,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洲。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半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义定,汉庭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痴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祇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尤延之尝诵吴则礼诗:“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满船卖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纻衫。唤得吴姬同一醉,春风相送过江南。”又:“枫叶芦花满钓船,水风清处枕琴眠。觉来失却潇湘月,却问青山觅酒钱。”

  神宗徽猷阁成,告庙祝文,东坡当笔。时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毕集观坡落笔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忽外有折事者,坡放笔而出。诸人拟续下句,皆莫测其意所向。顷之坡入,再落笔云:“虽光辉无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诸人大服。

  涧州火,爇尽室庐,惟存李卫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题塔云:“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轻薄子於“塔庵”二字上,添注“爷娘”二字。元章见之大骂,轻薄子再於“塔庵”二字下添注“飒糟”二字。盖元章母尝乳哺宫中,故云。糟字本出《汉书》、《霍去病传》,云:“鏖皋兰山下。”注云:“今谓糜烂为鏖糟。”轻薄子用糟字黏庵字,盖今人读鏖为庵,读糟为子甘切。添注遂成七言两句云:“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

  乡先生刘尚书才劭字美中云:”刘龠伟明献《南郊大礼赋》,首句云:“粤惟古初,豺獭有祭。”南郊大礼,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獭之祭,此譬如千乘万骑,书猎长杨,而於其间说斗虾麻。

  刘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中书舍人张孝祥字安国,时为帅,还往甚密。一日,安国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惊异未出,先令人问盛服而来何故。安国曰:“欲北面书法。”季高不辞让,著道服而出。安国则令人扶季高,纳拜者再。季高亦不辞让让,安国请曰云云,季高答曰云云,大意令安国学李邕书。

  徽宗尝问米某:“苏轼书如何?”对曰:“画。”“黄庭坚书如何?”曰:“描。”“卿书如何?”曰:“刷。”

  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後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後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孙字。

  韩退之《答李锡书》云:“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则如元宾焉。”此用石勒语。王浚赠勒尘尾声,悬之壁间,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见,见王公之玩好,如见王公焉。”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铭》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为公之宫。奈何乎公!”此用东方朔谏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退之《上宰相书》云:“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此用《左传》语:“南蒯将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又《杜兼墓铭》云:“事在人子,日远日忘。”此用《晋书》张骏语,谓“中原之於晋,日远日忘”。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颜。汝为陈许帅”,“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礼》、《考功记》、《函人》句法,云:“眡其钻空,欲其怨也,眡其里,欲其易也;眡其股,欲其直也;橐之,欲其约也;举而眡之,欲其丰也;衣之,欲其无断也。”

  韩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忧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二箴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曾子固《送王无咎字序》云:“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予之所望於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予之所望於补之哉?”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而介甫送《陈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望於升之也。”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阁记》,言洪抚两州山川之胜,游2之乐,亦大略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

  李弥逊知吉州,於州学立杨忠襄公祠堂,请刘尚书美中作祭文,首句云:“阴虹吐气,暂翳圜景。半於星中,孤光耿耿。洪河溃溢,滔天横骛。屹然中流,观此底柱。”又云:“公人中之龙,那肯屈节於犬羊。”又云:“欲赎忠襄,人百其身。”弥逊叹服不已,不知其用太学生姚孝宁《祭李清卿文》,首句云:“皇穹将倾,天柱必折。大帝欲仆,泰岳必蹶。”又云:“公人中龙,肯臣犬冢?”又云:“贼据床上,天子在下。公抱帝躬,嚼齿大骂。公於是时,訾裂发立。乾坤昼昏,鬼神夜泣。”又云:“欲赎清卿,人百其身。百人何多,一世犹轻。”又云:“吾将提长剑而登泰华,抉浮云而问苍天。虽泣尽而继之以血,安得吾清卿之复然。”盖清卿之父,避乱至庐陵,尝馆於美中之家,故美中得此文。予少时尝於刘彦纯家见其全篇,今亡矣,可惜。庐陵村落地名何山,有金地寺,壁间有庐陵丞某人留题云:“今朝憩息来金地,何日翱翔到木天。”观者叹其的对。後美中再入馆职,唱和云:“见说木天犹突兀,暂时金地亦清闲。”是时南渡之後,驻跸临安,百司官寺未立,暂寓一僧舍为秘书省,而汴京本省犹未毁。美中此联,朝士叹其亲切。

  诗句固难用经语,然善用者,不胜其韵。李师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岁云暮矣天无情。”又:“山如仁者寿,风似圣之清。”又:“诗成白也知无敌,花落虞兮可奈何。”

  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有用文语为诗句者,尤工。杜云:“侍姬双宋玉,战策两穰苴。”盖用如“六五帝,四三王”。有用法家吏文语为诗句者,所谓以俗为雅。坡云:“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如前卷僧显万探支阑入,亦此类也。

  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尽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

  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

  白乐天《女道士诗》云:“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此以花比美妇人也。东坡《海棠》云:“硃脣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此以美妇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此以美砯夫比花也。山谷此诗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欧阳公作省试知举,得东坡之文惊喜,欲取为第一人,又疑其是门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议,抑为第二。坡来谢,欧阳问坡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见何书,坡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退而阅之,无有。他日再问坡,坡云:“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然予尝思之,《礼记》云:“狱成,有司告於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辞。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对,走出,致刑於甸人。”坡虽用孔融意,然亦用《礼记》故事,其称王谓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於尧。

  客有自秦少游许来见东坡。坡问少游近有何诗句,客举秦《水龙吟》词云:“小楼连苑横空,下临绣毂雕鞍骤。”坡笑曰:“又连苑,又横空;又绣毂,又雕鞍,又骤,也劳攘。”坡亦有此词云:“燕子楼中,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东坡谈笑善谑。过润州,太守高会以飨之。饮散,诸妓歌鲁直《茶》词云:“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坡正色曰:“却留我吃草。”诸妓立东坡後,冯东坡胡床者,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客一笑而散。见蜀人李珪说。

  东坡知徐州,李定之子某过焉。坡以过客故事宴之,其人大喜,以为坡敬爱之也。因起而请求荐墨。坡佯应曰“诺。”久之闲谈,坡忽问李:“相法谓面上人中长一雨者寿百年,有是说否?”李曰:“未闻也。”坡曰:“果若人言,彭祖好一个呆长脸。”李大惭而遁。见王侨卿说。

  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伎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盖优人用东坡《王者不治夷狄论》云:“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见子由五世孙奉新县尉懋说。

  予过金山,见妙高台上挂东坡像,有东坡亲笔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今集中无之。予昔为零陵丞,尝肩舆过一野寺,壁间山谷亲笔一诗,予小立肩舆,诵之三过。既归书之,止记一联云:“春将国艳薰花骨,日借黄金缕水纹。”今集中亦无之。

  蔡攸幼慧。其叔父卞,荆公婿也。卞携攸见公,一日,公与客论及字说,攸立其膝下,回首问曰:“不知相公所解之字,为复是解苍颉字,为复是解李斯字。”公不能答,拊其顶曰:“你无良,你无良。”见刘尚书美中说。

  东坡《赤壁赋》云“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山谷为坡写此赋为图障云“扣舷而歌曰”,又曰“其声呜呜,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觉神观精锐。孙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乌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周茂振曰:“既呼又啸,易啸为响。”

  退之《盘谷序》云:“妒宠而负恃。”张文潜云:“石宠一字,负恃两字,非句律。与下句云:‘争妍而取怜’不类。又既曰‘负’又曰‘恃’为复。‘恃’当作‘持’。”

  本朝制诰表启用四六,自熙丰至今,此文愈甚。有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贴,如己出者。介甫《贺删后妃表》云:“《关雎》之求淑女,无险陂私谒之心;《鸡鸣》之思贤妃,有警戒相成之道。”绍兴间,刘美中除工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吉水丞龚尹字正子以启贺之云:“技巧工匠精其能,自元成之间鲜能及;号令文章焕可述,虽书史所称何以加。”尹又上汤丞相启云:“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天下之士,岂复贤於周公。”後二语用韩退之《上宰相书》。中书舍人张安国知抚州,自抚移苏,《谢上表》云:“虽自西徂东,周爰执事;然以小易大,是诚何心。”增“虽”“然”二字,而两州东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贺唐秘校及第启》云:“得知千载,上赖古书;作吏一行,便废此事。”前二语用渊明诗;“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剪去两字。後二句用嵇康书:“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而皆倒易二字。东坡《答士人启》云:“愧无琴瑟旨酒,以乐我嘉宾;所喜直谅多闻,其古之益友。”此虽增损五六字,而特圆美。至翟公逊行麻制云:“古我先王,惟图任旧人共政;咸有一德,克左右厥辟宅师。”则前二语孰,而後二语突兀矣。四六有一联而用四处古人语者。张钦夫《答一教官启》云:“识其大者,岂诵说云乎哉;何以告之,曰仁义而已矣。”四人语乃如一人语。王履道行余深少宰制云:“仰惟前代,守文为难;相我受民,非贤不乂。”其意亦贯。绍兴间,金人归我河南地,洪景伯贺表云:“宣王复文武之土,可谓中兴;齐人归郓讙之田,不失旧物。”属联工夫,然去一境字,便觉难读。

  四六用古人语,有用其一字之声,而不用其字之形者。《书》曰:“人惟求旧。”而介甫《谢上表》云:“仁惟求旧,义不遐遗。”乃易“人”为“仁”。《庄子》曰:“副墨之子,问之洛诵之孙。”副墨谓文墨之有副本,洛诵谓洛人之善诵读者。而介甫《贺生王子表》,前一联言成王文王子众多,而继之以“恭惟皇帝陛下,令德光乎洛诵,康功茂乎岐昌”,则以洛诵为成王矣,盖成王名诵而卜洛故也。此文人之舞文弄法者也。

  四六有截断古人语,而补以一字,如天成者。有用古人语,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者。《汉书》云:“在汉庭无出其右。”《论语》云:“与文子同升诸公。”而翟公巽《贺蔡修除少师启》云:“朝廷无出其右,父子同升诸公。”既截断其语,而补以一字,读者不觉其补。而又易文子为父子,子之字虽同,而文子乃人名,父子非人名也。此巧之至也。子牟身居江湖之上,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而东坡《谢罪表》云:“命寄江湖之上,梦游缧泄之中。”《孟子》云:“此之谓失其本心。”《左传》云:“吾必使汝罢於奔命。”翟公巽一年之中,移作数郡太守,谢表云:“忧患失其本心,筋力罢於奔命。”亦此类也。

  四六有作流丽语者,亦须典而不浮。东坡《谢知杭州谢启》云:“湖山如旧,鱼鸟亦怪其衰残;争讼稍稀,吏民习知其迟钝。”《谢知登州文》:“宾出日於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於海峤,鼓角清闲。”《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云:“草木何知,被庆云之渥采;鱼虾至贱,借沧海之荣光。虽若可观,终非其有。”汪彦章《贺神降万岁山表》云:“恍若银山,金成宫阙;浩如玉海,虹贯山川。”此皆典切而不浮。孙仲益亦多此等语,至橘林则浮靡而不典矣。

  四六有作华润语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韩退之表云:“地弥天区,界轶海外。北岳医闾,神鬼受职;析木天街,星宿清润。”曾子固云:“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仑渤澥;波澜不惊。”王履道行种师道麻制云:“封疆开昆仑积石之西,威誉震大漠龙荒之北。”四六有用古人全语,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苇》之诗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践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鸱鸮》之诗云:“予未有室家,风雨所漂摇。”谓鸱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乱,谪在八桂,思乡里坟墓,作《青词》云:“万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践履;百年乡社,室家风雨之飘摇。”

  有客在张钦夫坐上,举介甫《贺册后妃》“《关雎》”“《鸡鸣》”之联,以为四六之妙者。钦夫因举东坡《贺册后表》云:“上符天造,日月为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妇无有愁叹。”笑曰:“此全不用古人一字,而气象塞乎天地矣。”

  中书舍人洪景卢知婺州,召至都下,而从臣未有虚位,孝宗除为在京宫观兼侍读太府少卿。张抑字子仪,以启贺之云:“珍台闲馆,冠皋伊之伦魁;广厦细旃,论唐虞之圣道。”前两句用扬雄赋全语,後两句用王吉疏全语,皆西汉文章也。子仪举示予,予惊叹击节,以为不减前辈。未几,景卢入翰林为学士,适梁叔子丞相以病辞位,孝宗爱重之,不欲听其去。累辞,不得已,拜大观文醴泉观使兼侍读,景卢当笔,麻制中全用此一联。是日,朝士听麻,皆称赏之,不知其为子仪语也。

  四六有初语平平,而去其一字,精神百倍,妙语超绝者。介甫《贺韩魏公致仕启》云:“言天下之所未尝,任大臣之所不敢。”其初句尾声有“言”“任”二字而去之也。

  循王张俊妾封夫人,中书舍人程子山行词,以“异姓王”对“如夫人”,朝士称之。

  靖康遣聂山割三镇与金人请和,三镇之民,不肯左衽,群起殴山至死,而朝廷或传其生。词臣行加恩词云:“风寒易水,知士去之不还;日远长安,怪人来而未至。”汪伯彦黄潜善为相时,太学之士陈东以上书诛,既而高宗深悔之,赠东谏议大夫,而罢汪黄二相。後赵鼎为相,汪黄有启谢庙堂。鄱阳熊彦时叔雅为赵客,代赵答之云:“一男子之上书,彼将焉罪;诸大夫曰可杀,公亦何心!”

  靖康二圣北狩,皇属毕迁,中原无主。惟高宗皇帝在外独免。隆祐太后以书劝进,有云:“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独在;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此汪彦章词也。建炎苗刘之祸,未几复辟,赦书云:“断鰲而立四极,既成开辟之熏;取日而授五龙,复正神明之御。”此李汉老词也。张邦昌既僭窃窜谪,《谢高宗表》云:“孔子从佛肸之召,盖欲兴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固将诳楚。”其党颜博文之词也。邦昌初立时,博文首上贺表云:“非汤武之干戈,同尧舜之禅让。”其反覆如此。

  李纲罢相被谪,汪彦章行词云:“朋党风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盗名,孔子首诛乎正卯。”又云:“专杀尚威,伤列圣好生之德;信谗喜佞,为一时君小之宗。”客有问彦章者曰:“内翰顷有启贺伯纪拜相云:‘孤忠贯日,正二仪倾侧之中;凛气横秋,挥万骑笑谈之顷。’又云:‘士倾公冤,亟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骨以见国人。’与今谪词抑何反也?”彦章曰:“某此启自直一翰林学士,渠不用我,故以後词报之。”客又曰:”词有云:‘乃倾家积,阴与贼通。’若行此言,则李公族矣,怨岂至是,此言何从?”答曰:“某何从知得,但见渠兒子自虏中归。”

  汪彦章初除北门,有小官贺以启云:“当年翰苑,曾闻学士之葫芦;今日玉堂,又见司空之萝卜。”自以为奇。有问之者,葫芦事得非用太祖皇帝嘲内翰陶穀,所谓“年年依样画葫芦”者乎?曰:“然。”又问萝卜何出,曰:“昔司空图估翰苑尝作《萝卜》诗。”闻者绝倒。又吾州安福有欧阳寺丞叔向者,尝为妻病作青词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乎水火;晨昏两膳,一粒不过于咽喉。”又近有代京丞相作遗表者,首句云:“身独立于上台,未逾三月;疮忽生于下体,几及半年。”

  莆田陈丞相作小朝士时,显仁太后之丧,尝代宰相《乞皇帝御殿表》云:“虽天道何言,四时自然成岁;然太阳不照,万物何以仰瞻。”识者已知其有宰相器。公後为左相辞位,其客郑侨惠叔代作表云:“责任匪轻,此岂久居之地;从容求去,幸当未厌之时。”岂久居,牛僧孺语也,幸未厌,萧嵩语也。皆宰相求去事,未有如此亲切者。

  梁叔子丞相生日,孝宗赐酒物。是时梁母太夫人在,尤延之代作谢表云:“小人有母,虽喜君羹之尝;大烹养贤,每虞公餗之覆。”

  黄仲秉摄西掖,行东坡赠太师谥文忠词云:“朕考百年治乱之原,识诸老忠邪之辨;惟小人无所忌惮使君子至于困穷。”又云:“某目无全牛,意空凡马。道不行而言立,身愈退而名高。”又云:“言之尚至于叹嗟,闻者亦为之兴起。”户部侍郎史正志自请为诸路发运使,遍行州县,凡合起上供,及江上饷师钱穀,尽以为羡馀而献之。寿皇大喜。既而岁暮上供,无一州至者。版曹大窘,奏其事,上大怒,即日罢黜。仲秉行词有云:“多取赢于郡国,无遗算于鸡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本无心计;无三年之畜曰不足,徒有口才。”及仲秉为刑部侍郎,触一权贵,匄外得丹阳,《谢庙启》曰:“一麾江海,颇欲避西风之尘;两鬓雪霜,但堪饮北厨之酒。”

  王季海丞相为太常少卿,时葛丞相楚辅为浙东参议官,以启贺季海,用“鸡檄”对“鹅经”,季海滨其的对。鸡檄乃用王勃为诸王作《斗鸡檄》。

  山谷戏笔,尝书范文正公为举子时作《齑赋》,有云:“陶家甕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山宫商徵羽。”吾州刘沆丞相微时读书山寺,寺僧请公戏作《偷狗赋》,有云:“抟饭引来,犹掉续貂之尾声;索綯牵去,尚回顾兔之头。”常州人讳打爷,盖常有子为任伯,而其父坐罪当笞者,其子恐他人杖其父之重,而身请行刑,故有此讥。士人有戏作此赋者云:“当年祖逖,见而知闻而知;後日孙权,出乎尔反乎尔。”

  投人诗文,有语忌者,不可不知。人有上文潞公诗,用寿考字。公曰:“五曰考终命,和我死也说了。”程子山自中书舍人谪为赣州安远令,士子上生日诗,用岳降事。子山曰:“降做县令了,更去甚处。”周茂振贺刘季高由谪籍放自便启云:“十年去国,惊我马之虺隤;一日还家,喜是翁之矍铄。”季高曰:“是翁却将对我马。”此类多矣。至如绍兴间,张叔夜之子常先,为江西常平使者,有小官上启,其自序处云:“叔夜粗疏,次山漫浪。”常先大怒曰:“我爷何曾粗疏。”虽常先不学可笑,然小官亦当问上官家讳。吉州推官李椿尝于一上官举状,而上官家讳有复名而一字椿者,初许荐而後不与诸。余族弟炎正字济翁,作一启以解之云:“讳名不讳姓,虽存羊枣之遗文;言在不言徵,亦有杏坛之故事。”上官遂举之。济翁年五十二乃登第,初任宁远簿,甚为京丞相所知,有启上丞相云:“秋惊一叶,感蒲柳之先知;春到千花,叹桑麻之後长。”丞相遂下待除掌故之令。

  尤延之尝举前辈四六有云:“秉圭执璧,礼天地之神祇;洁粢丰盛,报祖宗之功德。”谓其不造语而体面大。又尝爱子由行词有云:“养德丘园,本无求于当世;书名史策,恍若疑其古人。”

  《诗》曰:“燕及皇天。”又曰:“诞弥厥月。”而介甫《贺进筑熙河表》云:“旌旃所指,燕及氐羌;楼橹相望,诞弥河陇。”

  渊明子美无己三人作《九日》诗,大概相似。子美云:“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渊明所谓“尘爵耻虚罍,寒花徒自容”也。无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祇作去年香。”此渊明所谓“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也。

  介甫当国,喜言农田水利。有献议梁山泺可涸之以为田,介甫欲行之,又念水无所归,以问刘貣父,曰:“此事杨蟠无齿。”貣父退,介甫思其说而不得。呼其子雱,问以此语何意,且出何书。雱曰:“不知,当召而问之。”贡父既至,雱以父之问问焉。贡父笑曰:“此易晓耳。杨蟠杭人,善作诗,自号浩然居士,相公熟识之。今欲涸湖为田,此事浩然无涯也。”一时闻者绝倒。

  东坡诗云:“卧占宽闲五百弓。”汪彦章启云:“嗟甫里百弓之别墅。”七尺二寸为一弓,事见《释梵》。一尺八寸为一肘,四肘为一弓。今《通鉴》二百四十八卷会昌五年:“祠部奏天下寺四千六百,兰若四万。”注下亦详。史炤释文引《萨波多论》云:“西天度地,以四肘为一弓。去寺店五百弓,不远不近,以闲静处为兰若。”今以唐尺计之,盖二里许也。

  或问:“何谓双声叠韵?”曰:“行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上句叠韵,下句双声也。“何谓蜂腰鹤膝?”曰:“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联蜂腰,後一联鹤膝也。

  近世蜀人多妙於四六,如程子山赵庄叔刘韶美黄仲秉其选也。然未免作意为之者。张钦夫深於经学,初不作意于文字间,而每下笔必造极。绍兴辛巳年,其父魏公久谪居永州,得旨自便,钦夫代作谢表,自叙有云:“家国异谋,固难调于众口;天日下照,夫何歉于一心。兹盖皇帝陛下,体尧之仁,行禹之智。微彰以道,必因天地之时;动化若神,孰测风雷之用。”其辞平,其味永,其韵孤,岂作意为之者。时年二十九。

  李方叔之孙大方,字允蹈,少时尝作《思故山赋》,诸公间称之,以为似邢居实。晚得一鹖冠,今为杂买场,寄予诗一编,多有警句。如:“三百年来今几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声吹起白玉槃,正照御前杨柳碧。”如:“可怜一代经纶业,不抵锺山几首诗。”如:“後院落花人不到,黄鹂飞下石榴阴。”大拟唐人。

  乾隆四十年,岁次乙未,三月二日,借鹤年先生藏本,校于桐花馆。是日北风扬沙,尘埃满室,扃鐍窗户,无少隙漏,如闭车箱中作新妇也。

  鲍氵录饮手跋。

庚溪诗话

  • [宋] 陈岩肖

卷上
  艺祖皇帝尝有《咏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大哉言乎!拨乱反正之心,见于此诗矣。又窃闻上微时,客有咏初日诗者,语虽工而意浅陋,上所不喜,其人请上咏之,即应声曰:“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盖本朝以火德王天下,及上登极,僭窃之国以次削平,混一之志,先形於言,规模宏远矣。

  太宗皇帝既辅艺祖皇帝创业垂统,暨登宝位,尤留意斯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必制诗赐之,其後累朝遵为故事。宰相李昉,年老罢政家居,每宴,必宣赴坐。昉献诗曰:“微臣自愧头如雪,也向钧天侍玉皇。”上俯和曰:“珍重老姬纯不已,我惭寡昧继三皇。”时皆荣之。苏易简在翰林,一日,上召对赐酒,谓之曰:“君臣千载遇。”易简应声曰:“忠孝一生心。”吕端参知政事,上一日宴後苑钓鱼,赐之诗,断句曰:“欲饵金钩殊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端赓以进曰:“愚臣钩直难堪用,宜问濠梁结纲人。“既而端遂拜相。君臣会遇,形於庚咏,此与唐虞赓载,事虽异而意同也。

  真宗皇帝听断之暇,唯务观书。每观一书毕,即有篇咏,命近臣赓和,故有御制《观尚书》诗、《春秋》、《周礼》、《礼记》、《孝经》诗各三章,御制《读宋书》《陈书》各一章,《读後魏书》三章,《读北齐书》二章,《读後周书》、《隋书》《唐书》各三章,读《五代梁史》、《後唐史》、《晋史》、《汉史》、《周史》各二章,可谓好文之主也。

  仁宗皇帝当持盈守成之世,尤以斯文为急。每进士闻喜宴,必以诗赐之。景祐元年所赐诗末句曰:“寒儒逢景运,报国合如何?”言宏大而有激励,直旨也。山东李庭臣尝言:“琼管夷人,有持锦臂[A192]鬻於市者,其上织成诗一联云:‘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乃景祐五年赐进士诗也。圣制固宜远播,而仁化所覃,虽夷亦知敬爱。庭臣远以千金易之,作小屏几砚间,见之者莫不改容瞻敬。”嘉祐初,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公仪,出守杭州,上特制诗以宠赐之。其首章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既到杭,欲侈上之赐,遂建堂山上,名曰有美,欧阳修为记以述之,亦人臣之荣遇也。

  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当内修外攘之际,尤以文德服远,至於宸章睿藻,日星昭垂者非一。至绍兴二十八年,将郊祀,有司以太常乐章篇序失次,文义弗协,请遵真宗仁宗朝故事,亲制祭享乐章,诏从之。自《郊丘》、《宗庙》、《原庙》等,共十有四章,肆笔而成,睿思雅正,宸文典赡,所谓“大哉王言”也。至于一时闲适遇景而作,则有《渔父辞》十五章,又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其辞有曰:“薄晚烟林淡翠微,江边秋月已明辉。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又曰:“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氈,有意沙鸥伴我眠。”又曰:“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辞多不能尽载。观此数篇,虽古之骚人词客,老於江湖,擅名一时者,不能跂及。其中又一章曰:“春入朝阳花气多,春归时节又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此又有进用贤材之意,关治体也。

  今上皇帝以英睿之资,宸文圣作,涣然超卓。方居王邸时,从太上皇帝视师江左,经由京口,题诗金山曰:“屹然山立枕中流,弹压东南二百州。狂虏来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辞壮而旨深,已包不战而屈人兵之意矣。

  今上皇帝躬受内禅,践阼以来,未尝一日暂忘中兴之图,每形於诗辞。如《新秋雨过述怀》有曰:“平生雄武心,镜硃颜在。岂惜常忧勤,规模须广大。”如《春晴有感》曰:“春风归草木,晓日丽山河。物滞欣逢泰,时丰自此多。神州应未远,当继沛中歌。”观此则规恢之志大矣。如《幸秘阁宴群臣赐诗》曰:“稽古右文惭菲德,礼贤下士法前王。欲臻至治观熙洽,更罄嘉猷为赞襄。”俯和史浩丞相诗有曰:“谁歌元首明,自得股肱喜。”又曰:“虚心欲受人,忠言资逆耳。朕瘠天下肥,至乐无易此。”观此则任贤听谏,虚己爱民之心切矣。至如《咏德寿宫冷泉亭古风》有曰:“孰云人力非自然,千岩万壑藏云烟。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一堂虚敞临佳沼,密廕交加森翠葆。山头草木四时芳,阅尽岁寒长不老。”又曰:“日长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山光水色无尽时,都将挹向杯中醁。”观此,则笃於奉亲,尽天下之养者,无不至矣。如《春赋》曰:“浃土膏之流润,将劝功於九农。碧草萋其带露,游丝飘其曳空。丹绿兮众芳,迢遥兮春风。春风兮归来,信吹万之不同。”又曰:“碧实硃英,稼苞艳葩。荣於春者冬必悴,蘖于夏者秋必花。擢乔松於岁寒,出奇卉於天涯。知深仁之被物,曾何间四时与幽遐。吾将观登台之熙熙,包八荒而为家。穆然若东风之振槁,渍然若膏雨之萌芽。则生生之德无时不在,又何美乎眩目之芳华。”观此,则所以赞天地化育,一视而同仁者深矣,真帝王之用心也。

  当今皇太子,夙禀岐嶷之资,笃日就月将之道。方其处恭邸,在三王中,阅经史习艺业为最多,每为诗篇,辞语高妙。岩肖时备员讲读官,每讲退,则与同僚咏叹敬服不已。今育德春宫之久,谅制作深造灏灵之体,但以在远不可得而闻。窃睹。《赓主上新秋雨过述怀》诗有曰:“中兴日月异,王气山河在。万物饰昭回,稽首王言大。”其辞如是,其旨宏远矣。

  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语,故其末年,几至於变。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言也。

  唐文皇既以武功平隋乱,又以文德致太平,於篇咏尤其所好。如曰:“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辞气壮伟,固人所脍炙。又尝观其《过旧宅》诗曰:“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一朝辞此去,四海遂成家。”盖其诗语与功烈真相副也。

  唐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蘖禅师同行,因观瀑布。黄蘖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黄蘖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信,终归大海作波涛。”其後宣宗竟践位,志先见於此诗矣。然自宣宗以後,接懿僖之时,宇内遂不靖,则作波涛之语,岂非谶耶?

  岐阳《石鼓文》,前世未传,至唐始盛称。而韦应物韩退之皆为歌诗以咏之。应物歌其略曰:“周人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藓沚。端逶迤兮相纠错,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退之歌其略曰:“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飧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以应物之歌考之,直以为宣五之鼓也。欧阳永叔《集古录》,疑其唐以前不传,又疑汉魏以後,凡碑大书深刻者,多已磨灭,而此又远数百年,文细刻浅,岂得尚存。然以余论之,古物埋没,不见於世者多矣,陵谷迁变,此鼓或埋於土中,或沦於水滨,或隐蔽於幽僻之地,至唐始见於世。物虽古,而风日雨雪所侵未久,模打者亦未多,故缺讹尚寡,河知也。而欧公又云“退之好古不妄,又其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也,然则宝此岂不贤於玩他石刻哉?”

  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顷见蔡绦《西清诗话》云:唐史载王珪母卢氏,尝谓其子:“汝必贵,但未见汝与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龄杜如晦过之,母曰:“汝贵无疑。”及质之少陵《送重表侄王砯》诗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珪母杜氏,非卢氏也。又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後。入怪鬓发空,吁嗟为之久。自陈翦髻鬟,鬻市充杯酒。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兒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六宫师柔顺,法则化妃后。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诗详谛如此,而史谬误之甚,今以余考之云。然其诗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又曰:“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半。”尚书者,盖指珪也,为尚书妇者,乃为珪妻也。然则少陵所称杜氏,实珪之妻,而史所称乃珪之母也。两事自不同。想以其诗中有翦髻鬟充杯酒事,与陶侃母同,故亦以为珪母也。余又以唐史珪传考之,珪母乃李氏,亦非卢氏也。然则《西清诗话》非独不详考事实,又并姓氏亦误也。呜呼,以珪之贤,上禀训於贤母,下得助於贤妻,宜其为一代宗臣也。

  少陵诗非特纪事,至於都邑所出,土地所生,物之有无贵贱,亦时见於吟咏。如云:“急须相就饮一斗,恰有青铜三百钱。”丁晋公谓以是知唐之酒价也。建炎己酉岁,车驾驻跸建康,毗陵钱申仲绅赴召命,仆亦以事至彼,与之同邸。申仲以能诗自负,尝作诗话甚详。余偶用其剪纸刀,渠颇靳之,且曰:“此刀唯吾乡所造者颇佳,他处不及也。”余戏之曰:“仙乡剪刀虽佳,然不及太原者也。”钱曰:“太原唯出铜器,未闻出剪刀也。”余曰:“君深於诗,而不知此耶?子美诗云:’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吾岂妄言哉?”钱大笑,因而定交。

  世谓六一居士欧阳永叔不好杜少陵诗。观《六一诗话》载:陈从易舍人初得杜集旧本,多脱误,其《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其後得善本,乃“身轻一鸟过”。陈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不能到也。又曰:“唐之晚年,无复李杜豪放之格,但务以精意相高而已。”又《集古目录》曰:“秦《峄山碑》非真,杜甫直谓枣木传刻尔。”杜有《李潮八分小篆歌》,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故也。六一於杜诗既称其虽一字人不能到,又称其格之豪放,又取以证碑刻之真伪,讵可谓六一不好之乎?後人之言,未可信也。

  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然少陵曰:“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盖唐人以成都为南京,则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及读柳子厚诗曰:“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此子厚在岭外诗,则南越梅雨,又在春末。是知梅雨时候,所至早晚不同。

  杜子美《游龙门奉先寺》诗曰:“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此寺在洛阳之龙门。按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屹若天阙然。此诗天阙指龙门也。後人为其属对不切,改为天关,五介甫改为天阅,蔡兴宗又谓世传古本作天窥,引《庄子》“用管窥天”为证。以余观之,皆臆说也。且“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乃此寺中即事耳。以彼天阙之高,则势逼象纬,以我云卧之幽,则冷侵衣裳,语自混成,何必屑屑较琐研讨会失大体哉?

  澄江硃正民举直尝云:“少陵《今夕行》,措措意不苟,其语云“今夕何夕岁云徂”,则言岁除夜也;“更长烛明不可孤”,则方言夜永人多守岁不寐,当有以自遣也;“咸阳客舍一事无”,则言旅中少况,且无干也;“相与博塞为欢娱”,则言为此犹贤乎已也。盖谓穷冬佳节,旅中永夕无事,方可为此自遣耳,他时不可也。”则正民观少陵诗,亦不苟矣。正民乃余先太夫人族弟,沈晦元同榜登科,其人简率,而议论有直气,为广德军教授,舍山县令而卒,惜哉!

  白乐天有《新制绫袄》诗曰:“水波文袄造新人绵匀温复轻。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卒章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可谓有善推其所为之心矣。又观《新制布裘》诗曰:“桂布白似雪,吴绵软於云。布重绵且厚,为裘有馀温。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里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後诗正与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曰“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同。观乐天前诗,则与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相类,观乐天後诗及子美诗,可与人亡弓、人得之其意同也。

  东坡先生学术文章,忠言直节,不特士大夫所钦仰,而累朝圣主,宠遇皆厚。仁宗朝登进士科,复应制科,擢居异等。英宗朝,自凤翔签判满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之。如轼岂不能耶?”宰相犹难之,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礼宗朝,以义变更科举法,上得其议,喜之,遂欲进用,以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补外。王党李定之徒,媒蘖浸润不止,遂坐诗文有讥讽,赴诏狱,欲置之死,赖上独庇之,得出,止置齐安。方其坐狱时,宰相有谮於上曰:“轼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轼虽有罪,不应至此。”时相举轼《桧》诗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上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颇同。”上曰:“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上累有意复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苏轼默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因量移临汝。哲宗朝起知登州,召为南宫舍人,不数月,迁西掖,遂登翰苑。绍圣以後,熙丰诸臣当国,元祐诸臣例迁谪。崇观间,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党籍,禁其文辞墨迹而毁之。政和间,忽弛其禁,求轼墨迹甚锐,人莫知其由。或傅:微宗皇帝宝箓宫醮筵,常亲临之。一日启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诘其故,答曰:“适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毕,始能达其章故也。”上叹讶之,问曰:“奎宿何神为之,所奏何事?”对曰:“所奏不可得知,然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苏轼也。”上大惊,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辞墨迹。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光尧太上皇帝朝,尽复轼官职,擢其孙符,自小官至尚书。今上皇帝尤爱其文。梁丞相叔子,乾道初任掖垣兼讲席,一日,内中宿直召对,上因论文,问曰:“近有赵夔等注轼诗甚详,卿见之否?”梁奏曰:“臣未之见。”上曰:“朕有之。”命内侍取以示之。至乾道末,上遂为轼御制文集叙赞,命有司与集同刊之,因赠太师,谥文忠,又赐其曾孙峤出身,擢为台谏侍从。呜呼!昔扬雄之文,当时人忽之,且欲覆酱瓿,雄亦自谓“後世复有扬子云,当好之。”今东坡诗文,乃蒙当代累朝神圣之主知遇如此。使忌能之臣。谮言不入,且道流之语未必可信,解注之士出於一时之意,而当宁以轼之忠贤而确信之,身後恩宠异常。此诚尧、舜之君,乐取诸人以为善,而轼遂被此光荣,不其伟哉!

  姑苏枫桥寺,唐张继留诗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六一居士《诗话》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後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後家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後。”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又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云:“昔闻开元寺,门向会稽峰。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钟。”然则岂诗人承袭用此语耶?抑他处亦如姑苏半夜鸣钟耶?

  明张睿父《琅邪代醉编》引《庚溪诗话》,而又云:“余考齐丘仲孚,少好学,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唐诗:‘促漏遥钟动静闻。’则夜半钟岂独寒山寺哉。”
卷下
  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齐安乐籍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诗曲者,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坡将移临汝,於饮饯处,宜哀鸣力请。坡半酣,笑谓之曰:“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案:宋周昭礼《清波杂志》亦载是事,而与此少异,今附记于此:东坡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诗,不违其意而予之。有李琦者,独未蒙赐。一日有请,坡乘醉书:“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後句未续,移时乃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足之,奖饰乃出诸人右。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

  《王直方诗话》载:周知微明老作《双头白莲图》及《寒食》诗颇奇。余靖康间在京师,寓景德寺,偶见一士大夫文编中载明老数诗,皆妙。其《咏浮萍》诗曰:“小靥浮青水拍堤,堤边草色更相宜。一番穀雨晚晴後,万点杨花春尽时。解与曲池笼宝鉴,不教新月妒蛾眉。怪来别岸波光阔,知是渔郎艇子移。”又作《边帅上元游宴口号》一联曰:“後车莺燕春声早,前骑熊罴夜气遒。”又《咏雁》曰:“暮天斜去空成子,远地频来不寄书。”此皆佳句也,馀诗不复可记。然其人不遇而没,他诗文想有可取者,亦不多见,惜哉!

  蔡元长京既贵,享用侈磨,喜食鹑,每预蓄养之,烹杀过当。一夕梦鹑数千百诉於前,其一鹑居前致辞曰:“食君廪中粟,作君羹中肉。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观此,亦可为饕餮而暴殄天物者之戒。

  蔡天任载,乃天启之弟也,颇亦工诗,晚年笔力窥陶谢之籓篱。无锡钱申仲绅,退居漆塘,有园亭之胜,一时知名士大夫如陈去非葛胜仲汪彦章孙仲益诸人,皆为之赋诗,唯天任诗语简而意远。《云亭》云亭上恐脱“白”字或“远”字。诗曰:“白云何时来,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通惠泉》诗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芳美亭》诗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却汙世间尘。”《遂初亭》诗曰:“著亭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诸公服其韵胜也。

  郑毅夫獬诗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语意清绝。顷在澄江,见外叔祖硃少魏良臣书帙中录一诗云:“坐见茅斋一叶秋,小山丛桂鸟声幽。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其下注云:“司马才叔作。”近阅曾端伯改过所编诗选,乃载於何正平诗中,未知孰是。然能状霁後景物,语不凡也。

  梅和胜执礼,宣和初为给事中,与时相五甫论事不合,改礼部侍郎,遂黜守蕲,复落职,责守滁。王甫罢相,复职知镇江。靖康初,以翰林学士召,其谢表有曰:“喜照壁间而见蝎,乍离枫下而闻钟。”盖“照壁喜见蝎”,此韩退之诗句也。“离枫下闻钟”事偶不记。後数年,因阅刘禹锡《自武陵例召趣京》诗曰:“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日乍闻长乐钟。”盖用禹锡诗语也。和胜,浦江人,方未冠时,家极贫,而亲老无以为养,大雪中,以诗谒邑宰云:“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邑令延之,令训其子弟。方应举未捷,有诗自遣云:“天之未丧斯文也,吾亦何为不豫哉!後蔡薿榜登科,终於户部尚书,死于靖康之难。

  蔡攸既与王甫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封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微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

  毗陵荐福寺红梅阁,士大夫多留题,惟程给事致道俱尝有诗,其略曰:“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居然此枝後,迨此白日迟。春风日浩荡,醉色回冰肌。所恨培雪根,向来岁寒枝。差池弄芳晚,坐令颜色移。颜色固妩媚,清香无故时。”意新妙,又存规戒,不敬作也。

  叶少蕴梦得《石林诗话》,以杨大年刘子仪喜唐彦谦《题汉高帝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语皆歇後,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又苏子瞻云‘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然余按《汉高帝纪》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韩安国传》“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皆无“剑”字,唯注曰:“三尺谓剑也。”出处既如此,则诗家用其本语,何为不可?又曰:“子瞻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两部不知为何物。”今按《孔珪传》:“珪不乐世务,门庭草莱不翦,中有蛙鸣。或问之,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然则尝观此传者,亦岂不知两部为何物哉?若谓出处僻,人少有知者,则何待人之浅也!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後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

  诗词中多用“南云”,晏元献公《寄远》诗曰:“一纸短书无寄处,数行征雁入南云。”绍兴庚午岁,余为临安秋赋考试官,同舍有举欧阳公长短句词曰:“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因问曰:“南云其义安在?”余答曰:“尝见江总诗云:‘心逐南云去,身随北雁来。故园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恐出於此耳。”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於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或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

  昌黎韩退之《和裴晋公》诗云:“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後东坡《和陶》诗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莫驱。”此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

  王摩诘《汉江临泛》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六一居士平山堂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岂用摩诘语耶?然诗人意所到,而语偶相同者,亦多矣。其後东坡作长短句曰:“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专以为六一语也。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东晋始闻於人间。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其後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而近时汪彦章藻一篇,思深语妙,又得诸人所未道者。其诗曰:“祖龙门外神传璧,方士犹言仙可得。东行欲与羡门亲,咫尺蓬莱沧海隔。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属寻常避世人。关中日月空万古,花下山川长一身。中原别後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

  吴门蠡口濒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郑毅夫獬有诗曰:“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严子陵钓台,屹立於桐江之滨,往来题咏者极多。前贤所作,人皆脍炙久矣,不可尽载。顷见一绝,不知名氏,云:“范蠡忘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樊。先生政尔无多事,聊把渔竿坐水村。”又见闽人陈致一贯道题一绝云:“足加帝腹似痴顽,讵肯折腰求好官?明主莫将臣子待,故人只作友朋看。”又皆自出新意也。

  魏野仲先在章圣朝,隐居陕府东郊,召之不至。王文正公旦、寇忠愍公准皆与之相好,其诗句传於人多矣。其《咏吸木鸟》诗云:“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司马温公颇称之。然又有一联云:“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其言有规戒矣。至断句云:“勤勤咏还属,无损好枝柯。”盖仁人之言也。世之贪进,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仲先又有《竹杯珓》诗云:“吉凶终在我,翻覆漫劳君。”尤有所箴也。又《秋夕怀人》诗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亦为佳句。

  潘子贱待制良贵,以清德直节退居乡闾,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数间,略无生事,然自得其乐。平昔无所好,谈禅之外,亦喜为诗。岩肖之先君光禄,靖康间为京城守御司属官,尝以守御策献之朝,而议者沮之。京城失守,督将士与虏战,遂以身徇国。及归葬日,公为挽诗曰:“丑虏登城日,中华将士奔。人皆趋北阙,君独死南门。秘叶无人用,英声有史存。秋原悲泪落,桂酒与招魂。”岩肖每一读之,痛贯心膂。时为挽诗者数十人,唯公诗事核而言简也。又一日,从容侍公坐,公出所作诗文一帙相示,今唯记其《咏梅》诗一联云:“九畹蕙兰为上客,千山桃李尽庸人。”句意清高多类此,其他不能尽记也。

  唐储光羲诗曰:“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中夜起踯躅,思欲献厥谋。君门峻且深,踠足空夷犹。”又陶翰诗曰:“骏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此二诗,一则文士居近列,怀忠而不获吐;一则武将任边琐,有功而不得伸。观此,则上之人不可不属通臣下之情也。

  唐明皇初好贤乐士,殊有帝王之志,遂致开元之治。及其晚节,信谗好佞,遽改初志,遂致天宝之乱。初,李適之用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谮罢其政事。適之杜门无以自遣,咏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谁复来?”林甫益谮之,遂累贬宜春太守。复因御史过宜春,恐之,使仰药自杀。则明皇之信谗,一至於此。又如薛令之为东宫侍读,别无吏职,而俸廪甚薄,戏题其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沚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幸东宫见之,索笔续之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心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令之惧而谢病归,遂不复用。然尚可诿曰言有觖望也。又如孟浩然,因王维私邀至内直,俄而上至,维匿之。上询知其实,因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使出,问其近所作诗。浩然再拜,自诵《岁暮归山》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遂放还,不复见录。则明皇之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然则开元之初,亦矫情强勉而为之者也。

  古今以体物语形於诗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许浑《题崔处士幽居》云:“荆树有花兄弟乐,橘林无实子孙忙。”语亦工矣。及观柳子厚《过卢少府郊居》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则语尤自在而意胜。至东坡因章质夫以书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则上下意相关,而语益奇矣。

  宋景文有诗曰:“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鰲岂在牛蹄湾。”以小物与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而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则律切而语益奇矣。

  前人咏落花,世传二宋兄弟元宪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诗为工。元宪诗云:“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景文诗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固佳矣,而余襄公靖安道诗亦工,云:“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不减二宋也。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残花》诗一联云:“香归蜜房尽,红入燕泥乾。”虽不用事,亦自是佳句。

  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定量光殿。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诗语亦佳。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又云:“最後数篇君莫厌,扌寿残椒桂有馀辛。”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而《西清诗话》遂改其句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椒桂有馀辛。”以谓坡讥唱首多辣气,此何理也?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於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恐误後人心术,不得不辩。

  六一居士《诗话》载:梅圣俞《赋河豚鱼》诗云:“春渊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於此时,贵不数鱼虾。”此鱼常出於春暮,食柳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最美。知诗者谓祇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然余尝寓居江阴及毗陵,见江阴每腊尽春初已食之,毗陵则二月初方食。其後官於秣陵,则三月间方有之,盖此鱼由海而上,近海处先得之,鱼至江左,则春已暮矣。江阴毗陵无荻芽,秣陵等处则以荻芽芼之。然则圣俞所咏,乃江左河豚鱼也。圣俞诗多古淡,而此诗特雄赡,故尤为人称美。如曰:“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烹炰敬失所,入喉为镆鎁。”又曰:“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真佳作也。

  吴中每暑月,则东南风数日,甚者至逾旬而止,吴人名之曰舶趠风趠音敕教切。云。海外舶船,祷于神而得之,乘此风至江浙间也。东坡《吴中》诗曰:“三旬已过黄梅雨,万里初来舶趠风。”余官吴门,庚竿岁夏六月既望之三日,风作,逾旬而止,暑气顿减。余因作赋以广之,其略曰:“度华厦而既爽,入穷阎而亦清。无雌雄之或异,信造物之均平。盖弥旬而後止,失六月之炎蒸。”又曰:“彼蛮樯与海楫,得乘时伺便而至耳。谓区区专意於此曹,则亦岂天壤之至理?盖欲脱吾民於焦灼,窃意造物其专在是也。”即其後往来吴中不常,至丙子岁,余罢尚书郎,寓居无锡,至六月晦前三日,此风作,凡七日而止。按坡诗谓梅雨已过,此风初来,则当在五月或六月初,而余两见之,乃在六月望後与六月晦前。或曰节气有早晚也,然庚午岁梅雨过两旬而风来,丙子岁梅雨过一月始来,得非此风早晚本无定,东坡亦据当时所见而言耶?

  元祐间,有旨修上清储祥宫成,命翰林学士苏轼作碑纪其事。坡叙事既得体,且取道家所言与吾儒合者记之,大有补於治道。绍圣元符间,党禁兴,遂毁其碑,命翰林学士蔡京别为之。京之文类三舍举子经义程文耳,正如唐时仆韩退之《平淮西碑》,命段文昌改作。後人有诗曰:“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余於《储祥宫碑》亦云。後见韩无咎元吉,云是江子我诗。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後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沚,曰“江西格”也。此何为哉?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山谷为祖,宜其规行矩步,必踵其迹。今观东莱诗,多浑厚平夷,时出雄伟,不见斧凿痕,社中如谢无逸之徒亦然,正如鲁国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

  陈亚少卿有《惜竹》诗曰:“出槛亦不剪,从教长旧业。年年到硃夏,叶叶是清风。”其兼收并蓄,使物各效其用,则此诗深可尚也。余比因洗竹,戏用其韵曰:“直簳解新箨,低枝蔽旧丛。芟繁留嫩绿,引用更添风。”其去冗除繁留嫩绿使物无所壅蔽,则余诗亦自有味也。

  钱塘吴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挚公仪出守杭,上赐之诗,有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以上诗语名堂,士大夫留题甚众。东坡倅杭,因令笔吏尽录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诗之高下,遂以贾收耘老诗为冠。其诗曰:“自刊宸画入云端,神物应须护翠峦。吴越不藏千里色,斗牛常占一天寒。四檐望尽回头懒,万象搜来下笔难。信静中疏拙意,略无踪迹到波澜。”坡因此与耘老游从。

  王荆公介甫辞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锺重,脱去世故,平生不以势利为务,当时少有及之者。然其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坚,每逢车马便惊猜。”既以丘壑存心,则外物去来,任之可也,何惊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渊明则不然,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然则寄心於远,则虽在人境,而车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则虽擅一壑,而逢车马,亦不免惊猜也。

  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其次鹭亦闲野不俗,又皆尝见於《六经》,如“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易》与《诗》取之矣,後之人形於赋咏者不少,而规规然祇及羽毛飞鸣之间。如《咏鹤》云:“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销。”此白乐天诗。“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此杜牧之诗。此皆格插无远韵也。至於鲍明远《鹤赋》云“长唳风宵,寂立霜晓”,刘禹锡云“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此乃奇语也。如《咏鹭》云:“拂日疑星落,凌风似雪飞。”此李文饶诗。“立当青草人先见,行近白莲鱼未知。”此雍陶诗。亦格卑无远韵也。至於杜牧之《晚晴赋》云:“忽八九之红芰,如妇如女,堕蕊黦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虽语近於纤艳,然亦善比兴者。至於许浑云:“云汉知心远,林塘觉思孤。”僧惠崇云:“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此乃奇语也。

  韩退之《联句》云:“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固为佳句。後见谢无逸云:“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觉举头双眼明。”若敷衍退之语,然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

  蔡天启肇尝从王介甫游,一日语及卢仝《月蚀》诗,辞语奇嶮。介甫曰:“人少有诵得者。”天启立诵之,不遗一字。一日又与介甫同泛舟,適见群凫数百掠舟而过,介甫戏曰:“子能数之乎?”天启一阅即得其数。因遣人询之放畜者,其数不差,可谓机警也。天启绍圣元符间为中书舍人,坐尝与元祐诸公游,遂曹斥不复用。尝守睦州,到任谢表有曰:“城谯阒寂,一叶落而知秋;岛屿萦回。二水合而成字。”复有诗曰:“叠嶂巧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人谓能状桐庐郡景物也。

  唐以前僧寺中,或僧有疾病者,未有安养之所。唐末,一山寺有僧卧病久,因自题其户曰:“枕有思乡泪,门无问疾人。尘埋床下履,风动架头巾。”適有部使者经从过寺中,见其题,因询其详,恻然怜之,邀归方庵疗治之。其後部使者贵显,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院置“延寿寮”,专安养病僧也。

  江南李泰伯,尝著书非《孟子》,名曰《常语》。时有一士人,颇滑稽而饕餮,闻有馈李以酒者,欲以计求之,因录所业诗数篇投之,其首章乃《非孟》诗也。诗曰:“焚廪捐阶事可嗤,孟轲深信不知非。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言虽鄙俚,然颇合李之意。李喜甚,留饮连日,酒尽方去。他日,士人又闻有馈李以酒者,复著论一篇,名曰《疑孟》,以投之。李读毕,谓之曰:“前此酒本拟留作数日计,君至一饮遽尽,旬馀殊索寞也。公之论固佳,然此酒不可复得也。”士人遂觖望逡巡而退,传者以为笑。

  京师景德寺东廊三学院壁间题曰:“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皆传吕先生洞宾所题也。

  闽中一士人,姓杨,家贫而事亲孝。忽七月七日,一道人自称姓回,至其家,久之,因取囊中药,点化一小石为金,赠之曰:“助尔甘旨之费。”杨力辞曰:“不愿得此,只欲求一诗为陋室之光。”道人因用硃题於壁间曰:“杨君真壳士,孝行动穹壤。上帝怜其勤,七夕遣回往。须臾药顽石,助子为孝养。子既不我受,吾亦不汝强。风埃难久留,愿子志勿爽。行看首鼠纪,青云如返掌。”後不知其所终。

  靖康间,游京师天清寺,於僧房壁间得一绝云:“空馀绿绮琴,懒把新声写。不见临邛人,谁是知音者?”不题名氏,想有感而题之也。

  卢赞元襄,宣和末靖康间为吏部侍郎,诗篇极多,向尝得其数十篇,皆清拔可喜,後因兵火失之。尚记其《赠鼓琴者》曰:“试将锺子山水意,一洗退之冰炭肠。”恨失其全篇。

  绍兴初,余之官建康,舣舟溧阳邮亭,见壁间题云:“十年弃微官,归来事却扫。扁舟访安期,要觅如瓜枣。不知膏粱珍,恶食诗自好。田园苦无多,生理但草草。浊酒时一樽,孤斟从醉倒。”然不著名氏,不知何人所作。观其言淡而旨远,决非汨没名利而不知返者也。

  昔年过邵伯埭,登平野亭,见梁间题曰:“地势如披掌,天形似覆盘。三星罗户牖,北斗挂阑干。晚色芙蕖静,秋香桂子寒。更无山碍眼,剩觉水云宽。”此刘涛《无言》诗。此诗写尽平野之景物也。

  王梵志诗曰:“幸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此言近乎曹相国所谓以狱市为寄也。

  何晋之大圭,广德人。早年有俊声,宣政间为馆职。但其人拓弛不羁,不能自重,仕官晚亦不偶。其咏殊有可喜者。尝记其一诗曰:“茅屋松窗小隐家,茶烟漠漠水斜斜。檐间乳燕未成语,庭下石榴争放花。赖有诗书销白日,倦随车马走黄沙。林泉旧约好径去,风雨满江垂钓车。”又尝记其一联云:“蜂垂倒世界,蚊聚小雷霆。”又尝为姓韩贵人作乐语,乃以“唐吏部”“汉将军”为对,亦有巧思。

  昔过阳羡,舣舟溪寺,临溪一亭,壁间题曰:“碧云亭上碧云飞,竟日回环面翠微。梅萼破香知腊尽,柳梢含绿认春归。风前古涧琴三叠,雪後群峰玉一围。遥想上人清太甚,水精宫里说禅机。”碧云亭未知在何地,诗亦未知何人作,见其词意清绝,因笔之。

  濠梁许伯扬庭,为《柳》词五章,寄意於古,而词语清新。其一曰:“不见昭阳宫内柳,黄金齐撚轻柔。东君昨夜到皇州,玉阶金井,无处不风流。怅望翠华春欲暮,六宫都锁春愁。暖风吹动绣帘钩,飞花委地,时转玉香球。”其二曰:“不见隋河堤上柳,绿阴流水依依。龙舟东下疾於飞,千条万叶,浓翠染旌旗。记得当年春去也,锦帆不见西归。故抛轻絮点人衣,如将亡国恨,说与路人知。”其三曰:“不见陶家门外柳,柴扉一径遥通。闭门终日掩清风,感君高节,绿廕向人浓。篱落萧疏鸡犬静,日长飞絮濛濛。先生一醉万缘空,经时高卧,不到翠阴中。”其四曰:“不见都门亭畔柳,春来绿尽长条。柳边行色马萧萧,一枝折赠,相见又何朝。酒尽曲终人去也,风前亦自无聊。祇应於我恨偏饶,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其五曰:“不见灞陵原上柳,往来过尽蹄轮。朝离南楚暮西秦,不成名利,赢得鬓毛新。莫怪枝条憔悴损,一生唯苦征尘。两三烟树倚孤村,夕阳影里,愁杀宦游人。”以乐府《临江仙》按之,可歌也。

  宣政间,修西京洛阳大内,掘地得一碑,隶书小词一阕,名《後庭宴》,其词曰:“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余见此碑墨本於李丙仲南家,仲南云得之张魏公侄椿处也。

  吴兴陆蒙老元光,尝为常之晋陵宰,颇喜作诗。时州幕官有好谗谤同列者,一日同会,饭闻蝉声,幕官谓陆曰:“君既能诗,可咏此也。”陆辞之,不可,因即席为之,曰:‘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粱。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因以是讥之,其人愧而少戢。

  周少隐紫芝,早年尝学为诗於一士大夫姓刘者。尝传刘君《路中遇雪诗》曰:“四野同云漫不收,停骖一望思悠悠。乍疏还密如人事,易聚难消似客愁。倍费橐金归酒盏,苦添风色上征裘。驿亭今夕定无寐,淅沥寒声未肯休。”

  旧传有太守因旱祈雨於龙潭,得小雨而未甚应,因作一绝云:“祈雨精诚尚未通浮云开阖有无中。潭龙恐我羞归去,略洒些些表不空。”因写此诗投潭中,继即大雨随足。

  兵部侍郎刘朝美仪凤,蜀之普州人,性酷嗜书,喜传录。初以礼部郎兼摄秘书少监,後即真凡秘府书籍,传写殆遍。如国史之类,又置副本,亲自校雠,至杜门绝交。迁兵侍,犹传写不已。张持国之纲为副端,言其书癖至旷废职事,以是罢归蜀。蜀人关寿卿耆孙为著作佐郎,以诗饯行曰:“公义久不作,世无公是非。祇因翻故纸,不觉蹈危机。东壁梦初断,西山蕨正肥。十年成底事,赢得载书归。”

  林懿成季仲尝为太常少卿,永嘉人,颇喜为诗。尝与会稽虞仲琳少崔相好,虞颇通性理之学,林以诗送其行曰:“男兒何苦弊群书,学到根原物物无。曾子当年多一唯,颜渊终日只如愚。水流万折心无竞,月落千山影自孤。执手沙头休话别,与君元不隔江湖。”又尝为婺守,题赤松山黄初平祠云:“路转溪回草木香,有人荷笠山之阳。定知我是金华守,笑道牧民如牧羊。”又云:“羽仗霓旌去不还,空馀菊水落人间。至今山下无枯旱,便是田家九转丹。”诗语佳而意新也。

  尝见兰溪范茂安许云:“严陵一士人,忘其姓名,能诗,好为大言,而间有可取者。如《咏林影》曰:‘日月明方见,乾坤暗即收。’又《咏扇》曰:‘大柄如归手,蚊虻莫浪飞。’言皆类此,不能尽记也。”

  陈桷待制,绍兴中,尝从诸大将为谋议官,颇好修养之方,且自以为得道。尝题其所居曰:“神仙多是大罗客,我比大罗超一格。”有簿续其後曰:“行满三千我四千,功成八百我九百。”

  靖康之变,中原为虏窃据,当时文人胜士,陷於彼者不少。绍兴庚申、辛酉,河南关陕之地暂复,有自关中驿舍壁间得诗二绝云:“鼙鼓轰轰声彻天,中原庐井半萧然。莺花不管兴亡事,妆点春光似昔年。”又云:“渭平沙浅雁来栖,渭涨沙深雁不归。江海一身多少事,清风明月我霑衣。”

  方靖康之变,燕人有随虏过相州,因谒韩魏公祠堂,题诗祠中,一联云:“有客能吟丞相柏,无人敢伐召公棠。”魏公熏德之重,而外夷亦知景慕如此也。

  绍兴间,陈侍郎相之往使虏,至燕山驿,壁间得一词云:“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处不堪伤。念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禁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曲水古今,禁烟前後,绿杨楼阁,芳草池塘。回首断人肠。流年去如电,双鬓如霜。欲遣当年遗恨,频近清觞。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不似海门潮信,犹到浔阳。”然不著名氏,必中原士大夫沦异域者所作也。以乐府《风流子》按之,可歌也。

  陈简斋去非诗名夙著,而其弟某弟下原本缺一字,今以某字填之。诗亦可喜。见张林甫举其《夏日晚望》一联云:“前山犹细雨,高树已斜阳。”恨不见其全篇。

  梦笔驿乃江淹旧居,姚宏令声一绝可警後学者,诗云:“一宵短梦惊流俗,千里高名挂里闾。遂使晚生矜此意,痴眠不读半行书。”

  所至驿舍旅邸,留题壁间,亦多有可取者。见李仲南丙言临安旅邸壁间一绝云:“太一峰前是我家,满床书籍旧生涯。春城恋酒不归去,老却碧桃无限花。”又方建州崇安分水驿壁一绝云:“江南三月已闻蝉,麦熟梅黄茧作绵。料得故园烟雨里,轻寒犹作勒花天。”又吕叔潜大虬言镇江丹阳玉乳泉壁间一绝云:“骑马出门三月暮,杨花无奈雪漫天。客情最苦夜难度,宿处先寻无杜鹃。”三诗皆可喜,然皆不著名氏也。

  康待制执权,奉祠寓居永嘉。籍妓中有姓山者,颇慧丽,康时命之侑樽俎。一日,妓之父以事系县中,当坐罪,倡泣涕历求救於士大夫。康悯之,戏为一绝云:“昔日缇萦亦如许,尽道生男不如女。河阳满县皆春风,忍使梨花偏带雨。”明日,倡诣县投状,乞代父罪,且连此诗於状前,邑宰一见,遂笑而释之。

彦周诗话

  • [宋] 许顗

  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圣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若含讥讽,着过恶,诮纰缪,皆所不取。仆少孤苦而嗜书,家有魏、晋文章及唐诗人集,仅三百家。又数得奉教,闻前辈长者之余论。今书籍散落,旧学废忘,其能记忆者,因笔识之,不忍弃也。嗟乎,仆岂足言哉!人之于诗,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强人使同己则不可,以己所见以俟后之人,乌乎而不可哉!
  诗壮语易,苦语难,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辩。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此真可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李太白作〈草创大还诗〉云:「髣彿明窗尘,死灰同至寂。」初不晓此语,后得《李氏炼丹法》云:「明窗尘,丹砂妙药也。」
  老杜〈北征诗〉曰:「微尔人尽非,於今国犹活。」独以「活」、「国」许陈玄礼,何也?盖祸乱既作,惟赏罚当则再振,否则不可支持矣。玄礼首议太真、国忠辈,近乎一言兴邦,宜得此语。倘无此举,唯有李、郭,不能展用。
  淮阴胜而不骄,乃能师李左车,最奇特事。荆公诗云:「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李广诛霸陵尉,薄於德矣,东坡诗云:「今年定起故将军,未肯说诛霸陵尉。」用事当如此向背。
  箜篌状如张箕,探手摘絃出声。卢玉川诗云「卷却罗袖弹箜篌」,此语亦未可讥诮。司马温公尝语程正叔云:「辩证古人误处,当两存之,勿加诋訾也。」
  韩退之诗云:「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香。」殊不类其为人。乃知能赋梅花,不独宋广平。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赋谢自然诗曰:「童騃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
  凡作诗若正尔填实,谓之「点鬼簿」,亦谓之「堆垛死屍」。能如〈猩猩毛笔诗〉曰,「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又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精妙明密,不可加矣,当以此语反三隅也。
  诗人写人物态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此定是娼妇;退之〈华山女诗〉云:「洗粧拭面着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此定是女道士;东坡作〈芙蓉城诗〉亦用「长眉青」三字,云「中有一人长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便有神仙风度。
  季父仲山,先大夫同祖弟也。读书精苦,作诗有源流。昔尝上书,晚以特奏名得一官。政和间,御制宫词三百首,尝和进,今录一绝於此,染指可以知鼎味也。其词曰:「轻寒惨惨透衾罗,玉箭铜壶漏水多。常是未明供御服,梦回频问夜如何。」时道君皇帝在睿思殿,宣进甚急,意谓得美官。翼日,台章论列,作诗害经旨,遂报罢,调南剑州顺昌县尉,后卒于扬州云。
  先伯父治平四年举进士第一,少从丁宝臣,以文字为欧阳文忠公、王岐公所称重。其试〈公生明赋〉曰:「依违牵制者既已去矣,则明白洞达者乃其自然。」此不刊之语也。尝作〈咏史诗〉曰:「天下有诛赏,固非君所私。太宗泣君集,意恐劳臣疑。至公一以废,智术相维持。哀哉功名士,汲汲尚趋时。」推斯志也,虽蹈沧海饿西山可也。在熙宁间,为荆公荐,竟不委曲得贵达,然亦为司马温公、吕献可、吕微仲、范尧夫诸公所知。元丰七年,自都官外郎奔祖父丧,卒于黄州,东坡解衣赙之。
  有李氏女者,字少云,本士族。尝适人,夫死无子,弃家着道士服,往来江淮间。仆顷年见之金陵。其诗有云:「几多柳絮风翻雪,无数桃花水浸霞。」殊无脂泽气。又喜炼丹砂,仆亦得其方,大抵类魏伯阳法,而有铢两加精详者也。尝语仆曰:「我命薄,政恐不能成此药耳。」后二年再见之,其瘦骨立,盖丹未成而少云已病。仆问曰:「子丹成欲仙乎?惟甚瘦则鹤背能胜也。」笑曰:「忍相戏耶!」病中作〈梅花诗〉云:「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寻卒。后检方书,见丹法及此诗,录之。
  晦堂心禅师初退黄龙院,作诗云:「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过,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此诗深静平实,道眼所了,非世间文士诗僧所能彷彿也。
  僧义了,字廓然,本士族锺离氏,事佛慈玑禅师为侍者。仆顷年迨见佛慈老人,廓然与仆在嵩山游甚久,颇能诗。仆爱其两句云:「百年休问几时好,万事不劳明日看。」不独喜其语,盖取其学道休歇洒落自在如此。
  东坡作〈妙善师写御容诗〉,美则美矣,然不若〈丹青引〉云「将军下笔开生面」,又云「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后说画玉花骢马,而曰「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此语微而显,《春秋》法也。
  李太白诗云:「玉窗青青下落花。」花已落,又曰下,增之不赘,语益奇。
  请紫姑神,大抵能作诗,然不甚过人。旧传一士人家请之,既降,偶书院中子弟作雨诗,因率尔请赋,顷刻书满纸,其警句云:「帘卷滕王阁,盆翻白帝城。」可喜也。
  近时僧洪觉范颇能诗,其〈题李愬画像〉云:「淮阴北面师广武,其气岂止吞项羽。公得李祐不肯诛,便知元济在掌股。」此诗当与黔安并驱也。顷年仆在长沙,相从弥年。其他诗亦甚佳,如云:「含风广殿闻棋响,度日长廊转柳阴。」
  颇似文章巨公所作,殊不类衲子。又善作小词,情思婉约,似少游。至如仲殊、参寥,虽名世,皆不能及。
  东坡〈赠陈季常诗〉,戒其杀生,末云:「君勿弃此篇,严诗编杜集。」谓严武也。《工部集》中有武倡和数首。又〈梅花〉诗云:「凭仗幽人收艾□,国香和雨入莓苔。」艾□,香名,正松上莓苔也,出《本草》及《沈氏香谱》。又〈红梅诗〉云:「玉人頩颊固多姿。」頩,怒色,普更切,见〈神女赋〉,妇人怒则面赤。
  杜诗:「饭抄云子白。」云子,雨也,言如雨点尔,出荀子〈云赋〉。又,葛洪《丹经》用「云子」,碎云母也。今蜀中有碎砾,状如米粒圆白,云子石也。又杜诗云:「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开绝域,幽蔓匝清池。汉使惭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坼渐离披。」不晓此诗指何物。张骞惭空到,又《本草》不收,定非蒲萄也。
  齐、梁间乐府词云:「护惜加穷裤,防闲託守宫。」「今日牛羊上邱陇,当时近前面发红。」老杜作〈丽人行〉云:「赐名大国虢与秦。」其卒曰:「慎勿近前丞相嗔!」虢国、秦国何预国忠事,而近前即嗔耶?东坡言老杜似司马迁,盖深知之。
  司空图,唐末竟能全节自守,其诗有「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诚可贵重。又曰:「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月笛声中。」句法虽可及,而意甚委曲。
  鲍明远〈松柏篇〉悲哀曲折,其末不以道自释,仆窃恨之。
  明远〈行路难〉,壮丽豪放,若决江、河,诗中不可比拟,大似贾谊〈过秦论〉。
  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观吴道子画壁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公之诗,各可以当之。
  李长吉诗云:「杨花扑帐春云热。」才力绝人远甚。如「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虽为欧阳文忠所称,然不迨长吉之语。
  古人文章,不可轻易,反复熟读,加意思索,庶几其见之。东坡〈送安惇落第诗〉云:「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仆尝以此语铭座右而书诸绅也。东坡在海外,方盛称柳柳州诗。后尝有人得罪过海,见黎子云秀才,说海外绝无书,适渠家有柳文,东坡日夕玩味。嗟乎,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方见用心处耶!
  柳柳州诗,东坡云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若〈晨诣超师院读佛经诗〉,即此语是公论也。
  六朝诗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也。退之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此语我不敢议,亦不敢从。
  陶彭泽诗,颜、谢、潘、陆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赋之於诗,无一点愧词,所以能尔。
  东坡〈海南诗〉、荆公〈锺山诗〉,超然迈伦,能追逐李、杜、陶、谢。
  荆公爱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写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诗〉云:「晴沟涨春渌周遭,俯视红影移鱼舠。」皆观其影也。其后云:「攀条弄芳畏晼晚,已见黍雪盘中毛。」事见《家语》。
  李邯郸公作《诗格》,句自三字至九字、十一字,有五句成篇者,尽古今诗之格律,足以资详博,不可不知也。
  伯父娶邯郸孙女,尝闻邯郸公与小宋饮酒,举一物隶僻事,以多者为胜,饮不胜者,他人莫敢造席。
  梅圣俞诗,句句精炼,如「焚香露莲泣,闻磬清鸥迈」 之类,宜乎为欧阳文忠公所称。其他古体,若朱絃疏越,一倡三叹,读者当以意求之。宠嬖曹氏,作〈一日曲〉,为曹氏也。
  孟浩然、王摩诘诗,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老杜诗云:「不见高人王右丞」,又云「吾怜孟浩然」,皆公论也。
  东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此语具眼。客见诘曰:「子盛称白乐天、孟东野诗,又爱元微之诗,而取此语,何也?」仆曰:「论道当严,取人当恕,此八字,东坡论道之语也。」
  欧阳文忠公〈重读岨崃集诗〉,英辩超然,能破万古毁誉;〈食糟民诗〉,忠厚爱人,可为世训。
  作诗压韵是一巧,〈中秋夜月诗〉,押尖字数首之后,一妇人诗云:「蚌胎光透壳,犀角晕盈尖。」又记人作〈七夕诗〉,押潘、尼字,众人竟和无成诗者。仆时不曾赋,后因读《藏经》,呼喜鹊为刍尼,乃知读书不厌多。
  写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词多迂弱。赵昌画黄蜀葵,东坡作诗云:「檀心紫成晕,翠叶森有芒。」揣摸刻骨,造语壮丽,后世莫及。
  杜牧之〈题桃花夫人庙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仆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宣和之初,何栗文缜丞相为中书舍人,道君皇帝以御画双鹊赐之。诸公赋诗,韩驹子苍待制时为校书郎,赋诗二章曰:「君王妙画出神机,弱羽争巢并占时。想见春风鳷鹊观,一双飞上万年枝。」「舍人簪笔上蓬山,辇路春风从驾还。天上飞来两乌鹊,为传喜色到人间。」
  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菴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还许人再道否?
  张籍、王建,乐府宫词皆傑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气不胜耳。
  孟东野诗苦思深远,可爱不可学。仆尤嗜爱者,「长安无缓步」一诗。
  苏大监文饶作〈鸿沟诗〉云:「置俎均牢彘,峨冠信沐猴。方矜几上肉,以堕幄中筹。海岳归三尺,衣冠閟一丘。路人犹指似,山下是鸿沟。」
  陈无己〈赋宗室画诗〉云:「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又作〈曾子固挽词〉云:「丘园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近世诗人莫及。
  外祖父邵安简公,布衣时上〈平元昊策〉,又尝劝仁庙早立太子。晚年自枢府出知越州,又移知郓州。其薨也,岐公作〈挽词〉云:「被褐曾陈定羌策,汗青犹着立储书。春风泽国吟牋落,夜雨溪堂燕豆疏。」前辈诗不独语句精炼,且是着题。
  郑周卿,仆乡人也,公肃右丞之孙,能诗。一日,郑之他郡,而爱妾死,作诗云:「鹤归空有恨,云散本无心。」於情念中犹稍自在也。后娶熊氏,晋如之女。丙午、丁未年,知郓州中都县,连年与盗贼鏖战,岿然独存,权朝美曾录其功上之,后不报。今不知消息,可怜哉!
  曹景宗探韵得「竞病」字诗云:「去时儿女啼,归来笳鼓竞。借问路傍人,何如霍去病?」沈约诗人嗟赏之。
  李卫公作〈步虚词〉云:「先家一本无「家」字。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主能炼颜,一本作「河汉玉女能炼颜」。云軿往往到人间。九宵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珮环。」呜呼,人傑也哉!
  季父仲山在扬州时,事东坡先生。闻其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仆尝以谓此语太高,后年齿益长,乃知东坡先生之善诱也。
  韩退之诗云:「酩酊马上知为谁?」此七字用意哀怨,过於痛哭。
  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婚,虽似智矣,然礼法之士,憎之如仇,几至于死,幸武帝保护之耳。而老杜诗云:「遂令阮籍辈,熟醉为身谋。」此工部善看史书,当有解此意者。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此诗退之称卢玉川也。玉川子《春秋传》,仆家旧有之,今亡矣。词简而远,得圣人之意为多,后世有深於经而见卢《传》者,当知退之之不妄许人也。
  梦中赋诗,往往有之。宣和己亥,仆在洪州,宿城北郑和叔家。夜梦行大路中,寒沙没足,其旁皆田苗丘陇。一妇人皂衣素裳行田间,曰:「此中无沙易行。」仆从之不能登,妇人援仆手登焉。月明如昼,弥望皆野田麦苗。妇人求诗,引仆藉草坐。有矮砖台一,上有纸笔,仆题诗四句云:「闲花乱草春春有,秋鸿社燕年年归。青天露下麦苗湿,古道月寒人迹稀。」拍笔砖上有声,惊觉宛然记忆,是岁大病,后亦无他故。
  联句之盛,退之、东野、李正封也。〈城南联句〉云:「红皱晒簷瓦,黄团挂门衡。」是说乾枣与瓜蒌,读之犹想见西北村落间气象。〈征蜀联句〉云:「刑神诧氂旄,阴焰颭犀札。」尽雕刻之功,而语仍壮。李正封善押韵,如〈从军联句〉「押水沙囊涸」,皆不可及。
  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惟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差近之,东坡〈烟江叠嶂图〉一诗,亦差近之。
  退之〈桃源行〉云:「种桃处处皆开花,川原远近蒸红霞。」状花卉之盛,古今无人道此语。
  本朝王元之诗可重,大抵语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后声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书堆」。又云:「泽畔骚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谩揶揄。」大类乐天也。
  玉川子〈送伯龄诗〉云:「努力事干谒,我心终不平。」玉川子在王涯书院中,会食,不能自别,枉陷於祸,哀哉!
  〈柏舟〉,仁人之诗也,「忧心悄悄,愠於群小。」〈简兮〉,贤者之诗也,「硕人俣俣,公庭万舞。赫如渥赭,公言锡爵。」能容忍如此,宜乎贤矣。  
  锺山有一诗云:「当年睥睨此山阿,欲着红楼贮绮罗。今日重来无一事,却骑羸马下坡陀。」此王雱讦直,不为荆公所喜,然此诗实可传也。
  诗有力量,犹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若〈出塞曲〉云:「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鸣笳三四发,壮士惨不骄。」又〈八哀诗〉云:「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洪觉范在潭州水西小南台寺。觉范作《冷斋夜话》,有曰:「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仆至此蹙额无语,渠再三穷诘,仆不得已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觉范曰:「我解子意矣。」即时删去。今印本犹存之,盖已前传出者。
  仆年十七岁时,先大夫为江东漕,李端叔、高秀实皆父执也,适在金陵。二公游蒋山,仆虽年少,数从杖履之后。在定林说元微之诗,引事皆有出处,屈曲隐奥,高秀实皆能言之,仆不觉自失。因思古人读书多,出语皆有来处,前辈亦读书多,能知之也。
  高秀实又云:「元氏艳诗,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时李端叔意喜韩偓诗,诵其序云:「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秀实云:「动不得也,动不得也。」
  李太白诗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东坡〈岭外诗〉云:「老父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贺知章呼李白为谪仙人,世传东坡是戒禅师后身,仆窃信之。
  白乐天诗云:「春色辞门柳,秋声到井梧。」此语未易及。
  「谁人把醆慰深忧?开自无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南枝北枝春事休,榆钱可寄柳带柔。定是沈郎作诗瘦,不应春能生许愁。」此东坡、鲁直〈梅诗〉二章,作诗名貌不出者,当深攷二诗。
  宣和癸卯年,仆游嵩山峻极中院,法堂后檐壁间有诗四句云:「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慢腾腾地热烘烘。」字画极草草,其旁隶书四字云:「勿毁此诗。」寺僧指示仆曰:「此四字司马相公亲书也。」嗟乎!此言岂有感於公耶?又於柱间大字隶书曰:「旦光、颐来。」其上一字,公兄也;第三字,程正叔也。又题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於实地则不危。」皆公隶书。
  林和靖〈梅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大为欧阳文忠公称赏。大凡《和靖集》中,〈梅诗〉最好,梅花诗中此两句尤奇丽。东坡和少游〈梅诗〉云:「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仆意东坡亦有微意也。然和靖诗属对清切,如〈赠锻药秀才〉诗云:「鶤鹏懒击三千水,龙虎闲封六一泥。」
  小杜作〈华清宫〉诗云:「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乡。」如此天下焉得不乱?
  宋颜延之问己与灵运优劣于鲍照,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此明远对面褒贬,而人不觉,善论诗也,特出之。
  韩熙载仕江南,每得俸给,尽散后房歌姬。熙载披衲持钵,就诸姬乞食,率以为常。东坡以玉带赠宝觉,宝觉酬以旧衲,东坡作诗谢之曰:「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欲教乞食诸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江南野史》亦载韩事,与此小异。
  钱希白内翰作〈拟唐诗〉百篇,备诸家之体。自序曰:「今之所拟,不独其词,至于题目,岂欲抛离本集,或有事迹,斯亦见之本传。」故其〈拟张籍上裴晋公诗〉曰:「午桥庄上千竿竹,绿野堂中白日春。富贵极来惟歎老,功名高后转轻身。严更未报皇城里,胜赏时游洛水滨。昨日庭趋三节度,淮西曾是执戈人。」拟古当如此相似,方可传。
  王晋卿得罪外谪,后房善歌者名啭春莺,乃东坡所见也,亦遂为密县马氏所得。后晋卿还朝,寻访微知之,作诗云:「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仆在密县与马缙辅游甚久,知之最详。缙辅在其兄处犹见之,国色也。《西清诗话》中载此事,云过颍昌见之,传误也。
  李义山诗,字字锻炼,用事婉约,仍多近体,惟有〈韩碑诗〉一首是古体。有曰:「涂改《尧典》、《舜典》字,点窜〈清庙〉、〈生民〉诗。」岂立段碑时躁词耶?
  岑参诗亦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
  黄鲁直爱与郭功父戏谑嘲调,虽不当尽信,至如曰:「公做诗费许多气力做甚?」此语切当,有益於学诗者,不可不知也。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此顾长康诗,误编入《陶彭泽集》中。
  元撰作《树萱录》,载有人入夫差墓中,见白居易、张籍、李贺、杜牧诸人赋诗,皆能记忆,句法亦各相似。最后老杜亦来赋诗。记其前四句云:「紫领宽袍漉酒巾,江头萧散作闲人。秋风有意吹芦叶,落日无情下水滨。」嗟乎!若数君子,皆不能脱然高蹈,犹为鬼耶?殊不可晓也。若以为元撰自造此词,则数公之诗,尚可庶几,而少陵四句,非元所能道也。
  唐时,有清远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诗曰:「余本长殷、周,遭罹历秦、汉。」计之至唐,则二千余岁矣。颜鲁公爱而刻之,且有诗曰:「客有神仙者,於兹雅丽传。」盖指为神仙也。李卫公追〈和鲁公刻清远道士诗〉曰:「逸人缀清藻,前哲留篇翰。」则逸人指清远,而前哲谓鲁公也。其后皮日休、陆龟蒙辈皆和之。仙耶?鬼耶?则不必问。然仆独深爱其诗中数句云:「吟眺川之阴,步上山之岸。山川共澄澈,光彩交凌乱。白云蓊欲归,清雾忽消半。」呜呼!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
  「天棘蔓青丝」,洪觉范硬差「天棘」作「颠柳」,高秀实云:「天棘,天门冬也。」当以秀实之言为正。颠天声相近,又酷似青丝。又江南徐铉家本云:「天棘蔓青丝。」若蔓生如青丝,尤见是天门冬。〈秦州诗〉云:「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无风云动,不夜而月,当细思之。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
  杜牧之作〈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韩退之〈听颖师弹琴诗〉云:「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此泛声也,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顺下声也。仆不晓琴,闻之善琴者云,此数声最难工。自文忠公与东坡论此诗,作听琵琶诗之后,后生随例云云。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故特论之,少为退之雪冤。
  黄嗣徽少年时,读书有俊声,不幸为后母诉於官,隶军籍。王岐公丞相宣籍得之,闻其识字,使抄书。一日,观宋复古郎中所画山水,使子弟赋诗,嗣徽亦请赋,公颔之。顷刻成一绝句曰:「匣有瑶琴箧有书,栖迟犹未卜吾卢。主人况是丹青手,乞取生涯似画图。」岐公大嗟赏之,及问知曲折,以故人子奏於朝,乞以门客恩泽承务郎,特补之。命下之日,暴卒,穷命如此哉!
  王君玉内翰初登第,调扬州江都县令,题九曲池诗云:「越调隋家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沉影,鸣蛙祇沸声。淒凉不可问,落日背芜城。」晏元献阅诗赏歎,荐为馆职。又尝乞梦于后土祠,夜得报云:「君年二十七,官至四品。」时年正二十七,大恶之,过岁乃稍自安。后以礼部侍郎枢密直学士致仕,未改官制时正四品,年七十二云。
  「五年不出青门道,邂逅寻春此一回。忽忆秦川贵公子,桃花落尽合归来。」此高秀实〈城东寄王越州诗〉。
  罗隐诗云:「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此语殊有味。
  「若有人兮坐山楹,云衮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慢兮难征。独惆怅而狐疑,蹇独立兮忠贞。」此寒山语,虽使屈、宋复生,不能过也。
  蜀、峡路间有溪曰韩溪,萧酇侯追淮阴处也。刘泾巨济题诗一绝云:「豪傑相从意气中,怜才倾倒独萧公。后来可是无奇客?东阁投名尚不通。」
  李义山〈锦瑟诗〉曰:「锦瑟无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絃数,其声有适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状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诗,而赵推官深为说如此。
  老杜诗不可议论,亦不必称讚。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也。如唐太宗,相者见之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而杜诗云「真气惊户牖」,可谓简而尽。又〈经昭陵诗〉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辞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太宗智勇英特,武定天下,而能如此,最盛德也。
  《古乐府》云:「槁帖今何在」,言夫也;「山上复有山」,言出也;「和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王明之在姑苏,尝有所爱。比至京师,为岐公丞相强留之。逾时作诗云:「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画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萧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春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此诗之巧可传也。
  段成式〈与温廷筠云蓝纸诗序〉曰:「余在九江,出意造云蓝纸,辄分送五十枚。」其诗曰:「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表相思。」盖龙八十一鳞,鲤三十六鳞也。至宋景文诗云:「君轩结恋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又使六六三十六也。
  南齐羊侃性豪侈,舞人张静婉,腰围一尺六寸,能掌上舞。唐人作〈杨柳枝词〉云:「认得羊家静婉腰。」后人除却家字,只使羊静婉,误矣。
  元稹微之〈乐府古题序〉云:「诗之为体,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歎、篇、章、操、引、谣、讴、歌、曲、辞、调,皆诗人六义之余。」
  王筠为沈约作〈草木十咏〉,直写文词,不加篇题。约曰:「此诗指物呈形,无假题注。」东波作〈竹留鼠诗〉,模写肥腯丑浊之态,读之亦足想见风彩。
  〈渔阳参挝〉,起於祢衡,「参」字,音七览反。徐锴引古歌词以证此字云:「边城晏开〈渔阳掺〉,黄尘萧萧白日暗。」
  李义山赋云:「岂如河畔牛星?隔年祇闻一度。不及苑中人柳,终朝剩得三眠。」注:「汉苑中有人形柳,一日三起三倒。」
  杨炎歌云:「雪面淡蛾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玉钗翘碧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为元载侍姬瑶英作也。
  五马事,无知者。陈正敏云:「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以谓州长建旟,作太守事。又《汉官仪》注驷马加左骖右騑,二千石有左骖,以为五马。然前辈杨、刘、李、宋最号知僻事,岂不读《汉官仪》注而疑之耶?故俱存之,不敢以为是,以俟后之知者。
  李太白云:「子夜吴歌动君心」,李义山诗「莺能子夜歌」,云晋有子夜者善歌,非时数也。
  先伯父熙宁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夜梦至一处,榜曰清香馆。东边有别院,东壁有诗牌云:「〈题冀公功德院〉,山东李白。」其诗曰:「秋风吹桂子,只在此山中。待得春风起,还应生桂丛。桂丛日以满,清香何时断?只为爱清香,故号清香馆。」伯父自作〈记梦〉一篇,书之甚详。。尝记季父说,元丰五年,自房陵召还,一日,忽独言曰:「清香馆。」自后多不屑世间事,或默坐终日,人莫敢问其曲折。
  古诗云:「上山采交藤。」交藤,何首乌也,服之令人多欲生子,有「采采芣苡」之意。《卫风》云:「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陆农师说芍药破血,欲其不成子姓耳。不知真有此意否?
  季父仲山,病中梦至一处泛舟,环水皆奇峰可爱,赋诗云:「山色浓如滴,湖光平如席。风月不相识,相逢便相得。」既寤而言之,后数日卒。叔父楚若,先大夫母弟,甫壮而亡。少时独不为时学,爱《穀梁春秋》与柳柳州文。作诗用事,无一言蹈袭者。其所着撰号《阨奇集》,自序曰:「水激之以乱石则有声,麝藏之以亵器则馨。齐不下者二城,田单因而纵兵。文独不待阨而后奇乎?」兵火间散乱不可复得,略记其叙数句,以见其措意如此。
  长安慈恩寺有数女仙夜游,题诗云:「皇子陂头好月明,强踏华筵到晓行。烟波山色翠黛横,折得落花还恨生。」化为白鹤飞去。明日又题一首云:「湖水团团夜如镜,碧树红花相掩映,北斗阑干移晓柄,有似佳期常不定。」长安南山下一书生,作小圃莳花,才一日,有犊车丽女来饮於庭,邀书生同席,既去,作诗云:「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惆怅深闺独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皆鬼仙诗,婉约可爱。
  司马公讳池,仁庙朝待制,温国文正公之父也。作〈行色诗〉云:「冷於陂水淡於秋,远陌初穷见渡头。赖得丹青无画处,画成应遣一生愁。」又黄公讳庶,鲁直之父,作〈大孤山诗〉云:「银山巨浪独夫险,比干一片崔嵬心。」人传温公家旧有琉璃盏,为官奴所碎,洛尹怒,令纠录听温公区处。公判云:「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又鲁直作诗,用事压韵,皆超妙出人意表,盖其传袭文章,种性如此。
  饶德操为僧,号倚松道人,名曰如璧。作诗有句法,苦学副其才情,不愧前辈。尤善作铭赞古文,其作〈佛米赞〉,谓武将念佛,以米计数,得三升也。将军念佛,难于遣词,而曰:「时平主圣,万国自靖,不杀而武,不征而正,矫矫虎臣,无所用命。移将东南,介我佛会,久闻我曹,念佛三昧。喑呜叱吒,化为佛声,三令五申,易为佛名。一佛一米,为米三升。自升而斗,自斗而斛,念之无穷,太仓不足。」观此,虽柳子厚曲折,不过是矣。
  柳子厚守柳州日,筑龙城,得白石,微辨刻画,曰:「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此子厚自记也。退之作〈罗池庙碑〉云:「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盖用此事。
  唐高宗御群臣宴,赏〈双头牡丹诗〉。上官昭容一联云:「势如连璧友,情若臭兰人。」计之必一英奇女子也。
  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论贾谊谪长沙事,盖自况也。后作神庙挽词云:「病马空思枥,枯葵已泫霜。」此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语。在元祐间获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将帅用命,争酬未报之恩;神灵在天,难逃不漏之网。」后人辄谓东坡以微文谤讪,天乎,宁有是哉!
  俞秀老紫芝诗有云:「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虽峭然中实人情也。
  有客泊湘妃庙前,夜半偶不寐,见舆卫入庙中,置酒鼓琴,心悸不敢窥。殆明方散,隐隐绝水浮空去。因入庙中,见诗四句,墨色犹未乾,云:「碧杜红蘅缥缈香,冰丝弹月弄新凉。峰峦向晓浑相似,九处堪疑九断肠。」神怪不足言,但诗殊佳,故录之。
  钱昭度能诗,尝作〈吕申公夷简生日诗〉云:「磻溪重得吕,维狱再生申。」当时诗格律止此,然可谓着题也已。
  晁无咎在崇宁间次李承之长短句,以弔承之,曰:「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便与江湖永相忘,还堪乐。」不独用事的确,其指意高古深悲,而善怨似《离骚》,故特录之。
  韩退之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盖能杀缚事实,与意义合,最难能之,知其难则可与论诗矣,此所以称孟东野也。
  杨舜韶友夔,长仆十余岁,向同在姑苏,时盗发孙坚墓,杨作诗云:「阖庐城边荒古丘,昔谁葬者孙豫州。久无行客为下马,时有牧童来放牛。」呜呼!舜韶今已矣,他诗皆工,必传於世也。
  杨华既奔梁,元魏胡武灵后作〈杨白华歌〉,令宫人连臂踏足歌之,声甚淒断。柳子厚〈乐府〉云:「杨白华,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心几千里。回看落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乌起。」言婉而情深,古今绝唱也。魏旧歌云:「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闒,杨花飘落入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巢里。」此词亦自奇丽,录之以存古乐府题云。
  「风定花犹舞,鸟鸣山更幽」。世传荆公改「舞」字作「落」字,其语顿工。然「风定花犹落」乃梁谢贞八岁时所作〈春日闲居诗〉也,从舅王筠奇之,曰:「追步惠连矣。」
  〈会老堂口号〉曰:「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初谓「清风」、「明月」古通用语,后读《南史.谢譓传》曰:「入我室者,但有清风;对我饮者,惟当明月。」欧阳文忠公文章虽优,词亦精緻如此。
  老杜〈衡州诗〉云:「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此语甚悲。昔蒯通读〈乐毅传〉而涕泣,后之人亦当有味此而泣者也。
  陈克子高作〈赠别诗〉云:「泪眼生憎好天色,离觞偏触病心情。」虽韩渥、温庭筠,未尝措意至此。
  王丰父待制,岐公丞相之子,少年词赋登科,文章世其家。我先伯父状元实岐公客,仆亦获事待制公。世所见者,表章序记应用之文耳,其诗精密,人鲜知者。如「白发衰天癸,丹砂养地丁。」意脉贯串,尚胜三甲六丁之语,此所谓参禅中参活句也。又作〈拄杖诗〉云:「老境得为丘壑伴,醉乡还胜子孙扶。」其风味雍容如此,天下有公论,仆不敢私。丰父尝与仆言,班孟坚〈两都赋〉,华壮第一,然只是文词。若叔皮〈北征赋〉云:「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而筑怨。」此语不可及。仆尝三复玩味之,知前辈观书,自有见处。
  〈李夫人赋〉序云,帝悲感为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仆曰,因此,则退之「走马来看立不正」之所祖述也。
  陶彭泽〈归去来辞〉云:「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是此老悟道处。若人能用此两句,出处有余裕也。
  东坡诗,不可指摘轻议,词源如长河大江,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鷁,皆随流矣。珍泉幽涧,澄泽灵沼,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 只是体不似江湖,读者幸以此意求之。
  鲜于子骏作《九诵》,东坡大称之,云友屈、宋於千载之上。观〈尧词〉、〈舜词〉二章,气格高古,自东汉以来鲜及。前辈称赞人略缘实也。
  世间花卉,无踰莲花者,盖诸花皆藉暄风暖日,独莲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凉,虽荷叶无花时亦自香也。梁江从简为〈采荷调〉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此语嘲何敬容,而波及莲荷矣。春时穠丽,无过桃柳。「桃之夭夭」,「杨柳依依」,诗人言之也。老杜云:「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不知缘谁而波及桃花与杨柳矣。
  乐府记大言小言诗,录昭明词,而不书始于宋玉,何也?岂误耶?有说耶?
  梁武帝作〈白紵舞词〉四句,令沈约改其词为四时白紵之歌。帝词云:「朱絃玉柱罗象筵,飞管促节舞少年,短歌留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嗟乎丽矣!古今当为第一也。
  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客言:「李、杜诗中说马如《相马经》,有能过之者乎?」仆曰:「《毛诗》过之。」曰:「六经固不可拟,然亦未尝子细说马相态行步也。」仆曰:「愿熟读之,『两骖如舞』,此驵语所谓花踏羊行是也;『两骖如手』,此驵语所谓熟使唤是也。思之,便觉『走过掣电倾城知』与『神行电迈涉恍惚』为难骑耳。」
  韩退之〈元和圣德诗〉云:「驾龙十二,鱼鱼雅雅。」其深于诗者耶?
  裴休〈题泐潭〉云:「泐潭形胜地,祖塔在云湄。浩劫有穷日,贞风无坠时。岁华空自老,消息竟谁知?到此轻尘虑,功名自可遗。」诗格律止此。然裴参黄檗,其语不夸不怨不怒也。
  「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大丞相莱国公寇忠愍之语。
  蜀道观中,凿井得一碑,刻文似赋似赞,曰:「有物有物,可大可久。採乎蚕食之前,用乎火化之后。成汤自上而临下,夸父虚中而见受。气应朝光,功参夜漏。白英聚而雪惭,黄酥凝而金丑。转制不已,神趣鬼骤。金与?玉与?天年上寿。无着于文,诀之在口。」后有隐士言:「是汉时阴真人所着炼丹法,后杂着于〈子玉碑〉。」仆恨不得其门户,聊复存之。

林忠仕 输入 彭怡菁 校对 选自国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