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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话索考

  • [清] 何文焕

钟常侍评鲍参军云:「嗟其才秀人微,取湮当代。」夫明远之才,爵位微矣。犹然未彰,矧下此者哉!然而其诗其名,故不磨也。人微乎哉!勉之。

齐诸暨令袁嘏,自诧「诗有生气,须捉着,不尔便飞去」。此语隽甚!坡仙云:「作诗火急追亡逋。」似从此脱化。

皎然《诗式》云:「五言周时已滥觞。」按一言至九言,三百五篇皆具,不止五言也。

释氏寂灭,不用语言文字,《容斋随笔》记《大集经》着六十四种恶口,载有大语、高语、自赞叹语、说三宝语。宣唱尚属口业,况制作美词?乃皎然论谢康乐早岁能文,兼通内典,诗皆造极,谓得空王之助。何自昧宗旨乃尔?

昼公论淈没格云:「如夏姬当垆,似荡而贞。」无论夏姬无当垆故实,且安得云贞?想是文君之讹。然阅诸本皆同,未敢擅改。

考昼公《诗式》有五卷,又有《诗评》三卷,今非全本矣。中有云:「注于前卷,后卷不复备举。」讹脱之一证也。

司空表圣《二十四诗品》,仿《书评》而别具体裁,气味可步柴桑四言后尘。

《全唐诗话》记虞世南不和太宗宫体诗,微特政治攸关,亦文艺中争友也,惟太宗容之。降若后世;即朋友间难相得矣。

唐宣宗〈吊白乐天诗〉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按「琵」当作入声读。洪迈《容斋随笔》记乐天诗,以「琵」字作入声读,如「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如「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如「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司」字作入声,如「一为州司马,三岁见重阳」,「四十着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是也。宣宗吊诗,盖即用乐天字句。

《全唐诗话》云:「武后诗文,率元万顷、崔融辈为之。」按武后有〈怀如意君诗〉,虽出小说,可与杨叛儿歌同调,则所作不尽出崔、元辈手也。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张说之为小人而不至大谬,赖有良朋。虽相业文学,彬彬可观。《全唐诗话》载其作上〈官昭容文集序〉,居然搦管,恬不知耻。非邪媚之一斑邪?

唐中宗狎昵近臣,宴集令各献伎为乐。张锡为谈容娘舞,宗晋卿舞浑脱。按《教坊记》云:「谈容娘本名踏谣娘。北齐时有酗酒辄殴其妻者,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人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杜阳杂编》云:「妓女石火胡养女五人,纔八九岁。火胡立于十重朱画床子上,令诸女迭踏至半,手中皆执五彩小帜。俄而,手足齐举,谓之『踏浑脱』。歌呼抑扬,若履平地。」

尤公记王右丞〈终南山诗〉,云或谓维讥时,此等附会大可恨。李邺侯赋杨柳,苏长公咏柏,赖明皇、神宗不受时相谗,亦几殆矣。

元载夫人王韫秀寄〈诸姐妹诗〉云:「家风第一右丞诗。」《全唐诗话》谓是王缙相公之女。盖据范氏《云溪友议》也。仁和赵松谷笺注《右丞集》,考《唐书》,韫秀乃王忠嗣女,不知范氏何据而云然。岂因「家风」句邪?余按范氏所记,前云:「王相公镇北京以嫁元载。」复云:「元相败,上令入宫,备彤管之任。韫秀叹曰:『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得长信、昭阳之事?』」考王缙亦无二十年太原节度事。前人小说,概难尽信也。

章八元〈慈恩塔诗〉,有如「穿洞似出笼」句,深为阮亮王氏所诮。又崔峒「流水声中视公事,寒山影里见人家」。意境直同山鬼游魂,真下劣诗魔也。

裴思谦及第后,宿平康里诗云:「银釭斜背解明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染桂枝香。」或云:「按《尧山堂外纪》『贺』作『唤』,盖贺非私事,何事偷声小语?惟『唤玉郎』故尔。」余谓作「贺」亦可,缘郎新贵不得不贺,却是无限娇羞。若背灯解珰,犹然待唤,此郎亦太呆相,不似游平康里郎君矣。」相与一笑,各存原本可耳。

尤延之引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游佛寺数条,辞句艰涩,想多脱误,恨无善本悉为校正。中记通政坊宝应寺,有齐公所丧一岁子,漆之如罗喉罗。考《洛阳伽蓝记》云:「于阗王不信佛法。有商胡将一沙门石毘卢旃,在城南杏树下,向王伏罪云:『今辄将异国沙门来,在城南杏树下。』王忽闻,怒。即往看毘卢旃。旃语王云:『如来遣我来,令王造覆盆浮图一躯,使王祚永隆。』王言:『使我见佛,当即从命。』毘卢旃鸣钟声告佛。即遣罗喉罗变形作佛,从空而见。王五体投地。即于杏树下置立寺舍,画作罗喉罗像,忽然自灭。」又《干淳岁时记》云:「七夕节物,多尚果食茜鸡及泥孩儿,号『摩喉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按此云漆一岁子,则是如泥孩,当作「罗喉罗」。乃毛氏汲古阁本作「罗喉罗」,未知孰是?

李洞「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及褚载〈贺赵观文重试及第诗〉,宜不免后人之诮。至卫准「莫言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何必剃头为弟子,无家便是出家人」,则又甚焉。真录之污笔,见之污目。

或谓《全唐诗话》,似是尤公草创之书,不无讹杂。明杨升庵深嗤之,盍删正焉。余谓删之诚快目,恐无以为好作恶诗者戒,姑存以寓彰瘅。

韩偓《香奁集》,传是和凝之作。盖因和鲁公亦有集名《香奁》,不知曲子相公之集,亦属词曲,前人辨之详矣。《全唐诗话》尚沿沉氏《笔谈》之误。

僧清塞〈赠王道士〉云:「关西往来熟,谁得水银银。」〈赠李道士〉又云:「拟归太华何时去?他日相逢乞药银。」欲得现成受用,募缘本相也。

六一居士《诗话》载:「吕文穆公未第时,为胡大监旦所薄。有誉其工诗者,举及『挑尽寒灯梦不成』之句。胡笑以为渴睡汉。」按此篇未知何题,若赋闲情,大是寒俭,殊不似状元及第者。胡之薄之也故宜。

晏元献于梅圣俞诗,所赏皆非其极致。可知知己良难。梅、晏尚如此,况素不谋面,与千百年前古人之诗邪?

六一居士谓诗人贪求好句,理或不通,亦一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奈进谏无直用草稿之理。「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奈夜半非打钟时云云。按「谏草」句不无语病,其余何必拘?况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孟子早有明训,何容词费!

司马温公《续诗话》云:「鲍当为薛映掾。薛尝暑月诣其廨,当狼狈入易服,忘其纀头。久之月上,顾见发影,乃大惭,以袖掩头而走。」余谓此何伤,视手版支颐风落帽者,量悬殊矣。

《中山诗话》谓:「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为未善。夕阳迟系花,春水漫不须柳也。」夫柳塘之下,自春水弥漫,何可瑕疵?

中山又谓杜少陵「萧条九州内,人少豺虎多。人少慎莫投,虎多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为含蓄深远。尽言若此,尚云含蓄邪。

《中山诗话》,《郡斋读书志》谓有三卷。曾辨其言萧何未尝掾功曹为误。今毛氏汲古阁刊本合为一,不识全否?惜无善本可正。

《后山诗话》,《郡斋读书志》云有二卷,论诗七十余条,今据毛氏汲古阁刊本,条数不减,其卷亦合为一矣。

文人相轻,自古皆然。昌黎之文,不能置一辞,转而诋其诗,且造作言语,以毁其行。如后山谓退之亦有绛桃、柳枝二妓,且卒也以药死云云。殊不知数语解围,蹈不测之地,曾无惧色,气节不亚于真卿。淮西之役,几先李愬成功。书生事业,如此止矣,何不好成人之善若此哉?

文人造语,半属子虚。后山辨〈高唐赋〉,以为「欲界诸天,当有配偶」云云。丑甚!

陈后山谓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而不文。以不文目陶,亦大奇事。

山谷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用韩诗「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后山以为才去一字,对切而语益峻。余谓此真歇后,非「弯六钧」、「捐三尺」比也。

《后山诗话》记:「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按「骫」音「委」,「骳」音「被」,又音「靡」。〈枚乘传〉云:「其文骫骳。」注云:「犹言屈曲也。」

魏泰《诗话》,据《读书敏求记》云,是一卷。余所得刊本其论诗共三十余条,似是全者。然见他书所引,此中有不载者,可知尚有脱遗。

《临汉隐居诗话》云:「鼎、澧道中有甘泉寺。天禧末寇莱公南迁,题名寺壁。天圣初,丁谓南迁,复题名而行。其后范讽为湖南安抚,有诗云:『平仲酌泉方整辔,谓之礼佛又南行。层峦下瞰炎荒路,转使高僧薄宠荣。』」窃谓士君子直节事君,岂顾利害?况寇公与丁谓不可同日语,范讽之诗,乌足录哉!宋黄彻曾深驳其非。

竹坡论履道诗云:「『不见牛医黄叔度,即寻马磨许文休。』琢句虽工,奈牛医是叔度之父。」不觉为之失笑。盖即以家学论,恐叔度亦未必不谙此技。

竹坡称集句之工,推王荆公为得此中三昧。余谓只是记览熟耳,云何「三昧」?山谷所谓,真堪一笑者也。且攻乎此,去诗道益远。

竹坡云:「渊明〈闲情赋〉,想其于此不浅。有坐客问『渊明有侍儿否?』一人戏云:『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岂非有侍儿邪?」按渊明未始无妾,其与子俨等疏云:「尔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语」,是五子乃异母生。又诗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则早年又尝悼亡妾矣。

《竹坡诗话》云:「少陵之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谓『不斫断其手,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信然,不雅驯莫甚焉。若以赠无知好作恶诗者,却正合当。

竹坡谓:「韩退之『红皱晒檐瓦,黄团击门衡。』不知少陵〈北征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颇是省力。」夫诗人喜好各别,至以点漆丹砂为妙,殊难理会。

竹坡谓:「荆公诗如『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等篇,皆平甫作,非荆公诗也。」以其太艳耳。〈关雎〉思窈窕之淑女,〈东山〉咏其新之孔嘉,文王、周公不害为圣人。惟学究腐儒,屏绝绮语。一或有之,必为之辨,深可厌也。

少隐论滕元发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一『直』字着力,便觉近俗,拟改作『自』字。」不知校原本更弱矣。何不云「野色旷无山隔断,天光远与水相连」邪?

每恨少年习气,浮华不实。《紫微诗话》举杨道孚诗云:「东平佳公子,好学到此郎。别去今几日,结交皆老苍。」旨哉是言。好结交老苍,乃是真实好学人。

《彦周诗话》谓:「退之诗『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欲醉坐添香。』殊不类其为人。」余谓铁心石肠,工赋〈梅花〉,〈闲情〉一赋,何伤靖节?正恐惯说钟庸大鹤,却一动也动不得耳。

〈李夫人序〉:「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珊珊其来迟。」「非」、「之」、「迟」协韵。彦周引之,「翩」作「偏」,连上作一句,并谓「退之『走马来看立不正』,即祖其意」。岂古人句读不同,抑别有据邪?

杜诗「万里戎王子」,诸本皆同。惟彦周引之作「明玉子」,且云:「不晓何物?」可广异闻。

彦周诮杜牧之〈赤壁〉诗「社稷存亡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是措大不识好恶」。夫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

诗人谀杜,通国然矣。叶石林谓禅家有三种语,老杜诗亦然。如「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语;「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语;「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语。余谓杜诗诚有此三种,如叶云云,未免强作解人。

《石林诗话》云:「唐彦谦〈题汉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苏子瞻云:『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语皆歇后。一抔六钧,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弓字。如三尺,则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余谓既曰「明主提」、「买牛」、「捐三尺」,下谅无别解。信如所评,则王介甫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鹅黄」,究属何语?乃于王独不置一辞,反多谀言,何与?

《石林》记「王介甫有恶马,蹄啮不可近。蔡天启捉其鬃,一跃而上,不用衔勒,驰数十里。荆公大喜,赠诗云:『身着青衫骑恶马,日行三百尚嫌迟。心源落落堪为将,却是君王未备知。』时遂盛传公以将帅许之,依附者屡欲用以为帅。」嘻,偶然赠句,岂得认真?会骑马堪为将,会搦管即可知制诰邪?宋人真不识好恶也。

王介甫只是坚僻,未有斥其奸邪者。《石林诗话》载:「中书南厅壁间,旧有晏元献《咏上竿

伎诗》云:『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当时固必有谓。文潞公在枢府,一日与荆公行至题下,迟留诵诗久之。他日,荆公复题一绝于后曰:『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石林》记此,亦不置一辞。余谓观此,介甫之心术见矣,此老亦难得有此破绽。

《韵语阳秋》云:「梅圣俞于时未尝轻许人,每有投卷,答诗必因其短而教诲之。东坡喜奖进后学,一言之善,必极口褒赏,使有闻于世而后已。受其赏者,亦踊跃自勉,终成令器。」鸣呼!如二公者,安得世有其人?

王介甫诗云:「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疑「恩」字于出处本无,王举孟郊诗以对。孟诗可当出处邪?用事只取意合,字句本可弗泥。葛公引之,推为用法之严,固哉!

李太白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王介甫袭之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大谬。发岂可缲?卢仝云:「草石自亲情」,黄山谷沿之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读之令人绝倒。《韵语阳秋》以为得换骨法,我不信也。

按沿袭古人句,纵使语妙,杼山偷句,已有明条,云何换骨?

王介甫罢诗赋,取经义。嗣后,奸党指诗赋为元佑学术。政和中,着令士庶习诗赋者杖一百,可笑可恨。按王阮亭《分甘余话》云:「建言者,御史李彦章也。意本在黄、秦、晁、张四学士,并劾及前代渊明、子美、太白。定律令则何执中也。」

《韵语阳秋》证韩昌黎之临薨不乱,引《宣室志》小说云云,殊为失当。

东坡诗:「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常之以为为韵所牵。余疑「姓」或是「住」字,殆传写之讹。昔人亦曾辨之。

葛常之引李太白诗云:「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不可谓无心仕进者。然慢侮力士,略不

为身谋,旋致贬逐,使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谬哉!士非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胸中无理义,何可妄论古人。

乐天〈咏史〉云:「良时足可惜,乱世何足钦?」乃孔子「邦有道,贫且贱焉」,「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之义。又云:「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亦犹昌黎所云,非中国即夷狄矣,非若屈子可之齐、之韩、之赵魏也。葛氏以为「信如斯,是以乱世为不足振」云云,未免太固。

王介甫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韵语阳秋》虽非之,却谓有激而云。不知新法之行,排屏正人,不遗余力,邪心正是如此。

渊明达识,葛常之引其〈自祭文〉及〈自挽词〉云云,以为第一达磨,援儒入释,甚无理也。

又常之详论唐宋诸公精通禅理,并谓欧阳公不奉佛,因感梦遂信奉云云。直同寱语。

《韵语阳秋》,辨精舍乃儒者教授生徒之处。「晋孝武立精舍于殿内,引沙门居之。故今皆以佛寺为精舍。」按《事物纪原》曰:「汉明帝于东都门外立精舍,处摄摩腾、竺法兰,即白马寺也。腾始自西域以白马驮经来止鸿胪寺,遂取寺名,创置白马寺,即僧寺之始也。」又曰:「周穆王尚神仙,召尹轨、杜冲居终南山尹真人草楼之所,因号楼观,盖道观之始也。」则寺观俱属释道借称,微独精舍然。

按《分甘余话》引《雒阳伽蓝记》及《石林燕语》,辨寺之始同。又引《云麓漫钞》云:「汉元帝被疾,召方士汉中,送王仲都处之昆明观。故后世道士所居皆曰观。」

元次山爱身后名,吾其山,吾其溪,吾其亭。亦自吾作古云尔。葛公深斥之,殆入禅魔。

韩昌黎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又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葛公又云:「颜鲁公有《干禄字样》行世,恐学书者不识字也。」按识字亦大难,微特古文奇字,即如「玊」、「玉」、「剌」、「刺」,以及画同而音义别者,非素讲明,良多错误。岂若举子业,可率尔操觚。

张曲江为《荔枝赋》,葛公谓杨妃之嗜,或公启之。按《三百五篇》,咏禽兽、果木、池台、服玩、美色、音声,不一而足,皆末世荒淫之媒邪?

寇忠愍知巴东县,有诗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乃袭「野渡无人舟自横」句。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

王逢原寄王介甫诗云:「天门廉陛郁巍巍,势利宁无澹泊讥。岂与跖徒争有道,盍思吾党自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葛公引之,谓「识度之远,又过荆公」。按当日朝政国势,未为甚失。措辞乃尔,大是背逆。诗句恶劣,又无论矣。不知葛公是何肺肠,反称道之。

王右丞私邀孟浩然于苑中,明皇微特不之罪,反使诵诗,千载奇逢。至诗句忤旨,乃其命也。葛常之谓右丞不于此时力解明皇之愠,为忌其胜己,故不肯荐。请问「不才明主弃」句如何解?此等论言,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韩昌黎答崔立之诗云:「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矹未可攀。」夫韩公岂不敢犯严荐人者,想是人或性行不谐于世故尔。葛公遂斥其「隐情惜己,殆同寒蝉」,过矣。

姜白石云:「凡作大篇,当首尾停匀,腰腹肥满。每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按此病虽或不经意,然亦难勉强。凡精神不能满幅者,非夭折即穷困,作文写字,往往然也。

白石云:「小诗精深,短章酝藉,大篇有开阖,乃妙。」余谓小律短章,岂无开阖?凡文字,一启口便有起落之势,亦开阖也。如《论语》首章说一「学」字,下用「而」字转出「时习」,不已具开阖势邪?

予尝戏云:「我辈不可作俚杜文章。」盖谓俚鄙杜撰也。严沧浪云:「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有来历。」殆未免是邪。

《沧浪》谓读《骚》者,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乃识《骚》之真味。不知涕泪满襟,殊失雅度。恐当日屈子未必作是形容也。

《沧浪诗话》,考《读书敏求记》云是二卷,并驳其论禅、论骚之误。今毛氏镌本合为一卷矣。

《山房随笔》载:「道君直北某州有题壁诗云:『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鴈飞。』」按此诗音嘶气咽,与前明建文帝金竺长官司罗永庵题壁同调。士人有此,难膺厚福,况于国主,宜不复也。

《山房随笔》记:「林观过年七岁,鬻诗于市。或令戏咏转失气,云:『视之不见名曰希,听之不闻名曰夷。不啻若自其口出,人皆掩鼻而过之。』试神童科,不甚达。」余谓侮圣经,渎文字,罪莫大焉。不达而无奇祸,犹其幸也。

《山房随笔》记:「党怀英〈孔子庙诗〉结句:『不须更问传家远,泰、岱参天汶、泗长。』」《稗海》原本,却作「汾水长」。余改正作「汶、泗」。按汶音问。《水经注》云:自桃乡四分,当其派别之处曰四分口,与蜀之「汶江」音「岷」、辽东之「汶城」音「文」,各别。

《山房随笔》记南康神童邓文龙一节,中有云:「太守及诸公,袛服褶子。文龙以绿袍末坐,供茶,故以托子堕地。诸公戏以失礼。对曰:『先生衩衣,学生落托。』按《篇海》云:『衩衣,袒也。』《释名》云:『,袭也。』覆上之言也。据此则『袒』与『袭』相反也。」余刻改作「褙子」,「褙」音「背」。《类篇》云:「襦也。」想是衫外系襦,不更着袍,故云「衩衣」。

《丹铅总录》云:「苻坚时,姜平子侍宴,献诗,内丁字直而不屈。坚问故。答云:『屈下者不正,未足以献。』坚大悦。」按「ㄒ」即古文「下」字,平子所云,小朝廷妄学。升庵谓「与刘晏『朋』字未正之对相似。」殆未免过许。

升庵谓杜牧好用数目,垛积成句。按句法亦不外《三百篇》,如「于三十里」、「三百维群」、「九十其犉」、「终三十里」、「十千维耦」等句,盖不一而足矣。

「八角磨盘」一则,内有「赤角律」三字,不知何语?

好字多出经传。升庵论孟襄阳,「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字之妙,历引古诗证其出处,不知「处士就闲晏」,《国语》早先之矣。

太白诗「酣歌一夜送泉明」,为高祖讳也。不知者改作「泉声」。升庵非之。按近日诗文亦有用「泉明」者,岂为私避邪?不则今人代唐讳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诗也。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咬绿映红』邪?」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

升庵恃其渊博,逞诙诡之论,万一不无错误。前明陈火耀之《正杨》,胡应麟之《艺林学山》,直与前辈为雠,肆厥訾议,过矣。

子思子云:「圣人亦有所不知。《大雅》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故余于诗话,考故实,各述所闻见,论是非,折衷于圣经,于古人无彼我也。若前明晦伯、元瑞之于升庵,各挟己见,所论又未尽允确,难免蚍蜉撼树之讥。

解诗不可泥,观孔子所称可与言《诗》,及孟子所引可见矣,而断无不可解之理。谢茂秦创为可解、不可解、不必解之说,贻误无穷。

谢山人《四溟诗话》以唐律、六朝诗为是女工,真堪一笑。

茂秦引《诗法》曰:「《事文类聚》不可用,盖宋事多也。」余谓宋事何不可用?街谈巷语,皆可入诗,唯在炉锤手妙。

刘禹锡诗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四溟云:「或有易之者曰:『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点金成铁矣。」谢公又拟之曰:「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尤属恶劣。

余尝论赋诗须称地位,少壮而言衰病,饱暖而说困厄,平安而发感慨,皆不祥也。四溟山人亦云:「学子美者摹拟太甚,殊失性情。」

《四溟诗话》云:「游环胁驱,阴靷鋈续。钩膺镂锡,鞹鞃浅幭」等语,艰深奇涩,殆不可读。韩、柳五言有法此者,后学当以为戒。余谓诗各有体,以学《三百篇》为戒,奇语也。谢山人以欢、红为韵不雅,以愁、青为韵佳。不知自在琢句,岂关韵字邪?

吾人诗文一道,非秘密藏也,特恨不肯来学耳。谢山人论诗,李于鳞责其太泄天机,殆风雅中小人哉。

制作系乎声名。茂秦有「诗忌」、「诗奸」、「诗谄」三则,足为恶俗针砭。

谢公与时辈论诗,自云是夕梦见李、杜。嘻,可入笑谱。

四溟山人于知己,不免以诗句隙末。故余谓赠答诗不作可也。

前代诗话,皆先哲名言,小子后生何敢妄议!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有之,考故实,索谬讹,读书者之本分也,遂成《考索》凡百有一条。

干隆庚寅闰五朔何文焕记。

全唐诗话续编

  • [清] 孙涛

弁言
  甲午夏杪,以手钞《全唐诗话》六卷,重付开雕。因忆余目之所见,集中有未尽搜罗者,遂信手拈而续之。凡原集载其人而遗其事者,续为卷上;其人与事之俱未及载者,续为卷下。案陈直斋《书录解题》云:尤延之尚书家有《遂初堂》,藏书为近世冠。是其采辑之富,有所自来,夫岂患挂漏与?择焉既精,自不以多为善,漫为加辑,其能免续貂之诮乎?独是李义府、高骈之辈,编入集中,未尝因人而废;若经文纬武忠义丕着如张巡为有唐一代之伟人者,集中未见,不无遗憾。巡本盛唐人,兹取以冠篇,盖儒者效法古人,仰如泰山北斗,当以志节经济为上;至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者,殆卑之无甚高论也。审乎此,而读《全唐诗话》,亦足为座右之一助云尔。孙涛又书。

目录
卷上
太宗 高宗 玄宗 德宗 宣宗 武后 上官昭容 李峤 苏颋 王维 孟浩然 韦应物 李泌 顾况 卢纶 钱起 窦巩 韩愈 张籍 欧阳詹 元稹 白居易 牛僧孺 刘禹锡 贾岛 施肩吾 令狐楚 李贺 柳宗元 王建 郑还古 段文昌 张祜 李商隐 温庭筠 杜牧 许浑 李远 赵嘏 薛能 方干 翁承赞 卢诞逊 裴说 杜荀鹤 李涛 罗隐 郑谷 李山甫 沈彬 僧齐己 僧贯休 鱼玄机
卷下
张巡 王绩 卢照邻 韦承庆 宋之间 杜审言 李邕 孙逖 李适之 崔信明 崔颢 贾至 崔曙 郑审 高适 岑参 张旭 李广琛 陆贽 元结 萧颖士 李华 裴迪 祖咏 邱为 李颀 刘□虚 綦毋潜 武元衡 孟郊 张继 陈标 窦牟、群、庠 狄焕 姚嵒杰 廖图 王正白 陆希声 孙偓 王轩 陈绹 张绰 太上隐者 吕仙翁 韩湘 许鹊真人 僧智潜 僧干康 僧元览 裴夫人 张睽妻侯氏

卷上
太宗
  太宗幸翠微宫,进士张昌龄献〈翠微宫颂〉,帝爱之。初昌龄与进士王公冶皆善属文,名振京师。王师旦知贡举,黜之。帝怪诘其故。对曰:『二人虽有辞华,然其体轻薄,若置高第,恐后进效之,伤陛下雅道。』帝善其言。
高宗
  柳公权《小说旧闻》云:唐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仪侍郎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云:『脉脉广川流,驱马入长洲。鹊飞山月晓,蝉噪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如神仙焉。
玄宗
  《开天传信记》云:明皇幸蜀,回至剑门,谓侍臣曰:『剑门天险,自古及今,败亡相继,岂非在德不在险也!』因作诗曰:『剑阁横空峻,銮与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至德二年,普安郡太守贾深勒于石。
  《雍洛灵异记》云:明皇友悌,古无有者。尝以书赐弟宪等:『魏文帝诗曰:「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辉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体生羽翼。」朕每言服药而生羽翼,宁如兄弟天生之羽翼乎?陈思王之才,足以经国,绝其朝谒,卒使忧死。魏祚未终,司马氏夺之,岂神丸效耶?』
  《明皇杂录》云: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倚栏南望,烟月满目,因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北征人尚未还。』盖卢思道之诗也。歌毕,里中隐隐如有歌者,谓力士曰:『得非梨园旧人乎?迟明为我访来。』翌日,力士潜求于里中,召至,果梨园弟子也。其夜,复乘月登楼,左右惟力士及妃侍者红桃在焉。遂命歌〈凉州〉,〈凉州〉即贵妃所制,亲御玉笛为〈倚楼曲〉,曲罢,无不掩泣。因广其曲,传于人间。
  明皇御勤政楼,大张音乐。教坊王大娘善戴竿,于百尺上为木山,状瀛洲方丈,命小儿持绛节出入其间,舞亦不辍。刘晏以神童为秘书省正字,年十岁,慧悟过人。召于帘中,坐贵妃膝上,为施粉黛,与戴巾栉。问晏:『汝为正字,正得何字?』曰:『天下字皆正,稚朋字未正。』贵妃令咏〈王大娘戴竿〉。晏曰:『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休谓绮罗翻有力,还自嫌轻更着人。』同前。
德宗
  《广卓异记》云:贞元五年置中和节,德宗制诗,朝臣奉和,诏写本赐戴叔伦于容州,天下美之。『中和变梅柳,万汇生春光。中和纪月令,芳与天地长。耽乐岂不尚?懿兹特景良。庶遂亭育恩。同致寰海康。君臣永终始,交泰符阴阳。曲沼水新碧, 华池桃梢芳。胜赏信多欢,戒之在无荒。』
宣宗
  蔡宽夫《诗史》云:唐宣宗〈瀑布诗〉曰:『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王者之气象可见。
武后
  《广卓异记》云: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设拜赐坐,未安;宋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其词曰:『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河堤新柳翠,苑上花初发。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淋漓拥轩盖。云跸馋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山壁崭嵒断复连,清流澄彻俯伊川。塔影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层峦旧长千寻水,远壑初飞百丈泉。彩仗红旗遶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东城宫阙拟朝回,南陌沟塍殊绮错。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微风一起祥花落, 仙乐初鸣瑞鸟来。花落纷纷更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歌舞淹留景欲斜,石间犹驻五云车。鸟旗翼翼流芳草,龙骑骎骎映晚花。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郊外喧喧引看人,倾心南望属车尘。嚣声引扬闻黄道,王气周回入紫宸。先王定鼎三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君不是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上官昭容
  许彦周《诗话》云:唐高宗燕群臣,赏双头牡丹诗,上官昭容一联云:『势如连璧友,情若臭兰人。』观此洵一英奇女子也。
李峤
  《大唐新语》云:李峤字巨山。赵州人。少负才华,参知政事,封郑国公。长寿中,则天铸八棱铜柱,柱下置铁山,翁仲师子麒麟围遶。武三思为文,朝士献诗,不可胜纪,惟峤诗冠绝当时。曰:『辙迹光西崦,勋庸纪北燕。如何万国会,讽德九门前?灼灼临黄道,迢迢入紫烟。仙盘正下露,高柱欲承天。』『山颊丛云起,珠疑大小悬。声流尘作劫,业固海成田。圣泽倾尧酒,熏风入舜弦。忻逢下生日,还遇上皇年。』
  《明皇传信记》云: 明皇将幸蜀, 登花萼楼, 使楼前善水调者登楼而歌曰: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得几时?不见而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顾侍者曰:『谁为此?』对曰:『宰相李峤辞也。』明皇曰:『真才子。』不待曲终而去。
苏颋
  《开天传信记》云:苏瓖未知男颋,有人献兔,挂于廊庑间,召颋咏诗。乃曰:『兔子死弹丸,携来挂竹竿。试将明镜照,何异月中看?』由是称为小许公。
  《明皇杂录》云:京兆尹访苏瓖, 既去, 瓖令男颋咏『尹』字。 乃曰:『丑虽有足, 甲不成身。见君无口,知伊少人。』其敏捷如此。明皇问瓖:『草书难其人,谁可?』瓖曰:『臣不知其它,臣男颋为文甚速,可备使令;然性嗜酒,幸免沉醉,足以了事。』令召至,则酒未解,犹呕殿下,命中贵人扶卧御幄前,明皇亲举衾覆之。既醒,援笔立就。明皇抚背曰:『知子莫若父。』
王维
  史载:维字摩诘。 九岁属文。与弟缙齐名。 擢进士, 官尚书右丞。 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宁、薛诸王尊若师友。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家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兄弟皆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彩。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日与裴迪游其中,赋诗为乐。丧妻不娶, 孤居三十年。 又嗜古精音律, 客有以〈 按乐图 〉示者 , 无题识,维徐云:『此〈霓裳〉第三迭最初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代宗尝语缙:『朕尝于诸王坐闻维乐章,今传几何?』因遣中人往取。缙为裒集数十百篇上之。
  《古今诗话》云:王右丞好取人诗, 如『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 』此《英华集》中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此李嘉佑句。大都诵古人诗多,积久或不记,则往往用为己有耳。
孟浩然
  史载:浩然字浩然。任节自喜。隐鹿门山。年四十,游京师,赋诗莫敢抗。张九龄、王维亟称之。维尝邀入内署,俄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帝曰:『卿不求仕耳,朕何尝弃卿? 奈何诬我 ? 』因放还。已韩朝宗欲荐之,约与俱至京师,会故人至,浩然剧饮忘约。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巳饮,遑惜其它?』自是卒不显。初王维过郢,画浩然像于剌史亭,因署曰浩然。咸通中,剌史郑諴谓贤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
韦应物
  《唐宋遗史》云:韦应物为苏州太守,尝有诗赠米嘉荣曰:『吹得〈凉州〉意外声,旧人惟有米嘉荣。近来年少欺前辈,好染髭须学后生。』又尝赴本州岛司马杜鸿渐宴,醉宿驿亭,醒见二佳人在侧,惊问其故。乃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因令乐妓侍寝。』问:『记其诗否?』一妓强记,乃诵之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剌史肠。』《古今诗话》作刘梦得诗。
  《冷斋夜话》云:韦应物〈琥珀诗〉曰:『曾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从可觌。』尝见琥珀中有物形如蜂。此物自外国来,地有茯苓处方生琥珀。
  黄常明云:韦应物诗:『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杂言送人〉云:『冰壶见底未为清,年少如玉有诗名。』此可谓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
  《□溪诗话》云:韦苏州:『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余谓君子当切切作斯语,彼为茧丝不为保障者,得无愧此乎?
李泌
  史载:泌字长源。七岁能为文。开元中,悉召能言佛、道、孔子者,相答难禁中。时员俶九岁升堂,词辨注射,坐人皆屈。帝异之曰:『半千孙固当尔。』因问:『童子有类若者乎?』俶跪奏『臣舅子李泌。』帝驰召之。泌至。帝方与张说弈,因命说试其能。说请赋方、员、动、静,泌逡巡曰:『愿闻其略。』说曰:『方若棋局,员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才,静若得意。』说遂起,贺帝得奇重。帝大悦曰:『是子精神,腰大于身。』赐束帛,敕其家善视之。
顾况
  《南部新书》云:顾况志尚疏逸,近于方外。时宰招以好官,况以诗答云:『四海而今已太平,相公何用唤狂生?此身还似笼中鹤,东望瀛洲叫一声。』
  《古今诗话》云:况在洛,乘闲游苑中,水上得大桐叶,有诗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明日,于上游亦题于叶,泛之波中。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十日余,有客寻春苑中,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云:『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卢纶
  《丹阳集》云: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 号大历十才子。 宪宗尤爱纶文, 至诏张仲素求其遗稿。 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 送中孚之诗也 。『引水忽惊冰满涧, 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 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 抱琴闻雁来』者 ,同湋宿旅舍之诗也 。『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诗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雁到吴洲。』耿湋寄曙云:『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泉。』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唱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暧进宫,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之耶?请赋起姓。』端立赋〈钱〉一章,更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
钱起
  蔡宽夫《诗史》云:唐大清宫使翰林学士钱起多佳篇。人收起诗,不过百首,有钱蒙仲得〈江行无题〉一百绝,皆人家藏本所无。有云 :『霁云疏有叶, 雨浪细无声。 稳放扁舟去,江天自有程。』又『 憔悴异灵均 , 非谗作逐臣 。如逢渔父同,未是独醒人。』又『烟渚复烟渚,画屏复画屏。引惹天末去,数点暮山青。』又『堤坏漏江水,地坳成野塘。晚荷从不折,留取作秋香。』
  《广卓异记》云:长庆二年,钱起自中书舍人知举,放进士周墀及第,后同在翰林。会昌三年起自仆射再放榜,时周墀任华州,因寄诗贺,叙同在翰林曰:『文场三化鲁儒生,二十余年振重名曾忝木鸡夸羽翼,又陪金马入蓬、瀛。虽欣永桂居先折,更羡春兰最后荣。欲到龙门看风水,关防不许暂离营。』答曰:『贡院离来二十霜,谁知更忝主文场?场叶纵能穿旧的,桂枝何必授清香?九重每忆同仙禁,六艺初吟得夜光。莫道相如不相见,莲峰之下有龚、黄。』人以为绝唱。后诗原集作王起〈和周侍郎见寄诗〉,未知孰是?
  《丹阳集》云:钱起与郎士元齐名,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 』 罢官后云 : 『 秋堂人闲夜 , 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孟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抵旁山岚。』〈题王秀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然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起宿驿舍 , 闻窗外有人曰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起怪之。十年后就试,座主李时《纪事》作耿湋试〈湘灵鼓瑟诗〉,落句意久不属,遂以此一联续之, 乃中魁选。诗全篇云:『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雅调凄金石,清音发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窦巩
  卢怀〈抒情〉云 : 窦巩工为绝句 , 尝从军,有别家诗云:『自笑儒生着战袍,书斋壁上挂弓刀。如今便是征人妇,好织回文寄窦韬。』又悼妓东东一篇云:『芳菲美艳不禁风,未到春残已坠红。惟有侧轮车上铎,耳边长似叫东东。』
韩愈
  《□溪》曰:昌黎寄崔立之云:『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罴。四坐各抵回,不敢捩眼窥。』可谓善言场屋事,若平居所养不厚,诚难傲兀也。
  葛常之曰:沈存中谓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古今诗话》云:韩退之弥明传云:尝与文友会宿者,老道士形貌怪异,自通姓名求宿,言论甚奇。既饮酒,众度其不能诗,因联句咏炉中石鼎,将以困之。首唱曰:『妙匠琢山骨,刳中事调烹。 』 至弥明 , 自云: 不善俗书 , 人多不识。乃遣人执笔砚,吟曰:『龙头缩囷蠢;豕腹胀膨脝。』坐客尽惊。会人思竭,不能复续,弥明连促之。坐中有欲吟,其声凄苦,弥明句中侮之曰:『仍于蚯蚓窍,更作苍蝇声。』须臾倚壁睡,鼻息如雷,坐客异且畏之。
张籍
  《丹阳集》云 : 张籍 , 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余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余言。又〈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徽〉,有『张籍学古淡,轩昂避鸡群』之句。今取其集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闱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骈句也。至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祗送贺官书』,语言便拙,实无可取。
  退之〈调张籍〉诗曰:『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窞。』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觑众鬼之窞,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同上。
欧阳詹
  《雅言杂载》云:詹,干德中献野史,受黄岗宰。有诗行于世。〈闻猿〉云:『啼猿非有恨,行客自多悲。』〈闻笛〉云:『不知吹者意,何似听人心?』〈卧屏〉云:『横琴遮远洞,举手出高峰。 』〈公宇芦〉云 : 『渔家合得两三茎,公退徐吟思倍清。官满不将归旧隐,萧萧留与后人听。』
元稹
  元微之在浙东时,宾府有薛书记,饮酒醉,因争令,以酒器击伤微之,由此遂去幕。乃作〈十离〉为献,诗云: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有人怜。无端咬着亲情脚,不得红缘毯上眠。〈犬离家〉』『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笔离手〉』『云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马离厩〉』『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唤人。〈鹦鹉离笼〉』『出入朱门未忍抛,有人常变语咬咬。衔泥污秽珊瑚簟,不得梁间更垒巢。〈燕离巢〉』『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珠离掌〉』『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鱼离池〉』『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趁高情。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而今手上擎。〈鹰离鞴〉』『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正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出,不得垂阴覆玉堂〈竹离亭〉』『铸泻黄金鉴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为遭无限尘蒙污,不得华堂上玉台。〈鉴离台〉』元公诗曰:『马上同携今日杯,湖边还拂去年梅。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歌咏每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樽前百事皆依旧,检点唯无薛秀才。』《摭言》 、 《鉴诫录》 有薛涛上莲师 〈犬离家〉、〈鱼离池〉、〈鹦鹉离笼〉、〈竹离丛〉、〈珠离掌〉五时,此谓薛书记事,未知孰是?
  《古今诗话》云:元稹奉使东川,于褒城题黄明府诗序曰:昔年曾于解县饮洒,余为录事。有客后至,数犯酒令,并飞数杯,逃席而去。醒后问其人,曰:前虞乡黄丞也。尔后绝不复知所在。元和四年生月,奉使东川。十六日至褒城驿,有黄明府见迎,问其前衔,即曩日逃席也。因问坐隅山川,则褒女所奔之城在其左,诸葛所征之地在其右,感今怀古,作〈赠黄明府诗〉曰:『昔年曾痛饮,黄令困飞觥。席上当时走,马前今日迎。依稀迷姓字,积渐识平生。故友身皆远,他时眼暂明。便邀连坐叙,兼共摘船行。酒思临风乱,霜□拂地平。不看深浅酌,贪怆古今情。迤逶七盘路坡陀数丈城。花疑褒姒笑,栈想武侯征,一种埋幽石,空闲千古横。』
白居易
  《古今诗话》云:白乐天以诗名,与元微之同时,号元、白。诗词多比画图,如〈重屏图〉,自唐迄今传焉,乃乐天〈醉眠诗〉也。诗曰:『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睡,慵便取次眠。妻教御乌帽,裨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书古贤?』且诗之所以能尽人情物态者,非笔端有口,未易到也。诗家以画为无声诗,诚哉是言。
  白乐天致仕时,裴晋公夜宴诸进士官,乐天赋诗云:『九烛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欢娱。飘飖舞袖双飞蝶,宛转歌喉一索珠。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临去更踟蹰。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同上。
  葛常之云 :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 。 冬十月,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款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遶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浅绯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带以金饰,衣绯者鱼带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绯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阁,蹈舞着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隐居诗话》云:乐天题〈海图屏风诗〉,略曰:『或者不量力,谓兹鳌可求。赑屃牵不动,纶绝沉其钩。一鳌既顿颔,诸鳌齐掉头。喷风激飞廉,鼓波怒阳侯。遂使江、汉水,朝宗意亦休。』吾读此诗,感刘魄、李训、薛文通等事,为之太息。
  黄常明云:乐天〈及第后归觐留别同年〉云:『擢第未为贵,拜亲方始荣。』此毛义得檄而喜之意也。论者以『春风得意马蹄疾』决非孟郊语,其气格亦不类。而白公亦有『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翩翩马蹄疾,春风归乡情。』此又不可晓也。
  《丹阳集》云: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 , 更相倾慕如此 。 如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顿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则又何耶?
牛僧孺
  《古今诗话》云:牛僧孺将赴举,投贽于刘梦得,对客展读,飞笔涂窜其文。居三十年,梦得守汝,僧孺出镇汉南,枉道汝水,雕旌信宿,酒酣,赠诗于梦得曰:『粉署为郎二十春,向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问尊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梦得方悟往年改文卷之事,和答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余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倚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且喜清风语笑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
刘禹锡
  《 古今诗话 》曰: 刘梦得云: 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朱考功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之。吾重阳欲押一『糕』字,思索《六经》无糕字,遂不敢为之。尝讶老杜诗有『巨颡拆老拳』,无出处,及读〈石勒传〉云:『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遭卿毒手。』岂虚言哉!
  黄常明云:梦得诗:『只恐鸣驺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尝。』乃周彦伦答文惠太子问山中菜食云 : 『 春初早韭 , 秋末晚菘 。 』 此以两字用事者。送〈熊判官〉云:『临轩弄郡章,得人方付此。』乃用汉高弄印睨尧事,此以一字用事者。
贾岛
  《丹阳集》云:贾岛携新文谒韩愈云 :『青竹未生翼 ,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洎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屠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呵喝而不觉。洎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诗府,致冲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使未相识,愈岂教其作『敲』字耶?
  《唐宋遗史》云:岛为僧时,居法干寺,与无可唱和。一日,宣宗微行至寺,闻钟楼上有吟声遂登楼,于岛案上取诗卷览之。岛不识,乃攘臂睨之。遂于手内取诗卷曰:『郎君何会此耶?』宣宗下楼而去。既而岛知之,亟谢罪。乃赐御札,除遂州长江簿,后迁普州司仓卒。故程锜以诗悼之曰:『倚恃诗难继,昂藏貌不恭。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驰誉超前辈,居官下我侬。司仓旧曹事,一见一心□。』王元赠诗曰:『江城卖药常将鹤,古寺看碑不下驴。』
  元和中,岛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街。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吟曰:『落叶满长安。』求一联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因冲京兆尹刘栖楚节,被系一夕,释之。
施肩吾
  《鉴诫录》云:施肩吾〈上礼部陈侍郎〉诗曰:『九重城里无亲识,八百人中独姓施。弱羽飞时攒箭险,蹇驴行处薄冰危。晴天欲照盆难及,贫女如花镜不知。 却向从来受恩地,再求青律变寒枝。』
  〈赠边将〉诗曰:『轻生奉国不为难﹐战苦身多旧箭瘢。玉匣锁龙鳞甲冷,金铃系鹘羽毛寒。皂貂拥出花当背,白马骑来月在鞍。却恐犬戎临虏塞,柳营时把阵图看。』
  〈夜宴〉云:『兰缸如昼宵不眠,玉炉夜起沉香烟。青娥一行十二仙,欲笑不笑桃花燃。碧窗弄娇梳洗晚,户外不知银汉转。被郎嗔罚琉璃琖,酒入四肢红玉软。』
  〈题友人闲居〉云:『花眼绽红斟酒看,药心抽绿带烟锄。』
令狐楚
  〈发潭州寄李宁常侍〉诗云:『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委废从兹日,旋归在几年?』又有〈答窦巩中丞〉诗云:『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亦可见其有去国惨伤之情。
  史载:楚字壳士。五岁能词章。弱冠举进士,京兆尹将荐为第一。适许正伦者,轻薄士,有名长安间,能作蜚语,楚惧其争,让而下之。始事德宗,历宪、穆,卒官平章事。方疾时,诸子进药不肯御。曰:『士固有命,何事此物?』力疾作奏谢天子,召门人李商隐曰:『吾气魄且尽,可助我成之。』复敕诸子曰:『吾生无益于时,勿请谥葬铭志。』子绹。
李贺
  《古今诗话》云:李贺字长吉,唐诸王孙。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师。韩文公、皇甫湜过其父肃,见其子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而试一篇。贺承命忻然,操觚染翰,旁若无人,仍目曰〈高轩过〉。『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元精炯炯贯当中。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负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二公大惊,以所乘马联镳而还所居,亲为束发。年未弱冠,丁内艰。他日举进士,或谤贺不避家讳,韩文公特着〈辩讳〉一篇不幸未壮室而终。
柳宗元
  《冷斋夜话》云:柳子厚诗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东坡评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即无亦可。
王建
  《古今诗话》云:王建〈宫词〉百首,多言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之类,滕王元婴,高祖子,《新、旧唐书》皆不着其所能,惟《名画录》略言其善画,亦不言其工蛱蝶也,惟见于建诗耳。或称今人家亦有得其图者。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曹刚琵琶、米嘉荣歌,皆见于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后世。当时山林田野潜德隐行君子,不闻于世者多矣;而贱工末艺,得所附托,乃垂名不朽,亦各系乎幸不幸耳。
郑还古
  《抒情集》云:郑还古为河中从事,为同院所诽谤,贬吉州掾。道中为〈望思台〉诗云:『谗语能令骨肉离,奸情难测事堪悲。何因掘得江充骨,捣作微尘祭望思!』又云:『吉州新置掾,驰驲到条山。薏苡殊非谤,羊肠未是艰。自惭多白发,争敢竞朱颜?苦有前生债,今朝不懊还。』
段文昌
  《鉴诫录》云:段文昌,广都县人。父以卖油为业。生而多智,长则能文,常跨驴行,乡里笑之。三十年间锦衣归蜀,蜀人赠诗曰:『昔日骑驴学忍饥,今朝忍看锦衣归。等闲画虎驱红旆,可畏登龙入紫微。富贵不由公祖解,文章生得羽毛飞。广都再去应惆怅,犹有江边旧钓矶。』
张祜
  葛常之云: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所历僧寺,往往题咏。其题金山寺诗著名外,又〈题僧壁〉云 : 『客地多逢酒,僧房却厌花。』〈题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权,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其余吟着皆无味。』可知僧房佛寺,取其诗标榜者多矣。
  《古今诗话》云:张祜客淮南幕中,赴宴时,杜紫微为支使,座中有属意处,索骰子赌酒,牧之微吟曰:『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祜应声曰:『但知报道金钗落,彷佛还应露指尖。』《南部新书》谓此诗乃李义山作,未知孰是?
李商隐
  蔡宽夫《诗史》云:李义山诗:『小鼎烹茶面曲池,白须道士竹间棋。何人画破蒲葵扇?记着南窗移树时。』蒲葵扇出〈谢安传〉,然人不知其何名蒲葵。苏子容云:棕榈也,出《广雅》,今衢、信、宣、歙间扇是也。谓彩似蒲葵尔。
  商隐依彭阳令狐楚,以笺奏受知。后其子绹有韦、平之拜,浸疏商隐。重阳日,义山造其厅事乃题云:『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位重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绹见之惭恨扃闭此厅,终身不处。
  《□溪诗话》云:义山诗好积故实。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又:『洛水妃虚妒,姑山女谩夸。联辞虽许谢,和曲本惭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
温庭筠
  《雪浪斋日记》云:温庭筠小诗尤工。如『墙高蝶过迟』,又『蝶翎胡粉重,鸦背夕阳多』,又〈过苏武庙诗〉云:『归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苕溪渔隐》云:温飞卿〈晚春曲〉云:『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报。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容颜镜中老。』殊有富贵佳致也。
杜牧
  杜牧之弱冠登第,再中制科,因与二三同年城门游览。至丈六寺,有禅僧拥褐坐,与之语。问杜姓名,具以对。又曰:『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笑曰:『皆不知也。』牧之叹讶久之。作诗云:『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气味长。』
  《脞说》云:杜牧之尝梦人谓曰:『辞春不及秋,昆脚与皆头。』后果得比部员外郎。
  大和三年,牧之佐吏部沈公传师幕,在江西。时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入乐籍中。后一年,公镇军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三岁,为沉着作述师纳之。后二岁,于洛阳城重见,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二十韵以赠之。『尔为豫章姝,十三纔有余。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合趺。高阁倚天半晴江联碧虚。此地试尔唱,特使华筵铺。生公顾四座,使讶来踟蹰。吴娃引赞起,低回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眄眄乍垂袖,声同雏凤呼。繁弦迸关组,塞管裂寒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为言天下姝。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精珠。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以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修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轴轳。霜雕谢庭下,沙暖勾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户水声远,月高蟾影孤。迩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阳重相见,婥婥为当炉。怪我苦何事,年少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魄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月挂衰柳,凉风生坐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作李和鼎诗云:『鵩鸟飞来庚子直,谪去日蚀辛卯年。由来枉死贤才士,消长相持势自然。』盖言郑注事也。方是时和鼎论注不可为相,旋致贬谪,故牧之作诗痛之如此。议者谓:辛卯年在宪宗之时,而文宗时无辛卯也,岂牧之娱乎?要知牧之所云,非实庚子辛卯也。鵩集于舍,班固书庚子之日;『日有蚀之』,诗人有辛卯之咏。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尔。
  牧之集有〈李给事诗〉二首,其中有『纷纭白昼惊千古,铁锁朱殷几一空』,谓郑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怜刘校尉,曾颂石中书』之句。牧之自注云:给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为给事者李石也。尝考李石虽为给事,然劾郑注之事,史所不载。语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后。石既拜相,则牧之诗题,不应以给事为称,其非李石明矣。当时唯有李中敏与牧之厚善。尝因旱,欲乞斩注,以申宋申锡之冤,帝不省,遂以病告归颖阳令。牧之有『元礼去归缑氏学』之句。牧之自注云:因论郑注告归颖阳。又史云:注诛,迁给事。其后仇士良以开府荫其子,中敏曰:『内谒者安得有子?』士良惭恚,由是复弃官去。由是论之,则是中敏无疑矣。
  《苕溪渔隐》曰 : 牧之题咏,好异于人。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商山四皓庙〉云 :『 南军不袒左边袒,四老安刘是灭刘。』皆反说其事。至〈题乌江亭〉,则好异而畔于理。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余,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
  许彦周《诗话》云:牧之〈题桃花夫人庙〉诗:『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仆尝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郡阁雅谈》云:杜牧舍人罢任浙江郡,道中有诗曰:『镜中丝鬓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惆怅江湖钓鱼手,却遮西日向长安。』与杜甫齐名,时号大、小杜。
许浑
  许浑尝梦登山,有宫室凌云,人曰:『此昆仑山也。』既入,见数人方饮,招同饮,至暮而罢赋诗曰:『晓入瑶台露气清,庭中惟有许飞琼。尘心未断俗缘在,十里空山下月明。』他日复梦至其处,飞琼曰:『子何题余姓名于人间?』改曰:『天风吹下步虚声。』曰:『善。』
  《丹阳集》云: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道直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西清诗话》云:许浑〈送栖元弃释奉道〉诗云:『仙骨本微灵鹤远,法心潜动毒龙惊。』〈送勤尊师自边将入道〉诗云:『苍鹰出塞胡尘灭,白鹤还乡楚水深。』〈送李生弃官入道〉云:『水深鱼避钓, 云迥鹤辞笼 。』 皆奖之也。至〈送僧南归〉诗云:『送师不得随师去,已戴儒冠事素王。』岂浑亦有逃禅之意乎?
李远
  《郡阁雅谈》云:李远体物缘情,皆谓臻妙。尝有〈赠筝妓伍卿〉诗云:『轻轻没后更无筝,玉腕红纱到伍卿。坐客满筵都不语,一行哀雁十三声。』〈咏鸳鸯〉云:『鸳鸯伤别离,人意似鸳鸯。试取鸳鸯看,多应寸断肠。』故人卢尚书哭李诗云:『昨日舟还浙水湄,今朝丹旐欲何为?纔收北浦一竿钓,未了西斋半局棋。洛下已传平子赋,临川争写谢公诗。不堪旧里经行处,风木萧萧邻笛悲。』
  《□溪诗话》云:令狐相进李远为杭州,宣宗云:『闻李远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使治郡哉?』对曰:『诗人之言,不足为实也。』乃荐远廉察可任。此正『说诗者不以辞害志』也。
赵嘏
  葛常之云 : 赵嘏因〈长安秋望〉诗,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嘏颇有诗名,不拘小节。饮中赠歌者曰:『倚风无处过梁尘,雅乐清歌日日新。来值汉廷花欲尽,一生留得万家春。』后因酒失悔过,以诗上歙州府曰:『叶覆清溪艳艳红,路横秋色马嘶风。犹携一榼郡斋酒,倾对青山忆谢公。』
薛能
  薛能尚书镇彭门,时溥、刘巨容、周岌俱在麾下。未数年,溥领徐,巨容镇襄,岌领许,俱假端揆。故能诗:『旧将已为三仆射,病身犹是六尚书。』
  《百斛明珠》云: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着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若用此二物,必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姜煎亦佳。
方干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誉之太过,是不可晓。王赞尝称之曰:『镘肌涤骨冰莹霞绚。嘉殽自将,不吮余隽。丽不葩芬,苦不□棘。当其得意,倏与神会。』孙邰尝称之曰:『其秀也先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观其〈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称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岩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棹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送伍秀才〉又云:『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其语言重迭,有以见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所赏。
  《鉴诫录》云:方干处士号缺唇先生。有司以唇缺不可与科名,遂隐居鉴湖。作〈闲居诗〉曰『寒山压镜心,此处是家林。梁燕欺春醉,闲猿学夜吟。云连平地起,月向白波沉。由是闻钟角,栖身可在深。』
  高弟李颖登第,干寄诗曰:『弟子已攀桂,先生犹卧云。』同上。
翁承赞
  《鉴诫录》云:翁承赞,唐末为谏议大夫。使福州,至剑浦县,见旧识僧亚齐,赠诗云:『萧萧风雨建阳溪,溪畔维舟见亚齐。一轴新诗剑潭北,十年旧识华山西。吟魂昔向江村老,空性元知世路迷。应笑乘轺青琐客,此时无暇听猿啼。』
卢延逊
  卢延逊五举方登第。尝作诗云:『狐冲官道过,犬刺客门开。』租庸张相每诵之。又曰:『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成中令激赏之。又曰:『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王中懿爱之。延逊尝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猫儿狗子力也。』
  光化中,放进士卢延逊等二十八人,燕于曲江,敕大官赐饼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逊后入蜀颇为蜀人所易。尝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
裴说
  《苕溪渔隐》曰:裴说云:『读书贫里乐,搜句静中忙。』此二事乃余日用者。甘贫守静,自少至老,饱谙此味矣。
杜荀鹤
  《鉴诫录》云:杜荀鹤苦于诗,有赠僧句云:『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头火自消。』又云:『利门名路两何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心不了,为僧心了是输僧。』
  荀鹤作〈时世吟〉十首,今录其两首云:『夫因兵乱守蓬茅,麻苎裙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八十衰公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论。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催赋税,未曾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西山哭倚门。』
李涛
  兵部李内相涛,唐宗室子。自河阳令复登科。小字社翁,每于班中多自名焉,其坦率如此。翰林月给内酝,兵部尝因春社寄翰林一绝云:『社翁今日没心情,为乏逃聋酒一瓶。恼乱玉堂将欲遍依稀循到第三厅。』
  《谈苑》云:李涛相国性滑稽。为布衣时,往来京、洛间。泥水阙有僧舍曰不动尊院,寺中有僧,不出院十余载,涛每过,常谒其院,必省其僧。未几寺焚僧散,涛再过之,但有门扉而已。因题诗曰:『走却坐禅客,移将不动尊。世间颠倒事,八万四千门。』
罗隐
  《鉴诫录》云:罗隐以讽刺之深文而不第,刘赞赠之诗曰:『人皆言子屈,我独以为非。明主既难谒,青山何不归?年虚侵白鬓,尘在污麻衣。自古逃名者,至今名岂微?』隐见之,遂起归欤之兴。作五湖诗曰:『江东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思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一船明月一竿竹,家在五湖归去来。』
  隐与顾云同谒淮南相国高骈,云为人雅律,高公遂属云而远隐。隐欲归武陵,与宾幕酌饯于云亭。盛暑,青蝇入座,高公命扇驱之,谑隐曰:『青蝇被扇扇离席。』隐应声曰:『白泽遭钉钉在门。』偶见〈白泽图〉钉在门扇,乃讥云也。时高公欲继淮南王求仙方为妖乱,后为毕将军所害,隐作《妖乱志》以讥之。故有〈题延和阁〉云:『延和高阁势凌云﹐轻语犹疑天上闻。烧尽降香无一事,开门迎得毕将军。』僖宗在蜀,隐作诗数首,以刺诸侯。及还梁,为朝贵所疾,乃谒钱武肃焉。献〈僖宗在蜀〉诗曰:『白丁攘臂犯长安,翠辇怆惶路屈幡。丹凤有情云外远,玉龙无迹渡头寒。静思贵族谋身易,危惜文皇创业难。不将不侯何计是?钓鱼船上泪阑干。』又作〈僖宗还京〉曰:『马嵬杨柳尚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鉴诫录》、《郡阁雅谈》谓『青蝇』、『白泽』对句是寇弱、谢观作。
  《古今诗话》云:罗隐与桐庐章鲁风齐名。钱武肃崛起,以鲁风善笔札,召为表奏孔目,鲁风不就 , 执之 。 后以罗隐为钱塘令 , 惧而受命 。 因宴赋诗云:『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自是始厚之。
  又云:光化中,罗隐佐两浙幕,同院沈嵩得新榜,封示隐,隐批一绝于纸尾曰:『黄土原边狡兔肥,犬如流电马如飞。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
  许彦周《诗话》云:罗隐诗云:『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此殊有味。
郑谷
  《古今诗话》云:郑谷〈雪诗〉曰:『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有段赞善善画,因采其诗为图,曲尽潇洒之意,持以赠谷,谷为诗以谢之云:『赞善贤相后,家藏名画多。留心于绘素,得意在烟波。属与同吟咏,功成更琢磨。爱余风雨句,幽绝写渔蓑。』
李山甫
  山甫诗名冠当代 ,〈过乌江题项羽庙〉 云:『为虏为王尽偶然,有何?见渡江船?平分天下犹嫌少,可要行人赠纸钱?』又〈赠宿将〉曰:『校猎燕山经几春?雕弓白羽不离身。年来马上浑无力,望见飞鸿指似人。』
沈彬
  《江南野录》云:沈彬早有诗名。先主镇金陵,知其欲代杨氏,献〈山水图诗〉云:『须知手笔安排定,不怕山河整顿难。』览而喜之。临终指葬处以示家人,穴之,乃一冢,未尝葬人;石灯台上有漆灯一盏,圹头有一铜碑,镌篆文云:『佳城今已开,虽开不葬埋。漆灯犹未灭,留待沈彬来。』
僧齐己
  《郡阁雅谈》云:僧齐己往袁州,谒郑谷,献诗曰:『高名喧省闼,雅颂出吾唐。迭巘供秋望飞云到夕阳。自封修药院,别下着僧床。几许中朝事?久离鸳鹭行。』谷览之云:『请改一字,方得相见。』经数日,再谒,称已改得。诗云:『别扫着僧床。』谷嘉赏,结为诗友。
  《续本事诗》云:齐己〈松〉诗曰:『雷电不敢伐,灵势蠹万端。麇依干节死,蛇入朽根蟠。影浸僧禅湿,风吹鹤梦寒。寻常风雨夜,疑有鬼神看。』〈小松〉云:『发地纔盈尺,蟠根已有灵严霜百草死,深院一株青。后夜萧骚动,空?蟋蟀听。谁于千岁外,吟倚老龙形?』
僧贯休
 《古今诗话》云:贯休精于笔札,荆州城令问其笔札法,休曰:『此事须登坛可授,安可草草而言?』城令不悦,乃递于黔中。因为〈病鹤诗〉见意曰:『见说气清邪不入,不知尔病自何来?』
鱼玄机
  《北梦琐言》云:鱼玄机甚有才思,咸通中,适补阙李亿,后爱衰,为女道士。有诗曰:『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自是纵怀,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杀之。有集行于世。

卷下

张巡
  张巡守睢阳,明皇已幸蜀,逆贼禄山方炽,城孤势促,人食竭,以纸布切煮而食之,时以茶汁和食,而意自如。其谢金吾将军表曰:『想峨眉之碧峰,游豫西蜀;追绿耳于玄圃,保寿南山。逆贼禄山,戮屏黎献,膻臊阙廷。臣被围四十九日,凡三千二百余阵。主辱臣死,乃臣致命之时;恶稔罪盈,是贼灭亡之日。』忠勇如此。激励壮士,尝赋诗曰:『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效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战,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城谅不移。无人报天子, 心既欲何施?』又〈夜闻笛〉曰:『岧?试一临,虏骑俯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云开星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有宋佳话》
  巡,邓州人。按《唐史》:巡长七尺,每怒,须髯顿张。读书不过三复,终身不忘。为文不属稿。擢进士第。其在睢阳,士卒居民,但一见即识其姓名。更大小四百战,斩将三百,杀卒十余万其用兵未尝依古法,勒大将教战,各出其意,故能以少击众,未尝败。
王绩
  绩字无功。绛州人。文中子通之弟。隋大业中为六合丞。世乱解官,游北山东皋著书,自号东皋子。性嗜酒,有『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之句,因着〈五斗先生传〉。高祖武德初,待诏门下省。贞观间,以疾罢。
  《西清诗话》云:王绩〈被召谢病〉诗云:『横裁桑节杖,直剪竹皮巾。鹤警琴亭夜,莺啼酒瓮春颜回唯乐道,原宪岂伤贫?』观此数语,岂以招聘为喜乎?〈独坐〉诗:『寄身千载下,聊游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空。』〈咏怀诗〉云:『故乡行处是,虚室坐间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赠薛稷〉诗:『赖此北山僧,教我似真如。使我视听遗,自觉尘累祛。』绩殆有得于佛氏者深也。
  史载:绩之仕也,以醉失职。乡人或嗤之,绩为作〈无心子〉以见趣,其词曰:『无心子居越,越王不知其大人也,拘之仕,无喜色。越国法曰:秽行者,不齿。俄而无心子以秽行闻,王出之,无愠色。退而适茫荡之野,过动之邑而见机士。机士抚髀曰:「嘻!子贤者,而以罪废耶!」无心子不应。机士曰:「愿承教。」曰:「子闻蜚廉氏马乎?一者朱鬣白毳,龙骼凤臆,驰骤如舞,终日不释辔,而以热死。一则重头昂尾,驼颈貉膝,踶啮善蹶,弃诸野,终年而肥。夫凤不憎山栖,龙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洁以罹患,不避秽而养精也。」』其自处如此。
卢照邻
  照邻字升之。范阳人。调邓王府典签,王爱重之,谓人曰:『此吾之相如也。』居太白山,得方士元明膏,饵之。于具茨山下预为墓,偃其中。武后时尚法,照邻已废,着〈五悲文〉以自明。时与王勃、杨炯、骆宾王皆以文章齐名,天下号『四杰』。炯尝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曲池荷〉云:『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后沉颍水,已谶于此。
韦承庆
  承庆字延休,郑州武陵人。性谨畏,事继母笃孝。擢进士,补雍王府参军。王为太子,迁司议郎。太子废,出为乌程令。累迁凤阁舍人,掌天官侍郎。每有诏令,未尝着稿。迁同二品,坐张易之党,南流岭表。〈别弟〉云:『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岁余,拜秘书少监,封扶阳县子。卒谥曰温。集六十卷。
  〈凌朝浮江旅思〉一首,《唐诗》载为承庆作,尤遂初载为马周作,未知孰是?
宋之问
  《古今诗话》云:宋之问贬黜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行吟曰:『鹫岭郁岧龙宫隐寂寥。』未得下联。有老僧烛灯坐禅,问曰:『少年不寐,而吟讽甚苦,何耶?』之问曰:『欲题此寺,而思不属。』僧曰:『试吟上联。』之问诵之。曰:『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之问终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僧一联乃篇中警策也。迟明访之,已不见。寺僧曰:『此骆宾王也。』按:是诗亦载骆集:王元美云:延清与宾王年事不甚相远,宾王又有〈江南赠宋五之问〉及〈兖州饯别诗〉,何得言非旧识?若宾王果为老僧,而之问后谪过杭,亦且老矣,不得呼少年。殆因二诗并见集中,故令延清受此长诬耳。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使决。』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城。』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岂史之误欤?《丹阳集》
杜审言
  审言字必简,襄阳人。擢进士,为隰城尉。恃才高以傲世见疾。尝语人曰:『吾文章必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武后将用之,问曰:『卿喜否?』审言辞谢。神龙初,迁膳部员外郎。坐交通张易之,流峰州道。涉湘江, 有『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之句 。 又〈妾薄命篇〉云:『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自怜春色罢,团扇复经秋。』唐人流放,每托意于宫闺,此诗亦是流峰州时所作。入为修文馆直学士时,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学四友。有集十卷。
李邕
  邕字泰和,李善之子。少知名。既冠,李峤荐邕文高气方,拜左拾遗。玄宗即位,为御史中丞后枉法下狱,当死,得减死,出为北海太守。以文名天下,时称李北海。李林甫忌之,傅以罪,杖杀之。集七十卷行于世。
  〈和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云:『织女桥边乌鹊起,仙人楼上凤皇飞。李于麟称此一联与小许公作难为兄弟。
孙逖
  逖,博州人。属思警敏。年十五,见崔日用,令赋〈土火炉〉,援笔成篇,理趣不凡,崔骇叹开元十年,举贤良方正,为集贤修撰,改考功员外,迁中书舍人,典诏诰,卒。有集二十二卷。
  〈宿云门寺阁〉云:『香阁东山下,烟花象外幽。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画壁余鸿雁,纱窗宿斗牛。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寺在浙绍之云门山,晋王献之居此,逖宦游所经,又有〈山阴县西楼〉一首。
李适之
  李适之在相位,每退朝,则邀宾客谐谑赋诗,曾不备林甫之害。尝为诗曰:『朱门长不闭,亲友恣相过。年今将半百,不乐复如何?』及罢相,又为诗曰:『避贤仍罢相,乐圣且衔杯。借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适之,常山王之后。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相,林甫忌之。林甫阴贼,尝好谓适之曰:『华山生金,采之可以富国,顾上未之知。』适之信其言,他日言上。上以问林甫,林甫对曰:『臣故知之,顾华山陛下本命,王气所舍,不可穿治,故不敢闻耳。』帝遂谓林甫爱己而薄适之。于是适之所善若皇甫惟明、裴宽辈,悉为林甫所构得罪,适之惧,卒仰药死。
崔信明
  信明生以五月五日日方中,时有异雀鸣集庭树,太史占之曰:『五月为火,火为离,离为文,日中,文之盛也。雀五色而鸣,儿殆以文显耶?然雀类微,位不显。』及长,强记博闻。尝自矜其文,谓过李百药,议者弗许。时有郑世翼者,亦惊倨恌轻忤物。一日,遇信明江中,谓曰:『闻公诗有「枫落吴江冷」,愿见其余。』信明忻然多出示之。翼览未竟,曰:『所见不如所闻。』辄投诸水,引舟去。
崔颢
  〈黄鹤楼〉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严沧浪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黄鹤楼〉为第一。』李宾之曰:『律可间出古意, 古不可涉律 。古涉律调, 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翻」,一时传诵, 已移于流俗而不觉矣 。如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王济之曰:『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饾饤为工。崔颢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气格超然,不为律缚,故自有余味也。』
  颢,卞州人。开元十一年进士。才俊无行,好哺饮,娶妻择美者,不惬即去之。李邕闻其名,虚室邀之。颢献诗,首云:『十五嫁王昌。』 邕叱曰:『小儿无礼!』 不与接而去。 终司勋员外郎。
贾至
  〈早朝大明宫〉云:『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谢茂秦云:『金针诗格谓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涵蓄,方入诗格。但如贾至、王维辈〈早朝〉诗联,皆非内意,谓之不入诗格可乎?大抵唐律妙在意兴,无意有兴,格气高鬯,不失为盛唐。』
  至字幼邻,洛阳人。父曾,开元初掌制诰。至擢明经策解褐单父尉。玄宗拜起居舍人,知制诰从幸蜀。肃宗登极,至撰策进。帝曰:『先帝诰命,乃父为之;今兹命策,又尔为之。两朝圣典出卿家父子,可谓盛矣。』
崔曙
  崔曙作〈明堂火齐诗〉,其中有佳句曰:『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为文士推服。崔既夭殁,有一女名星而无男子,当时异之。
郑审
  审,开元时人。大历初,为秘书监。三年,出为江陵少尹。杜甫有〈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审一百韵〉,又〈解闷〉诗云:『何人为觅郑瓜州?』注云:郑秘监审也。
高适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恐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灯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误矣。
  适字达夫,一字仲武,沧州人。举有道科,授封邱尉。禄山反,为哥舒翰西河从事,由左拾遗迁侍御史,擢谏议大夫,出为蜀、彭二州刺史,代崔光远为西河节度使,入为刑部侍郎。广德中,以左散骑常侍封渤海侯。年五十始为诗,即工。每吟一篇,好事者辄传布。
岑参
  〈和贾至早朝大明宫〉云:『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皇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顾华玉谓岑参最善七言,兴意音律,不减王维,乃盛唐宗匠。此篇颉颃王、杜,千古脍炙。〈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溪谓其缪承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言,不可不豫为天下来世虑。余谓王阮亭《三昧集》中,不录是诗,亦此意也。
张旭
  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张颠。与贺知章等为酒中仙人。文宗时,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桃花溪〉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山行留客〉云:『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二绝盛称于世。
李广琛
  开元中,将军宋清有神剑,后为瓜州牧李广琛所得,哥舒翰求之,广琛不与,赠诗曰:『刻舟寻已化,弹铗示恩?。』《南部新书》
陆贽
  〈晓过南宫闻太常清乐〉云:『南宫闻古乐,拂曙听初惊。烟霭遥迷处,丝桐暗辨名。节随新律改,声带绪风轻。合雅将移俗,同和自感情。远音兼晓漏,余响过春城。九奏明初日,寥寥天地清。』
  史载:贽字敬舆。年十八,第进士,中博学宏词科。时寿州刺史张镒有重名,贽往见,语三日,镒奇之,请为忘年友。将行,饷钱百万。曰:『请为母夫人寿。』贽辞,为受茶一串。曰:『以识公意。』入翰林,天子爱重其才,尝以辈行呼而不名,至解衣衣之,同侪莫敢望也。时以赘常居中,号内相。德宗狩南山,道险涩,从官皆相失,帝夜召贽不得,惊且泣,下诏军中,能得贽者,赏千金。已谒见,帝喜动颜色,自太子以下皆贺。
元结
  元结刺道州,承兵贼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春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因之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殷璠《丹阳集》
  黄常明云:元道州〈春陵行〉云:『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逋缓违诏令,蒙责愿所宜。』『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贼退示官吏〉云:『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知绝人命,以作时世贤!』子美志之曰:『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人为邦伯,万姓气吐,天下少安,立可待已。』余谓漫叟所以能然者,先民后己,轻官爵,重人命故也。观其〈石鱼〉诗云:『金鱼吾不须,轩冕吾不爱。』此所以能不徇权势而专务爱民也。杜云:『乃知正人意,不茍飞长缨。』可谓相知深矣。
  郴州城东有山高秀,神仙苏耽修真之所,唐封为苏仙山。观有泉,名曰橘泉。结有诗曰:『灵橘无根井有泉,世间如梦又千年。乡关不见重归鹤,姓字今为第几仙?风冷露坛人悄悄,地闲荒径草绵绵。如何蹑得苏君迹,白日霓旌拥上天。』《摭遗》
  史载:结自幼不羁,年十七,乃折节向学。天宝中,擢上第。苏元明见肃宗荐之,结上时议三篇,帝悦。代宗立,授著作郎。久之,拜道州刺史,流亡归者万余。进容管经略使,民乐其教,立石颂德。结作〈自释篇〉,词曰:『河南,元氏望也。结,元子名也。次山,结字也。少居商余山,着《元子》十篇,故以元子称。兵兴逃乱,入猗玕洞,始称猗玕子。后家瀼滨,乃自称浪士。及有官,人言浪者亦漫为官乎?呼为漫郎。既客樊上,漫遂显。樊左右皆渔者,少长相戏,更曰聱叟。为其不相从听,不相钩加,带笭箵而尽船,独聱齖而挥车也。酒徒得此,又曰:公之漫其犹聱乎?公守著作,不带笭箵乎?又漫浪于人间,得非聱齖乎?公漫久矣,可以漫为叟。于戏!吾不从听于时俗,不钩加于当世,谁是聱者?吾欲从之。彼聱叟不惭带乎笭箵,吾又安能薄乎著作?彼聱叟不羞聱齖于邻里,吾又安能惭漫浪于人间?取而醉人议,当以漫叟为称;直荒浪其性情,诞漫其所为,使人知无所存有,无所将待。乃为语曰:能带笭箵,全独而保生。能学聱齖,保宗而全家声也。如此,漫乎非耶!』
萧颖士
  〈越江秋曙〉云:『扁舟东路远,晓月下江濆,潋滟信潮上,苍茫孤屿分。林声寒动叶,水气曙连云。暾日浪中出,榜歌天际闻。伯鸾常去国,安道惜离群。延首剡溪近,咏言怀数君。』
  颖士字茂挺。年四岁,知属文。开元中,举进士第一,名高天下,一时知名士,皆执弟子礼受业焉,时号萧夫子。已倭国遣使入朝,自陈国人愿得萧夫子为师,诏不许。与陆据、李华善。尝偕二人游洛龙门,读道旁碑,颖士一览即诵,华再阅,据三之。闻者以是定三人品第。颖士有奴,役十年,笞楚惨毒,或劝其去,奴曰:『非不能去,爱其才耳。』
李华
  〈仙游寺〉云:『舍事入樵径,云木深谷口。万壑移晦明,千峰转前后。嶷然龙潭上,石势若奔走。开坼秋天光,崩腾夏雷吼。灵溪自兹好,纡直互纷纠。听声静复喧,望色无更有。冥冥翠微下,高殿映杉柳。滴滴洞穴中,悬泉响相扣。昔时秦王女,羽化年代久。日暮松风来,萧声生左右早窥神僊箓,愿结芝朮友。安得羡门方,青囊系吾肘。寺有龙潭穴、弄玉祠。』
  华字遐叔,赵州人。尝作〈含元殿赋〉,赋成,以示萧颖士。颖士曰:『〈景福〉之上、〈灵光〉之下。』时谓不及颖士,而华自疑过之,因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搉,已成,谬为故书,杂置梵书之庋。他日与颖士翻及,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拟?』颖士曰:『君若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
裴迪
  迪,关中人。与王维、崔兴宗居终南。〈游辋川别集〉十首最佳:〈孟城坳〉云:『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华子冈〉云:『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 山翠拂人衣 。 』〈斤竹岭〉云:『明流纡且直,绿筱密复深。一径通山路,行歌望旧岑 。』〈鹿柴〉 云:『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麚迹。』〈木兰柴〉云:『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茱萸沜〉云:『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宫槐陌〉云:『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南垞〉云:『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慢。』〈金屑泉〉云:『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白石滩〉云:『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辛夷坞〉云:『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翫。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云:『归山深浅去,须尽邱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祖咏
  〈终南望余雪〉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此咏应试赋此题,纔得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
邱为
  〈左掖梨花〉云:『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与王维同赋。
  为,嘉兴人。事继母孝,常有灵芝生堂下。累官太子右庶子。卒年九十六。有集行世。
李颀
  颀,东川人。开元进士。为诗尤善七言律。胡元瑞曰:『流澌腊月』极雄浑而不笨,『花宫仙梵』至工密而不纤。『远公遁迹』之幽,『朝闻游子』之婉,皆可独步千载。
  〈寄司勋卢员外〉云:『流澌腊月下河阳,草色新年发建章。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归鸿欲度千门雪,侍女新添五夜香。早晚荐雄文似者,故人今已赋〈长杨〉。』
  〈宿莹公禅房闻梵〉云:『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夜动霜林惊落叶,晓闻天籁发清机。萧条已入寒空静,飒沓仍随秋雨飞。始觉浮生无住着,顿令心地欲皈依。』
  〈题璇公山池〉云:『远公遁迹庐山岑,开士幽居祇树林。片石孤峰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此外俗尘都不染,惟余元度得相寻。』王元美曰:『远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兹案:綦毋潜云:『开士度人久,空岩花雾深。』郎士元云:『高僧本姓竺,开士旧名林。』益信唐人每多用此。
  〈送魏万之京〉云:『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度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地,空令岁月易蹉跎。』
刘□虚
  〈阙题〉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綦毋潜
  潜,字季通,荆南人。〈宿龙兴寺〉云:『香剎夜忘归,松青古殿扉。灯明方丈室,珠系比邱衣。白日传心净,青莲喻法微。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
武元衡
  殷璠《丹阳集》云: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雨,烟开碧树渚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朓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曾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娥愁』。人讶其大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死于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诏募捕,竟得贼。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锜之必反,已而锜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骜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刘梦得有〈代静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画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考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借托于静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欤!《韵语阳秋》
孟郊
  《隐居诗话》云: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暇,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何也?
  葛立之曰: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秋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令白府以尉代之,分其半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者笙竽之乐也。
张继
  继字懿孙,兖州人。〈枫桥夜泊〉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雨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李于鳞曰:『寒山寺在吴县西,计有功谓此地有夜半钟,名无常钟,欧阳以为语病,非也。然亦不止姑苏有之,于鹄「遥听维山半夜钟」,白乐天「半夜钟声后」,皇甫冉「夜半隔山钟」,温庭筠「无复松窗半夜钟」,陈羽「隔水悠扬午夜钟」,乃知唐人诗多用此。』胡元瑞曰:『「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钟声闻否未可知。』
陈标
  元和十三年,进士献陈标献诸先辈诗曰:『春官南院院墙东,晓色初明日色红。文字一千重马拥,喜逢三十二人同。眼看鱼变辞凡水,心逐莺飞出瑞风。莫怪云泥从此别,总曾惆怅去年中。』《摭古》
窦牟 窦群 窦庠
  窦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毘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寖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曰:『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雨多重译,壶觞每独谣。』庠诗不多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岂非为群而言乎?然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常、巩已见原集。
狄焕
  《雅言系述》云:狄焕字子炎,唐相国梁公之后。寄于南岳,以林泉自适。〈题柳〉云:『天南与天北,此处影婆娑。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雨余笼灞岸,烟暝夹隋河。自有佳名在,秦松继得么?』
  〈送人游邵〉云:『春光正渺渺,送别两依依。烟里棹将远,渡头人未归。渔家侵迭浪,岛树挂残晖。况入湖、湘路,那堪花乱飞!』
姚嵒杰
  姚嵒杰,梁国公崇之裔。弱冠通坟典,以诗酒游江左,凌忽前达,旁若无人。干符中,颜标典鄱阳,初创鞠场,请嵒杰纪其事,文成千余言。标欲刊去一两字,嵒杰大怒。既而标已睚眦而勒石,遂令覆碑于地,以车拽之,磨去。嵒杰以一篇寄之曰:『为报颜公识我么?我心唯只与天和。眼前俗物关情少,醉后青山入梦多。田子莫嫌弹铗恨,宁生休唱饭牛歌。圣朝若为苍生计,也合公车到薜萝。』
廖图
  图字赞禹,虔州人。文学博赡,为时辈人所服。湖南马氏辟幕下,奏天策府学士。与刘禹、李宏皋、徐仲雅、蔡昆、韦鼎、释虚中、齐己俱以文藻知名,更唱迭和。有集行于世。〈赠宗陵上人〉云:『暂把枯藤倚壁根,禅堂初创楚江濆。直疑松小难留鹤,未信山低住得云。草接寺桥牛笛近,日衔村树鸟行分。每来共忆曾游处,万壑泉声绝顶闻。』又和人赠沈彬诗云:『冥鸿迹在烟霞上,燕雀休夸大厦巢。名利最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逼真但使心无着,混俗何妨手强抄。深喜卜居连岳邑,水边松下得论交。』僧齐己寓渚宫,与图相去千里,而每有书往来。临终有绝句寄图兄弟云:『僧外闲吟乐最清,年登八十丧南荆。风骚作者为商榷,道去碧云争几程。』《雅言杂录》
王正白
  《青琐后集》云:王正白,唐末大播诗名。尝作〈御沟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青。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顾向急流倾。』示贯休。休曰『剩一字。』正白扬袂而去。休曰:『此公思敏。』书一『中』字于掌。逡巡正白回曰:『此中涵帝泽。』休以掌中示之。不异所改。
陆希声
  《鉴诫录》云:陆希声以双钩写字法授僧巩光。巩光入长安,为翰林供奉,而希声尚未达,以诗寄巩光曰:『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湖洴澼人。』巩光感其言,荐希声,后至宰相。
孙偓
  《北梦锁言》云:唐相国孙公偓,宽裕通简。曾乘轺至蜀,诣杜光庭受箓。乃曰:『尝遇至人话及时事,每有高楼之约。』后登庸二府,竟出官南岳,寄杜先生诗,其要曰:『蜀相信难遇,楚乡心更愁。我行同范蠡,师举效浮邱。他日相逢处,多应在十洲。』唐末朝廷罹谷水白马驿之祸,惟孙获免。
王轩
  《翰府名谈》云:唐王轩字公远。因游苎萝山,问西施之遗迹,留诗于石上曰:『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溪石,不见浣溪人。』回顾见一女子,素衣琼佩,谓轩曰:『妾自吴宫离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轩知其异,又贻诗曰:『佳人去千载,溪山久寂寞。野水浮白烟,岩花自开落。猿鸟旧清音,风月闲楼阁。无语立斜阳,幽人入天幕。』西子曰:『子之诗美矣,不尽妾之所寄也。』乃答轩诗曰:『高花岩外晓相鲜,幽鸟雨中啼不歇。红云飞过大江西,从此人间怨风月。』既暮已散,期来日会于水滨。翌日轩往,则西子已在焉,又相与饮。轩诗曰:『当时计拙笑将军,何事安邦赖美人?一似仙葩入吴国,从兹越国更无春。』西子见之,怨慕久之, 又曰:『云霞出没群峰外,鸥鸟浮沉一水间。一自越兵齐振起,梦魂不到虎邱山。』既夜乃散。异日又相遇而留者逾月乃归。郭素闻王轩之事,游苎萝,留诗于泉石间,莫知其数,寂无所遇。无名子嘲之曰:『三春桃李苦无言,却被斜阳鸟雀喧。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闻者大笑。
陈绹《唐诗》作陶
  《江南野录》云:陈绹,剑浦人。好游学,善解天文,长于雅颂。有诗曰:『中原莫道无麟凤自是皇家结网疏。』与水巢任畹相善,寄之诗曰:『好向明时荐遗逸,莫教千古吊灵均。』晚绝缙绅之望,以修养为事。有诗曰:『乾坤见了文章懒,龙虎成时印绶疏。』又曰:『蟠溪老叟无人用闲把□梨教《六韬》。』又曰:『近来世上无徐庶,谁向桑麻识卧龙?』绹隐西山,产药物数十种开、宝中,尝见一叟角发被褐,与一炼师舁药入城,鬻之获资,则求鲊就炉对饮,旁若无人。歌曰『蓝采和,尘事纷纷事更多。争如卖药沽酒饮,归去深崖拍手歌。』疑其为绹焉。或曰得仙矣。
  《北梦琐言》云:陈绹诗有:『江湖水清浅,不足掉鲸尾。』『饮水狼子瘦,终日鹧鸪寒。』又:『一鼎雌雄金液火, 十年寒暑鹿麑衣。 寄语东流任斑鬓 ,向隅终守铁蓑衣。』诗如此不可殚纪。
  绹字嵩伯,自称三教布衣。有《文录》十卷。传严宇牧豫章,绹隐居,操行清洁,宇欲挠之,遣小妓莲花往侍焉。绹殊不采,妓乃献诗求去云:『莲花为号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神女下阳台。』后人移其事为陈图南,非也。
张绰
  《桂林聚谈》云:咸通中,有进士张绰,下第游江、淮,养气耽奇,只以炉火为事。题壁曰:『争那金乌何?欲上飞不住。红炉谩烧药,玉颜安可驻?今年花落枝,明年花满树。不如且饮酒,莫管流年度。』人异之。不喜妆饰,多糜旗亭而好杯。人召饮,若遂意,则索纸剪蝴蝶三十二,以气吹之,成列而飞,如此累刻,以指收之,俄皆在手。见者求之,即以他事为阻。尝游盐城,多为酒困。非类相竞,留系邑中,醒乃课述,为陈情二章献狄令,乃释之。诗云:『门风长有蕙兰馨,鼎族家传霸国名。容貌静悬秋月彩,文章高振海涛声。讼堂无事调琴轸,郡阁何妨醉玉觥?今日东流桥下水,一条从此镇长清。』自后宰欲传其术,张云:明府勋贵家流,年少而宰剧邑,多声色犬马之求,未暇忘味。因赠诗云:『何用梯媒向外求?长生只在内中修。莫言大道人难得,自是行心不到头。』去之日,乘醉,因求捣网纸剪二鹤于厅前,俄而翔飞,乃曰:『汝先去,吾即后来。』狄令亦醉。其所题云:『自不会天下,经书在腹内。身却腾腾处世间,心即逍遥出天外。』江南好事者,尚记上升时事。
太上隐者
  《古今诗话》云:人莫知其本末,好事者从问其姓名,不答,留诗一绝云:『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吕仙翁
  《雅言杂载》云:吕仙翁名嵒,字洞宾。本关右人。咸通初,举进士不第。巢贼为梗,携家隐于终南山。学老子法,绝世辟谷,变易形骸。尤精剑术。往往有人于关右途路间与之相逢,多不显姓名。以其趋舍动作,异于流俗,故为人所疑。又为篇咏章句,间泄露其意。尝有诗送钟离先生云『得道归来相见难,又闻东去幸仙坛。杖头春色一壶酒,顶上云攒五岳冠。饮海龟儿人不识,烧山符手鬼难看。先生去后应难老,乞与贫儒换骨丹。』〈赠薛道士〉云:『落魄薛道士,年高无白髭云中卧看石,雪里去寻碑。夸我吃大酒,嫌人念小诗。不知甚么汉?一任辈流嗤。』
  又刘斧《摭遗》云:先生,唐僖宗时人。避寇乱,多游湖、湘间,或梁、魏之地。尝游大云寺与寺僧多唱和。会有诗赠翁,翁乃依韵和曰:『三千里外无佳客,七百年前云外身。行满蓬莱为别馆,道成瓦砾是黄金。待宾榼里尝存酒,化药炉中别有春。积德求师何患少?由来天地不私亲。』一日游寂简观,淬剑于石,作诗赠道士侯日晦曰:『欲整锋鉊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岸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奸血点流随水尽, 凶膏今逐渍痕销。 削除浮世不平事, 与尔相将上九霄。』尝游长沙智度寺,赠僧惠觉诗曰:『达者推心兼济物,圣贤传法不离真。请师开诉西来意,七祖如今未有人。』临行题壁上云:『唐室进士,今时神仙。足斗紫雾,却归洞天。』众方知其为吕仙翁也。
  《古今诗话》云:宿州天庆观西庑下,有石刻二诗,盖至道中有卖墨人,尝游于此,一日题诗曰:『秋景萧萧叶乱飞,庭松影里坐移时。云迷鹤驾何方去?仙洞朝元失我期。』又曰:『肘传丹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鹤观古坛槐影里,悄无人迹户长扃。』人以为吕仙翁诗也。
  又云 : 岳阳楼有碑极大, 乃李观记吕仙翁笔迹。 李知贺州日,有道士相访,自云吕先生,诵〈过岳阳楼诗〉云:『唯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李亦不晓。后知岳州,有白鹤寺僧见过,道及吕仙翁尝憩于寺前松下,有老人自松梢冉冉而下,致恭于先生之前曰:『某松之精也,今见先生过,礼当致谒。』吕书一绝于寺壁而去:『独自行来独自卧,无限世人不识我。惟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后郡守为创亭于松下,名曰回先生云。
韩湘
  《青琐集》云:韩湘字清夫,文公侄孙也。落魄不羁,文公勉之学。湘曰:『湘之所学,非公知之。』公令作诗以观其志。诗曰:『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傍夜流琼液,凌晨咀绛霞。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宝鼎存金虎,元田养白鸦。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有人能学我,同共看仙葩。』公览而戏之曰:『子能夺造化耶?』湘曰:『此事甚易。』公为开尊,湘聚土以盆覆之,良久花开, 乃碧花二朵, 于花间拥出金字诗一联云: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公未晓其句意。湘曰:『事久可验。』遂告去。未几,公为佛骨事谪潮州一日,途中遇雪,俄有人冒雪而来,乃湘也。湘曰:『忆花上之句乎?正今日事也。』公询其地,即蓝关,嗟叹久之。曰:『吾为汝足此诗。』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明除弊政,岂于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须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公别湘诗曰:『人才为世古来多,如子雄文世孰过?好待功名成就日,却抽身去上烟萝。』湘别公诗曰:『举世多为名利醉,伊余独向道中醒。他时定是飞升去,冲破秋云一点青。』
许鹊真人
  许鹊真人,唐末,游南岳招仙观,壁上题歌一首云:『洪炉烹锻人性命,器用不同分皆定。妖精鬼魅斗神通,只自干邪不干正。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还为万灵威圣力,移月在南日在北。玉是玉兮石是石,蕴弃深泥终不易。邓通饿死严陵贫,帝王岂是无人力?丈夫未达莫相侵攀龙附凤损精神。』题后数日,上升。
僧智潜
  开元中,有儒士登钟南山得句云:『野迥云根阔,山高树影长。』私心自负,吟讽之际,忽闻空中语云:『未若「天河虽有浪,月桂不闻香」。』儒士不胜喜,以为己有。归夸于僧智潜,掩鼻笑曰:『臭气可掬,何足多也!』儒士惊愕,遽以实告。自此又号鉴文大师。有〈浮沤篇〉行世。出《零陵总记》。
僧干康
  干康,零陵人。齐己在长沙,居湘西道林寺,干康往谒之。齐己知其为人,使谓曰:『我师门仞,非诗人不游,大德来,非诗人耶?请为一绝以代门剌。』干康诗曰:『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烹茶童子休相问,报道门前是衲僧。』齐己大喜,日与款接。及别,以诗送之。干康有〈经方干旧居〉诗云:『镜湖中有月,处士后无人。荻笋抽高节,鲈鱼跃老鳞。』为齐己所称。干德中,左补阙王伸知永州,康捧诗见。伸睹其老丑,曰:『岂有状貌如此,能为诗乎?宜试之』时积雪方消,命为诗。康曰:『六出奇花已住开,郡城相次见楼台。时人莫把和泥看,一片飞从天上来。』伸惊曰:『其旨不浅,吾岂可以貌相人也!』待以殊礼。
僧元览
  《古今诗话》云:大历末,禅僧元览住荆州陟岵寺,道高风韵,人不可亲。章璪尝画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咏之,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曰:『无事疥吾壁也。』僧那即其甥发瓦,探坏墙,熏鼠,览未尝责。弟子议论,而布衣一食,亦不称之。或怪问之,乃题诗于竹曰:『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
裴夫人
  元微之自会稽拜尚书左丞,到京,未逾月,出武昌,诗赠夫人裴氏曰:『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自恨风尘眼,看他远地花。碧幢还照耀,红粉莫咨嗟。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夫人答曰:『使门初拥节,御苑柳丝新。不是悲殊命,惟愁别近亲。黄鹂啼古木,朱履从清尘。想到千山外,沧浪正暮春。』
张暌妻侯氏
  《抒情集》载:会昌中,边将张暌防戎十有余年,其妻侯氏绣回文作龟形诗,诣阙进上。诗曰『暌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整妆?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开箱迭练常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绣作回文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敕赐绢三百疋,以彰才美。

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 [清] 周济

序曰: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
 
论曰:
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便刻削,清正愈钩勒,愈浑厚。

耆卿镕情入景,故淡远。方回镕景入情,故秾丽。

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然清真沈痛至极,仍能含蓄。

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只是偏才,无大起落。

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

西麓宗少游,径平思钝,乡愿之乱德也。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沈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

韩、范诸巨公,偶一染翰,意盛足举其文,虽足树帜,故非专家;若欧公则当行矣。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扬州慢》:准左名都,竹西佳处。〕寒酸处、〔《法曲献仙音》: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补凑处、〔《齐天乐》:邠诗温与,笑蓠落呼灯,世间儿女。〕敷衍处、〔《凄凉犯》追念西湖上半阕。〕支处、〔《湘月》:旧家乐事谁省。〕复处,《一萼红》:翠藤共,闲穿径竹,记曾共西楼雅集。〕不可不知。

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

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沈透处,可以起懦。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

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幽折处,大胜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

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纤巧。粗俗之病易见;纤巧之习难除,颖悟子第,尤易受其熏染。余选梅溪词,多所割爱,盖慎之又慎云。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

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影,逐韵凑成,豪无脉胳,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

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

皋文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迳所限耳。梦窗立意高,取迳远,皆非馀子所及。惟过嗜饾饤,以此被议。若其虚实并到之作,虽清真不过也。

竹屋、蒲江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声耳。

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

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迳,有门迳,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迳,无门迳,故似易而实难。初学琢得五七字成句,便思高揖晏、周,殆不然也,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此当时之软平勾领,原非雅音。若托体近俳,而择言尤雅,是名本色后语,又不可抹煞矣。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伪有辨,真伪尤难辨。稼轩豪迈是真,竹山便伪;碧山恬退是真,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

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山,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有声响,莫草草乱用。

阳声字多则沈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

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

“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叠则聱牙,邻则无力。

双声叠韵字,要著意布置,有宜双不宜叠,宜叠不宜双处。重字则既双且叠,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

硬字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

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

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叠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字。

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节处。如《金缕曲》中第四韵,煞上则妙,领下则减色矣。

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文人卑填词小道,未有以全力注之者。其实专精一二年,便可卓然成家。若厌难取易,虽毕生驰逐,费烟楮耳!余少嗜此,中更三变,年逾五十,始识康庄。自悼冥行之艰,遂虑问津之误;不揣挽陋,为察察言。退苏进辛,纠弹姜、张。剟刺陈、史,芟夷庐、高,皆足骇世。由中之诚,岂不或亮?其或不亮,然余诚矣!

道光十有二年冬十一月八日止庵周济记于春水怀人之舍

答万季埜诗问

[清] 冯班

昨东海诸英俊问:“出韵诗,唐人多有之,而王麟洲极以为非,何也?”答曰:“出韵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声字,出韵何伤?盖起句不在韵数中,故一绝止言二韵,一律止言四韵。如《滕王阁诗》,本是六韵,而序云:‘四韵俱成。’以‘渚’、‘悠’不在韵数中故也。”
  又问:“和诗必步韵乎?”答曰:“和诗之体不一:意如答问而不同韵者,谓之和诗;同其韵而不同其字者,谓之和韵;用其韵而次第不同者,谓之用韵;依其次第者,谓之步韵。步韵最困人,如相殴而自絷手足也。盖心思为韵所束,于命意布局,最难照顾。今人不及古人,大半以此。严沧浪已深斥之。而施愚山侍读尝曰:‘今人只解作韵,谁会作诗?’此言可畏。出韵必当严戒,而或谓步韵思路易行,则陷溺其心者然也。此体元、白不多,皮、陆多矣,至明人而极。”

  又问:“初、盛、中、晚之界云何?”答曰:“三唐与宋、元易辨,而盛唐与明人难辨。读唐人诗集,知其性情,知其学问,知其立志。明人以声音笑貌学唐人,论其本力,尚未及许浑、薛能,而皆自以为李、杜、高、岑。故读其诗集,千人一体,虽红紫杂陈,丝竹竞响,唐人能事渺然,一望黄茅白苇而已。唐、明之辨,深求于命意布局寄托,则知有金矢之别;若唯论声色,则必为所惑。夫唐无二‘盛’,盛唐亦无多人;而明自弘、嘉以来,千人万人,孰非盛唐?则鼎之真赝可知矣。晚唐虽不及盛唐、中唐,而命意布局寄托固在。宋人多是实话,失《三百篇》之六义。元诗犹在深入处。明诗唯堪应酬之用,何足言诗?”

  又曰:“下手处如何?”答曰:“姑言其浅处。如少陵《黑鹰》、曹唐《病马》,其中有人;袁凯《白燕》诗,脍炙人口,其中无人,谁不可作?画也,非诗也。空同云:‘此诗最著最下。’盖嫌其唯有丰致,全无气骨耳。安知诗中无人,则气骨丰致,同是皮毛耶?”又问:“唐人诗,尽如《黑鹰》、《病马》否?”答曰:“不能。崔鸳鸯、郑鹧鸪,皆以一诗得名,诗中绝无二人,有志者取法乎上耳。”诸君因以拙作相质。答曰:“眼见易远,下足处必近,后人何敢与古人同日语耶?”诸君相逼不已。答曰:“拙草名托物,非咏物也。如《蜂诗》云:‘利剑行空犹侠客,细腰成病似诗人。’《灯花》云:‘脂浮初夜根无托,灺落三更子不成。’《落花》云:‘来岁东皇别造蕊,不曾容汝复青枝。’其中有不佞在。无手病,有贤子,不处革运者,不得作此语也。”诸君又曰:“同朋发矢,方知中的与否,烦君亦作《白燕》诗见示。”偶尔妄言,撞此祸事,袁公必大笑于前,吾兄必大笑于今矣。

  问云:“今人忽尚宋诗如何?”答曰:“为此说者,其人极负重名,而实是清秀李于鳞,无得于唐。唐诗如父母然,岂有能识父母更认他人者乎?宋之最著者苏、黄,全失唐人一唱三叹之致,况陆放翁辈乎?但有偶然撞着者,如明道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忠厚和平,不灭义山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矣。唐人大率如此,宋诗鲜也。唐人作诗,自述己意,不必求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说好;宋人皆欲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说好,故不相入。然宋诗亦非一种,如梅圣俞却有古诗意,陈去非得少陵实落处。不知今世学宋诗者,尊尚谁人也?子瞻、鲁直、放翁,一泻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诗矣。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凯风》、《小弁》之意,断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诗其可已于世乎?”

  又问云:“人谓作诗须合于《三百篇》,其说如何?

  ”答曰:“未卵而求时夜,耳食者之言也。尚未识唐人命意遣辞之体,而轻言《三百篇》,可乎?且《三百篇风》与《雅》、《颂》异,变与正异,宋注与汉注异,仆实寡学,不敢妄说。如少陵《玄元庙诗》,谁人做得?尚只是变雅耳。卑之无甚高论,严绝宋、元、明,而取法乎唐,亦足自立矣。如杨妃事,唐人云:‘薛王沉醉寿王醒。’宋人云:‘奉献君王一玉环。’岂直金矢之界而已哉?使其作《凯风》《小弁》,必大诟父母矣。余所见《三百篇》仅此,馀实不能测也。《苕溪渔隐》曰:‘彼时薛王之死已久。’史学善矣,不必如是责酒以饱也。宋人长于文,而诗不及唐,三体不能辨。”

  又问:“宋、明之界云何?”答曰:“宋人不可轻也。宋诗如三家村叟,布袍草履,是一个人。明诗土偶蒙金。昨日已言之矣。唐人死话亦活,实话亦虚,明人反是。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六宫处处如秋水,不独长门玉漏长’,未见有几篇也。”

  又问:“丈丈何故舍盛唐而为晚唐?”答曰:“二十岁以前,鼻息拂云,何屑作‘中’‘晚’耶?二十岁以后,稍知唐、明之真伪,见‘盛唐体’被明人弄坏,二李已不堪,学二李以为盛唐者,更自畏人,深愧前非,故舍之耳。世人谁敢夸大步?士庶不敢作卿大夫事,卿大夫不敢作公侯事。自分稷、卨自许,爱君忧国之心,未是少陵,无其心而强为其说,纵得遣辞逼肖,亦是优孟冠裳,与土偶蒙金者何异?无过奴才而已。寒士衣食不充,居室同于露处,可谓至贫且贱矣,而此身不属于人。刁家奴侯服玉食,交游卿相,然无奈其为人奴也。二李、刁家奴,学二李者又重佁矣。”又问:“学晚唐者,宁无此过?”答曰:“人于诗文,宁无乳母?脱得携抱,便成一人。二李与其徒,一生在乳母怀抱间,脚不立地,故足贱也。谁人少时无乳母耶?”

  又问:“唐诗亦有直遂者,何以独咎宋人?”答曰:“世间龙蛇混杂,诚是淆讹公案也。七律自沈宋以至温李,皆在起承转合规矩之中。唯少陵一气直下,如古风然,乃是别调。白传得其直遂,而失其气。昭谏益甚。宋自永叔而后,竟以为诗道当然,谬引少陵以为据;而不知少陵婉折者甚多,不可屈古人以遂非也。且唐人直遂者亦不止少陵,皆少分如是,非诗道优柔敦厚之旨亦然,唯一叹耳!”

  又问:“少陵七律异于诸家处,幸示之。”答曰:“如‘剑外忽传收蓟北’等诗,全非起承转合之体,论者往往失之。于‘吹笛关山’篇,则曰次联应前首‘风’字‘月’字,三联叹美,有何关涉?不知此前六句皆兴,末二句方是赋,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论者谓‘蓬莱宫阙’篇,首句刺土木,次句刺祷祠,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有何关涉?不知此诗全篇皆赋,前六句追述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流落耳。更有异体如‘童稚情亲’篇,只须前半首,诗意已完,后四句以兴足之。去后四句,于义不缺;然不可以其无意而竟去之者,如画之有空纸,不可以其无树石人物而竟去之也。义山‘人生何处不离群’篇,前有后无,钱似此篇,故题曰:《杜工部蜀中离席》,乃拟此篇而作也。义山初时亦学少陵,如《有感》五言二长韵可见矣,到后来力能自立,乃别走《楚辞》一路,如《重感》七律,亦为‘甘露之变’而作,而体格迥殊也。介甫谓义山深有得于少陵,而止赞‘雪岭未归’一联,是见其炼句,而未见其炼局也。又唐人七言绝句,大抵由于起承转合之法,唯李、杜不然,亦如古风浩然长往,不可捉摸。此体最难,宋、明人学之,则如急流小棹,一瞬而过,无意味也”

  又问:“严沧浪之说诗,耑贵妙悟,如何?”答曰:“作诗者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宋、明死句。贵悟之言是也,但不言六义,从何处下手而得悟入?彼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耳。且道理之深微难明者,以事之粗浅易见者譬而显之。禅深微,诗粗浅,严氏以深微者譬粗浅,既已颠倒;而所引临济、曹、洞等语,全无本据,亦何为哉?”又告之曰:“唐人精于诗,而诗话则少;宋人诗离于唐,而诗话乃多。今人拘于宋人之说诗,而不问其与唐人违合,莫不称王称伯,狐魅后学,使尊奉己说;学之者亦尊奉一先生之言,如圣经王律,愚何人而敢为此?诸君皆智慧绝人,当自取法乎上。唐人数百家,各有能事,非鄙朽一人所能尽测也。已前所说,不过我心所见者云尔,非唐人止于此也。诸君当屏绝宋以后议论,细读唐人之诗,自必深有所得;不独王、李、钟、谭以己意判唐人者不足道,即鄙朽以唐人论唐人者,亦不足道。且人之学问,莫非以楔出楔;前去者是楔,后入者独非楔乎?唐人多有不合于汉、魏者,何况《三百篇》?‘功德天黑暗,女寸步不离’,坚守唐人之诗,犹是金屑在眼,后人之说,亦何为哉?至于羔雁应酬之用,则明人自有榘矱,可称当行作家,‘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

  诸君又曰:“《三百篇》之意渺矣,请更详言之。”答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发乎情,止乎礼义。所谓性情也。兴、赋、比、风、雅、颂,其体格也。优柔敦厚,其立言之法也。于六义中,姑置风、雅、颂而言兴、赋、比,此三义者,今之村歌俚曲,无不暗合,矫语称诗者自失之耳。如‘月子湾湾照九州’,兴也。‘逢桥须下马,有路莫登舟’,赋也。‘南山顶上一盆油’,比也。行之而不著之者也。明人多赋,兴、比则少,故论唐诗亦不中窍。如薛能云:‘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见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兴也。升庵误以为赋,谓其讥薄武侯。义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况神仙?托汉事以刺宪、武,比也。于鳞以为宫怨,评曰:‘望幸之思怅然。’吕望何等人物?胡曾诗云:‘当时未入非熊梦,几向斜阳叹白头。’非泳古人,乃自况耳。读唐诗须识活句,莫堕死句也。”

  又问:“命意如何?”答曰:“诗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显然可见。盖意从境生,熟读《新旧唐书》、《通鉴》、稗史,知其时事,知其处境,乃知其意所从生。如少陵《丽人行》,不知五杨所为,则‘丞相嗔’之意没矣。‘落日留王母’之刺太真女道士亦然。马嵬事,郑畋云:‘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与少陵‘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正同。此命意之可法者也。”

  又问:“布局如何?”答曰:“古诗如古文,其布局千变万化。七律颇似八比:首联如起讲、起头,次联如中比,三联如后比,末联如束题。但八比前中后一定,诗可以错综出之,为不同耳。七绝,偏师也,或斗山上,或斗地下,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者也。五律气脉须从五古中来,‘初’‘盛’皆然,中唐鲜矣。明人多以七律馀材成之,是以悉不足观。五绝最易成篇,却难得好。五古须通篇无偶句,汉、魏则然,晋、宋渐有偶句,履霜坚冰,至唐人遂成律。明之选唐诗者,‘中原还逐鹿’、‘秋气集南涧’皆置古诗中,盲矣。”

  问曰:“丈丈于唐诗,皆如义山《无题》之见作者意乎?”答曰:“是何言欤?安可浅视唐人也?茅塞之心,有见者,有不见者,有疑者。其见者,如韩偓《落花》云:‘眼寻片片随流去’,言昭宗之出幸也。‘恨满枝枝被雨侵’,言诸王之被杀也。‘纵得苔遮犹慰意’,望李克用、王师范之勤王也。‘若教泥汙更伤心’,恨韩建之为贼臣弱帝室也。‘临阶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悲硃温之将篡弑也。明人云:不读大历以后一字。其所自作,未有命意如晚唐此诗之深远者也,可易言‘初’‘盛’哉?疑者不可枚举,止就致尧言之。如‘动天金鼓逼神州’一律,观其起句及‘杜邮’、‘凤池’,酷似李茂贞兵犯京师,天子赐宰相杜让能死,代其姬人之作,而题又绝不相近。白传挽元微之云:‘铭旌官重威仪盛,骑吹声繁卤簿长。后魏帝孙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阳。’此诗有似具文见意。‘具文见意’,乃杜元凯《左传序》之言,谓但纪其事,不著议论而意自见。周伯弜以王建‘五色云中驾六龙’后二首却哀惜当之。此所不同者,极其褒美,无哀惜之义,即似讥刺,然与平生交情不合故也。”

  又问;“‘小犬隔花空吠影’,意何所指?”答曰:“太祖破陈友谅,贮其姬妾于别室,李善长子弟有窥觇者,故诗云然。李、高之得祸,皆以此也。”

  又问:“施愚山所谓今人只解作韵者若何?”答曰:“每得一题,守住五字,于《韵府群玉》、《五车韵瑞》上,觅得现成韵脚子,以句辏韵,以意辏句,扭捻一上,自心自身,俱不照管,非做韵而何?陷溺之甚者,遂至本是倡作,亦觅古人诗之韵而步之,乌得不为愚山所鄙哉?古诗不对偶,不论粘,不拘长短,韵法又宽。唐律悉反之,已是束缚事。若又步韵,陶、谢、李、杜,无以措手。”

  又问:“金圣叹谓唐诗必在第五句转,信乎?”答曰:“不尽然也。如曹鄴‘荻花芦叶满汀洲,一簇笙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玉簪恩重独生愁。’于第二联流水对中转去。杜少陵律诗如古诗,难论转处,而‘童稚情亲’篇竟无后半首,何以曰第五句转乎?起承转合,唐诗之大凡耳,不可固也。”

  又问曰:“丈丈极轻二李,与牧斋之论同乎?”答曰:“渠论于鳞者尽之矣,空同犹有屈处。于鳞才本薄弱,而又学问浅,见识卑;空同唯是心粗气浮,横戴少陵于额上,轻蔑一世,是可厌贱。若其匠心而出,如‘卧病一春违报主,啼莺千里伴还乡’,上句叙坐狱,得昌黎‘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造语之法;下句言人情凉薄,从《楚辞》‘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而来,岂馀人所及?以此诗情事,用不着少陵,只得匠心而出,所以优柔敦厚,深入唐人之室。若平生尽然,岂右涯量也?谢茂秦于明人中最不落节,而全集中无此深入处。观其所以教王、李诸公学唐人者,不过声色边事,见处可知。仲默才最秀,亦以见处不深,用于摹拟,入目灿然,吟泳即如嚼蜡。凤洲日出万言,不暇用心,何以能佳?中郎欲翻王、李,而力有不逮。至于钟、谭,直是兒童之见,何足言诗?”

  又曰:“请将风、雅、颂,再详细言之。”答曰:“《离骚》出于变风、变雅。唐人大抵宗之,不可具述。如‘明堂圣天子,月朔朝诸侯’、‘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数行泪,白首一穷鳞’、‘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盛唐人《早朝》诸篇,不可谓非《二雅》之遣音也。少陵《玄元庙诗》,极似《颂》体,而《颂》乃称道老君功德于宗庙中,此诗多讽刺,体似《颂》而意非也。今世用于宗庙中者,皆是元曲宫调,难以诗言,此义置之可也。”

  又问:“《尚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则诗乃乐之根本也。乐既变而为元曲,则诗全不关乐事;不关乐事,何以为诗?”答曰:“古今之变难言,夫子云:‘《雅》、《颂》各得其所。’则《三百篇》莫不入于歌喉。汉人穷经,声歌、意义,分为二途。太常主声歌,经学之士主意义,即失夫子《雅颂》正乐之意。而唐人《阳关三叠》,犹未离于诗也。迨后变为小词,又变为元曲,则声歌与诗,绝不相关矣,尚可以《尚书》之意求之乎?诗在今日,但可为文人遣兴写怀之作而已。汉人五言古诗,平淡高远,而乐府则浓谲吞吐;意者乐府入歌喉,而古诗已是遣兴写怀之作也。古今事变不能穷究矣。”

  问:“《焦仲卿妻》在乐府中,又与馀篇不同,何也?”答曰:“意者此篇如董解元《西厢》、今之数落《山坡羊》,乃一人弹唱之词,无可考矣。”

  问:“诗唯情景,其用处何如?”答曰:“《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叙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诗,叙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有清空如话之说,而少陵如‘暂往北乡去’等,却又全不叙景。在今卑之无甚高论,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寄情于景,如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哀乐之意宛然,斯尽善矣。明人于此,大不留心,所以无味。”

  问:“三唐变而愈弱,其病安在?”答曰:“须在此处识得唐人好处,方脱二李陋习。《左传》一人之笔,而前则典重,后则流丽,所托者然也,岂必前高于后乎?三唐人各自作诗,各自用心,宁使体格稍落,而不肯为前人奴隶,是其好处,岂可不知,而唯举其病?杨、刘学义山而不能流动,竟成死句。欧、苏学少陵,只成一家之体,尚能自立。至于空同,唯以高声大气为少陵;于鳞,唯以皮毛鲜润为盛唐,其义本欲振起‘中’‘晚’,而不知全无自己,以病为乐也。然在今日,遂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人肯用心。唐世功名富贵在诗,故唐世人用心而有变,一不自做,蹈袭前人,便为士林中滞货也。明代功名富贵在时文,全段精神,俱在时文用尽,诗其暮气为之耳。此间有二种人:一则得意者不免应酬,误以二李之作为唐诗,便于应酬之用;一则失意者不免代笔,亦唯二李最便故耳。”

  问:“六朝诗,多有本非诗人,偶然出句即绝佳者。唐人不然,何也?”答曰:“六朝体宽无粘,韵得叶用,粘缀但情真意切,得句即佳。故‘城上草’一篇,止十三字,而意味无穷。唐诗法严,非老于此工能之至者不佳也。此实唐诗难于古诗处,耳食者是古非唐耳。”

  问:“古诗如何?”答曰:“以文譬之,脱尽时文,方可入古文门庭。鄙人未尝于此有苦心,焉敢妄对?”

钝吟杂录

  • [清] 冯班

乐府至有明而业杂,出奴入主,三百年来,迄无定论。《钝吟杂录》中乐府诸论,折衷群言,归于一是,果有别裁伪体者,将不河汉斯言也。录其醇无疵者六则,与钱木庵《唐音审体》互参。时俗谬误,其知所返乎?雪樵识。
  ◎古今乐府论

  古诗皆乐也,文士为之辞曰诗,乐工协之于钟吕为乐。自后世文士或不闲乐律,言志之文,乃有不可施于乐者,故诗于乐画境。文士所造乐府,如陈思王、陆士衡,于时谓之“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则是文人乐府,亦有不谐钟吕,直自为诗者矣。乐府题目,有可以赋咏者,文士为之词,如《铙歌》诸篇是矣。乐府之词,在词体可爱,文士拟之,如“东飞伯劳”、《相逢行》、“青青河畔草”之类,皆乐府之别支也。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七言盛于时,诗赋多有七言,或有杂五七言者,唐人歌行之祖也。声成文谓之歌。曰“行”者,字不可解,见于《宋书乐志》所载魏、晋乐府,盖始于汉人也。至唐有七言长歌,不用乐题,直自作七言,亦谓之歌行。故《文苑英华》歌行与乐府又分两类。今人歌行题曰古风,不知始于何时?唐人殊不然,故宋人有七言无古诗之论。予按:齐、梁已前,七言古诗有“东飞伯劳”、“卢家少妇”二篇,不知其人、代,故题曰古诗也。或以为梁武,盖误也。如唐初卢、骆诸篇,有声病者,自是“齐梁体。”若李、杜歌行不用声病者,自是古调。如沈佺期“卢家少妇”,今人以为律诗。唐乐府亦用律诗。唐人李义山有转韵律诗。白乐天、杜牧之集中所载律诗,多与今人不同。《瀛奎律体》有仄韵律诗。严沧浪云:“有古律诗。”则古、律之分,今人亦不能全别矣。《才调集》卷前题云:古律杂歌诗一百首。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言律也;杂者,杂体也;歌者,歌行也。此是五代时书,故所题如此,最得之,今亦鲜知者矣。大略歌行出于乐府,曰“行”者,犹仍乐府之名也。杜子美作新题乐府,此是乐府之变。盖汉人歌谣,后乐工采以入乐府,其词多歌当时事,如《上留田》、《霍家奴》、《罗敷行》之类是也。子美自咏唐时事,以俟采诗者,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后,此体纷纷而作。总而言之:制诗以协于乐,一也;采诗入乐,二也;古有此曲,倚其声为诗,三也;自制新曲,四也;拟古,五也;咏古题,六也;并杜陵之新题乐府,七也。古乐府无出此七者矣。唐末有长短句,宋有词,金有北曲,元有南曲,今则有北人之小曲,南人之吴歌,皆乐府之馀也。乐府本易知,如李西涯、钟伯敬辈都不解。请具言之:李太白之歌行,祖述《骚》、《雅》,下迄梁、陈七言,无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讽刺沉切,自古未有也。后之拟古乐府,如是焉可已。近代李于鳞取晋、宋、齐、隋《乐志》所载,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剥,曰“拟乐府”。至于宗子相之乐府,全不可通。今松江陈子龙辈效之,使人读之笑来。王司寇《卮言》论歌行云:“有奇句夺人魄者。”直以为歌行,而不言此即是拟古乐府。夫乐府本词多平典,晋、魏、宋、齐乐府取奏,多聱牙不可通。盖乐人采诗合乐,不合宫商者,增损其文,或有声无文,声词混填,至有不可通者,皆乐工所为,非本诗如此也。汉代歌谣,承《离骚》之后,故多奇语。魏武文体,悲凉慷慨,与诗人不同。然史志所称,自有平美者,其体亦不一。如班婕妤“团扇”,乐府也。“青青河畔草”,乐府也。《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则《十九首》亦乐府也。伯敬承于鳞之后,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其评诗至云: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乐府之名本于汉。至《三百篇》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乐之大者,正以郊祀为本。伯敬乃曰:乐府之有郊祀,犹诗之有应制。何耶?又李西涯作诗三卷,次第咏古,自谓乐府。此文既不谐于金石,则非乐也;又不取古题,则不应附于乐府也;又不咏时事,如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直是有韵史论,自可题曰史赞,或曰咏史诗,则可矣,不应曰乐府也。诗之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轻重无准,唯在达其志耳。故孟子曰:“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西涯之词,引绳切墨,议论太重,文无比兴,非诗之体也。乃其叙语讥太白用古体,谬矣。西涯笔端高,其集中诗多可观。惜哉,无是可也。古书叙乐府,唯《宋书》最详整,其次则《隋书》及《南齐书》。《晋书乐志》皆不如也。郭茂倩《乐府诗集》为诗而作,删诸家乐志作序,甚明而无遣误,作歌行乐府者,不可不读。左克明乐府,只取堪作诗料者,可便童蒙学诗者读之。杨铁老作乐府,其源出于二李、杜陵,有古题者,有新题者,其文字自是“铁体”,颇伤于怪。然笃而论之,自是近代高手,太白之后,亦是一家,在作者择之。今太常乐府,其文用诗。黄心甫作《扶轮集》序云:“今不用诗。”非也。余尚及闻前辈有歌绝句者,三十年来亦绝矣。宋人长短句,今亦不能歌。然嘉靖中善胡琴者,犹能弹宋词。至于今,则元人北词亦不知矣,而词亦渐失本调矣。乐其亡乎!诗之不合于古人,余能正之也;乐之亡,如之何哉?

  ◎论乐府与钱颐仲

  “诗言志,歌永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然后协之金石丝管,诗莫非乐也。乐府之名,始于汉惠,至武帝立乐府之官,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采诗夜诵,有赵、代、齐、魏之歌;又使司马长卿等造十九章之歌,此乐府之始也。迨魏有三调歌诗,多取汉代歌谣,协之钟律,其辞多经乐工增损,故有本辞与所奏不同,《宋书乐志》所载是也。陈王、陆机所制,时称“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则疑当时乐府,有不能歌者,然不能明也。汉时有苏、李五言,枚乘诸作,然吴兢《乐录》有古诗。而李善注《文选》,多引枚乘乐府,诗文皆在古诗中,疑五言诸作,皆可歌也。大略歌诗分界,疑在汉、魏之间。伶伦所奏,谓之乐府;文人所制,不妨有不合乐之诗。乐之所用,在郊庙宴享诸大体,或有民间私造,用之宴饮者。唐之五七言律长短句,以及今之南北词,皆乐也,其体亦何常之有?乐府中又有灼然不可歌者,如后人赋《横吹》诸题,及用古题而自出新意,或直赋题事,及杜甫、元、白新乐府是也。歌行之名,本之乐章,其文句长短不同,或有拟古乐府为之,今所见如鲍明远集中有之,至唐天宝以后而大盛,如李太白其尤也。太白多效三祖及鲍明远,其语尤近古耳。酷拟之风,起于近代。李于鳞取魏、晋乐府古异难通者,句摘而字效之,学者始以艰涩遒壮者为乐府,而以平典者为诗。吠声哗然,殆不可止。但取乐府诗集中所载读之,了然可见。盖魏、晋乐章,既由伶人协律,声有短长损益,以文就之,往往合二为一,首尾都不贯,文亦有不尽可通者,如《铙歌》声词混填,岂可更拟耶?乐工务配其声,文士宜正其文。今日作文,止效三祖,已为古而难行矣;若更为其不可解者,既不入乐,何取于伶人语耶?亦古人所不为也。汉诗之无疑者,唯《文选》班姬一章,亦乐府也。兴深文典,与苏、李诸作何异?总之,今日作乐府:赋古题,一也;自出新题,二也。舍此而曰某篇似乐府语,某篇似诗语,皆于鳞、仲默之敝法也。选诗者至汲取其难通以为古妙,此又伯敬、友夏之谬也。所知止此而已。

  ◎论歌行与叶祖德

  晋、宋时所奏乐府,多是汉时歌谣,其名有《放歌行》、《艳歌行》之属,又有单题某歌、某行,则歌行者,乐府之名也。魏文帝作《燕歌行》,以七字断句,七言歌行之滥觞也。沿至于梁元帝,有《燕歌行集》,其书不传,今可见者,犹有三数篇。于时南北诗集,卢思道有《从军行》,江总持有《杂曲文》,皆纯七言,似唐人歌行之体矣。徐、庾诸赋,其体亦大略相近。诗赋七言,自此盛也。迨及唐初,卢、骆、王、杨大篇诗赋,其文视陈、隋有加矣。迤于天宝,其体渐变。然王摩诘诸作,或通篇丽偶,犹古体也。李太白崛起,奄古人而有之,根于《离骚》,杂以魏三祖乐府,近法鲍明远,梁、陈流丽,亦时时间出,谲辞云构,奇文郁起,后世作者,无以加矣。歌行变格,自此定也。子美独构新格,自制题目,元、白辈祖述之,后人遂为新例,陈、隋、初唐诸家,渐澌灭矣。今之歌行,凡有四例:咏古题,一也;自造新题,二也;赋一物、咏一事,三也;用古题而别出新意,四也。太白、子美二家之外,后人蔑以加矣。

  ◎正俗

  古人之诗,皆乐也。文人或不闲音律,所作篇什,不协于丝管,故但谓之诗。诗与乐府从此分区。又乐府须伶人知音律增损,然后合调。陈王、士衡多有佳篇,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则于时乐府,已有不歌者矣。后代拟乐府,以代古词,亦同此例也。文人赋乐府古题,或不与本词相应,吴兢讥之,此不足以为嫌,唐人歌行皆如此。盖诗人寓兴,文无定例,率随所感。吴兢史才,长于考证,昧于文外比兴之旨,其言若此,有似鼓瑟者之记其柱也。必如所云,则乐府之文,所谓床上安床,屋上架屋,古人已具,何烦赘剩耶?又乐府采诗以配声律,出于伶人增损并合,剪截改窜亦多,自不应题目,岂可以为例也?杜子美创为新题乐府,至元、白而盛。指论时事,颂美刺恶,合于诗人之旨,忠志远谋,方为百代鉴戒,诚杰作绝思也。李长吉歌诗,云韶工人皆取以协金石。杜陵诗史,不知当时何不采取?《文苑英华》又分歌行与乐府为二。歌行之名,不知始于何时?魏、晋所奏乐府,如《艳歌行》、《长歌行》、《短歌行》之类,大略是汉时歌谣,谓之曰“行”,本不知何解。宋人云:体如行书。真可掩口也。既谓之歌行,则自然出于乐府,但指事咏物之文,或无古题,《英华》分别,亦有旨也。

  伶工所奏,乐也。诗人所造,诗也。诗乃乐之词耳,本无定体,唐人律诗,亦是乐府也。今人不解,往往求诗与乐府之别,钟伯敬至云某诗似乐府,某乐府似诗。不知何以判之?只如西汉人为五言者二家,班婕妤《怨诗》,亦乐府也。吾亦不知李陵之词可歌与否?如《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诗,知《十九首》亦是乐府也。汉世歌谣,当骚人之后,文多遒古。魏祖慷慨悲凉,自是此公文体如斯,非乐府应尔。文、明二祖,仰而不迨,大略古直。乐工采歌谣以配声,文多不可通,《铙歌》声词混填,不可复解是也。李于鳞之流,便谓乐府当如此作。今之词人,多造诡异不可通之语,题为乐府。集中无此辈语,则以为阙。《乐志》所载五言四言,自有雅则可诵者,岂未之读耶?

  陆士衡《拟古诗》、江淹《拟古三十首》,如抟猛虎,捉生龙,急与之较,力不暇,气格悉敌。今人拟诗,如床上安床,但觉怯处种种不逮耳。然前人拟诗,往往只取其大意,亦不尽如江、陆也。

饮冰室评词

[清] 梁启超

乙卷 北宋词
  〈燕山亭〉 裁剪冰绡
  昔人言宋徽宗为李后主后身,此词感均顽艳,亦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
  〈蝶恋花〉 谁道闲情拋弃久
  稼轩〈摸鱼儿〉起处从此夺胎,文前有文,如黄河伏流,莫穷其源。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
  康南海谓起二句,纯是华严境界。
  〈桂枝香〉 登临文目
  李易安谓介甫文章似西汉,然以作歌词,则人必绝倒。但此作却颉颃清真、稼轩,未可谩诋也。
  〈八声甘州〉 对萧萧暮雨洒江天
  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
  奇语。
  〈兰陵王〉 柳阴直
  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
  〈大酺〉 对宿烟收
  流潦妨车毂等语,托想奇拙,清真最善用之。
  〈满庭芳〉 风老莺雏
  最颓唐语,却最含蓄。
  〈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
  兔葵燕麦二句,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镕情入景也。
  〈西河〉 佳丽地
  张玉田谓清真最长处,在善融化古人诗句如自己出,读此词可见此中三昧。
  〈菩萨蛮〉 绿芜墙遶青苔院
  亡友陈通父最赏此语。
  〈好事近〉 摇首出红尘
  五词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翛远。
  〈声声慢〉 寻寻觅觅
  此词最得咽字诀,清真不及也。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
  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
丙卷 南宋词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
  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念奴娇〉 野塘花落
  此南渡之感。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
  无限感慨,哀同甫亦自哀也。
  〈贺新郎〉 绿树听啼
  〈贺新郎〉调以第四韵之单句为全首筋节,如此最可学。
  〈贺新郎〉 凤尾龙香拨
  琵琶故事,网罗胪列,乱杂无章,殆如一团野草。惟其大气足以包举之,故不觉粗率。非其人勿学步也。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
  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
  〈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
  〈鹧鸪天〉 枕散溪堂冷欲秋
  谭仲修最赏此二语,谓学词者当于此中消息之。
  〈玲珑四犯〉 叠鼓夜寒
  与清真之斜阳冉冉春无极,同一风格。
  〈绛都春〉 秋千倦倚
  陈通甫最赏之,谓其怨而不怒。
丁卷 国朝词
  〈贺新郎〉 万事催华发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梅村固知自爱者。
  〈疏影〉 空庭雨积
  体物入微,碧山却步。
附 录 北宋词
  〈卖花声〉 木叶下君山
  麦丈云:声可裂石。
南宋词
  〈好事近〉 凝碧旧池头
  麦丈云:赋体如此,高于比兴。
  〈鹊桥仙〉 茅檐人静
  麦丈云:当有所刺。
  〈水调歌头〉 万里云间戍
  麦丈云:菊坡虽不以词名,然此词豪迈,何减稼轩。
  〈谒金门〉 风不定
  麦丈云:静境妙观。
  〈念奴娇〉 闹红一舸
  麦丈云:俊语。
  〈长亭怨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
  麦丈云:浑灏流转,夺胎稼轩。
  〈八归〉 芳莲坠粉
  麦丈云:全首一气到底,刀挥不断。
  〈双双燕〉 过春社了
  麦丈云:讽刺。
  〈步蟾宫〉 东风又送酴酉縻信
  麦丈云:本色语。
  〈高阳台〉 修竹凝装
  麦丈云:秾丽极矣,仍自清空。如此等词,安能以七宝楼台诮之。
  〈八声甘州〉 渺空烟四远
  麦丈云:奇情壮采。
  〈湘春夜月〉 近清明
  麦丈云:时事日非,无可与语,感喟遥深。
  〈高阳台〉 浅萼梅残
  麦丈云:此言半壁江山,犹可整顿也。眷怀君国,盼望中兴,何减少陵。
  〈大圣乐〉 娇绿迷云
  麦丈云:此刺群小竞进,慨天下之将亡也。忧时念乱,往复低回。
  〈高阳台〉 接叶巢莺
  麦丈云:亡国之音哀以思。
国朝词
  〈虞美人〉 无聊笑捻花枝说
  麦丈云:俊句。
  以上梁启超评词及附录麦孟华评词,均见梁令娴《艺蘅馆词选》。甲卷唐五代词无梁启超评,故略。

近代词人逸事

[清] 张尔田

鹿潭,先君子学词之师也。性落拓。官两淮盐大使。罢官,避地东淘,杜小舫观察爱其才,时周给之。小舫之词,多出其手定。鹿潭素不善治生,歌楼酒馆,随手散尽。晚年与女子黄婉君结不解之缘,迎之归于泰州。又以贫故,不安于室。鹿潭则大愤,走苏州,谒小舫。小舫方署臬使,不时见鹿潭。既失望,归舟泊垂虹桥,夜书冤词,怀之,仰药死。小舫为经纪其丧。婉君闻之,亦以死殉。余从嫂黄亦家泰州,亲见婉君死状,言之甚悉。是亦词人之一厄也。鹿潭遗诗宗源瀚序,略及其事,而不能详云。
文小坡焯为瑛兰坡中丞子。一门鼎盛,兄弟十八,裘马丽都。惟小坡被服儒雅,少登乙科,官内阁中书,不乐仕进。旅食江苏,为巡抚幕客四十余年。善诙谐,工尺牍。故所历贤主人,无不善遇之。然其中落落,恒有不自得者。先君子讳上龢,字沚? ,曾从蒋鹿潭学词,从沉旭庭梧学画,与小坡为词画至交。时余家居苏州天灯巷。曾记一日大雪,晚饭后,小坡携? 具,敲门入,欲拉同赴盘门,观女伶林黛玉演戏。或曰︰「此是残花败柳。」小坡笑曰︰「我辈又何尝非残花败柳。」余隅坐,诵昔人句云︰「多谢秦川贵公子,肯持红烛赏残花。」小坡为太息久之,盖自伤其老而依人也。小坡填词之外,能画,兼工医术,自谓于音律有神悟。所着《词源斠律》,大抵依据《燕乐考原》。余为纠正数条,小坡大惊曰︰「是能传吾大晟之业者也。」金石小学,靡不综贯,皆非其至者,然自喜特甚。其斋中悬一联云:「籀说文九千字,治墨学十三篇。」杨守敬所书也。尊罍笔砚,事事精洁,有南宋江湖诗人风趣。鼎革后,以卖画为生,樵红别墅所藏,一夕散尽。光绪甲午,先君子弃官侨吴中,与小坡及张子苾诸君连举词社。小坡方有「比红」之赋,即所谓侍儿红冰是也。后遂归于小坡。乃于翦金桥卜西楼以贮之。《冷红词》一卷,大半咏此。小坡晚年营别墅于孝义坊,其东坡陀亘,按图经知为吴小城,赋词以张之。手种梅竹,极幽蒨之致。小坡殁后,吴印臣昌绶拟为保存其墅,余为题「侨吴旧筑」四字,后亦未果,闻已易主矣。孟劬记于观我生室。
  夔笙为两江总督端忠敏方幕客,为之审定金石,代作跋尾,忠敏极爱之。时蒯礼卿光典亦以名士官观察,与夔笙学不同,每见忠敏,必短夔笙。一日,忠敏宴客秦淮,礼卿又及夔笙。忠敏太息曰:「我亦知夔笙将来必饿死,但我端方不能看其饿死。」夔笙闻之,至于涕下。李审言,礼卿客也,有咏忠敏诗云:「轻薄子云犹未死,可怜难返蜀川魂。」自是有宴会,夔笙与审言必避不相见。噫,忠敏之爱才,无媿明珠太傅,而夔笙知己之感,虽死不忘,尤可念也。
  案:况李交恶事,据审言先生哲嗣语予,其先人咏忠敏诗云云,盖别有所指,非诋夔笙,或孟劬先生偶据传闻之语欤。编者附记。
  有一人谒培老,自言家贫,非作官不可。培老笑曰:「西山薇蕨,本我辈专利品,原不敢分润公等。」既而正色曰︰「我有一言奉告,作官尽管作官,切不可胡闹。」其人踧踖不安,逡巡而退。此仆在座亲闻者,殊可见此老风骨。
附录
  龙阳易实甫,仕而不达,渐简右江道,途出海上,临桂况蕙风见之,欣然道故,挟之肘腋曰:「吾抱道在躬。」归安朱强村,词流宗师,方其选三百首宋词时,辄携钞帙,过蕙风簃寒夜啜粥,相与探论。维时风雪甫定,清气盈宇,曼诵之声,直充闾巷。
  临桂王右遐于蕙风为前辈,同直薇垣,研讨词事。右遐每有所作,辄就蕙风订拍,蕙风谨严,屡作为之屡改,半塘或不耐,于稿尾大书「奉旨不改了」。
  海宁王静安,朴学大师,间作小词,亦循苏、辛一流,不肯昵昵作儿女子语。时客海上,梅子畹华方有《香南雅集》,一时名流,题咏藻绘,蕙风强静安填词,静安亦首肯,赋〈清平乐〉一章,题永观堂书。
  梅畹华演剧,一时无两,尝搬演彩楼配于上海之天蟾舞台。强村、蕙风,联袂入座,时姜妙香饰薛平贵,褴褛得彩球。强村忽口占云:「恨不将身变叫花。」蕙风应曰:「天蟾咫尺隔天涯。」转瞬成〈浣溪沙〉一解,曰:「不足为世人知之。」
  仁和邵伯褧,仪容整适,垂颐广颊,或曰:「此天官相。」
  淳安邵次公尝有所眷娉婷,残年风雨,戎马载途,乃自析津随至京师,次公欣然以造象属朋辈征题咏,曰采芳图,不逾年,娉婷他适,次公遂屏不复言。
  傅彩云以绝色负盛名,某名士嫟之,尝与蕙风同过酩酊,蕙风亦欣赏。迨其官浙东,彩云少不继,蕙风为作小笺,词意婉委,其人为致二百金慰之。
  归安朱强村暇辄行博,蕙风为赋词〈竹马子〉,以纪其事。或劝之曰:「久坐伤骨,久视伤脾。」强村曰:「不坐伤心。」
  南海谭瑑青久客京师,精治庖膳。客有北行者,以不得就一餐为恨。
  蕙风有芙蓉癖,濡染强村,微灯双枕,抵掌剧谈,往往中夜。
  安吉吴昌硕于书画篆刻负盛名,所居迩强村、蕙风,辄就夜谈。忽一日,吴姬宵遁,昌硕为之不欢。强村曰:「老人乃一往情深。」蕙风曰:「姬人一往,此老情深。」
  半塘字妾曰抱贤,蕙风就讯其义,唯唯曰:「余以贤自况而已。」
  伶女潘雪艳父事蕙风,迨蕙风殁,哭泣致赙,发引日,衣大布,随灵輀以行,途人侧目。
  嘉兴沉子培居上海,十年不涉歌场。自畹华来沪,遂往观剧,并作〈临江仙〉一解,时人以为难能。
  南海康长素傲岸自大,或于稠座请赴梨园,应曰:「余岂不畏人剽杀者耶。」
  铁岭文叔问之丧,康长素往哭之哀,即寝其书舍,午夜检叔问遗籍,丹铅几遍,弥为泫然,因辇之海上。叔问有姬字南柔,后叔问十五年卒,无以为葬。强村、蕙风约客醵资薶之虎邱,题冷红阁故姬南柔之墓,过者每为掩涕。
  南陵徐积余富藏书,尤好词籍,当选闺秀百家付剞人,裒然成集。或以元诗选故事告之曰:「行见裙钗罗列下拜。」
  或问强村翁:「晚岁何以少作词。」翁噱然曰:「理屈词穷。」以上《词林新语》三则,见《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三号
  番禺潘兰史先生,四十后,更字老兰,主香港华报、实报笔政。曾梓其文稿与游记、诗集,都为十四卷。而词则自《海山》、《花语》二集之后,未有继刊。有人传诵其香海别洪银屏校书云:「客里云萍情绪乱。便道欢场,说梦应肠断。莫惜深杯珍重劝。银筝醉死银灯畔。同是天涯何所恋。月识郎心,花也如侬面。东去伯劳西去燕。人生那得长相见。」右调〈蝶恋花〉。此词缠绵尽致,一往情深,置之子野、耆卿集中,不能过也。
  兰史尝游柏林,毡裘绝域,声教不同,碧眼细腰,执经问字,亦从来文人未有之奇也。所着《说剑堂集》,意幕定庵,而无其发风动气。兰史妇梁佩琼亦能诗词,其断句如「花阴一抹香如水,柳色千行冷化? 」,「花前怕倚回阑望,红是相思绿是愁」,皆凄婉可诵。梁卒,兰史赋《长相思词》十六章,闻者掩涕。
  兰史词已梓者,《海山词》、《花语词》、《珠江低唱》、《长相思词》四种。词笔自是一代作手,求诸近代中,于纳兰公子性德为近。并世词家,如浙江张蕴梅太史,亦嫌气促,遑论其他。
  兰史多情,尤多艳。居德意志时,有女史名媚雅者,授琴来柏林,彼此有身世之感,兰史赋〈诉衷情〉词云:「楼迥。人静。移玉镜。照银栊。琴语定。帘影月朦胧。芳思与谁同。丁东。隔花弹乱红。一痕风。」他日媚雅邀游蝶渡,招同女史二十六人,各按琴曲,延兰史入座正拍。复成〈琵琶仙〉词云:「仙舫晶屏,有人画洛浦灵妃眉妩。歌扇轻约苹风,云鬟醮香雾。芳渡口,银奁浸绿,更红了樱桃千树。初度刘郎,三生杜牧,尘梦休赋。还怜我似水才名,话佳日匆匆莫闲度。都把一襟羁思,与前汀鸥鹭。扶窄袖,瑶丝代语,唤水仙共点琴谱。只惜弦里飞花,断肠何处。」顺德赖虚舟,年七十矣,续而艳之,诧为奇福,缦情云结绮寮。万花丛里拥娇娆。文君自有求凰曲,不待相如玉轸挑。琴?因题其后云:「虽异体一般弦。得宫商韵总圆。廿六娇娥翻舞袖,倚声齐踏鹧鸪天。」以上三则见《词学季刊》一卷第四号

彊村老人评词

[清] 朱祖谋

彊村老人论词最矜慎,未尝率意下笔。搜检遗箧,仅得三书,略有评语。特为迻录,以示赏音。
  《梦窗词集》,为老人用力最勤者。虽圈点至十数过,评语仅得十一字。其评〈瑞鹤仙〉「晴丝牵绪乱」下半阕「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一段云:「力破余地。」〈宴清都? 连理海棠〉「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一段云:「擩染大笔何淋漓。」贺铸《东山寓声乐府》,亦有老人评语二条。其评〈宛溪柳〉下半阕「已恨归期不早。枉负狂年少。无奈风月多情,此去应相笑。心记新声缥缈。翻是相思调。
明年春杪。宛溪杨柳,依旧青青为谁好」云:「笔如辘轳。」又评〈伴云来〉下半阕「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云:「横空盘硬语。」
  老人于并世词人,最推重新会陈述叔先生。其评《海绡词》云:「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又云:「善用逆笔,故处处见腾踏之势,清真法乳也。」又云:「卷二多朴遫之作,在文家为南丰,在诗家为渊明。」
附录
近人与朱祖谋论词札
  古微仁兄大人阁下:冶城分道,瞬已逾年。冬月明圣泛舟,灵山韶濩,颇有领会,惜不得与公偕行共证也。献岁以来,伏惟起居集福。坡词校例精详,恐当为七百年来第一善本。愿记数语,发挥此意,机绪尚未凑拍也。杭游得诗十余首,录奉教览,以当晤谈。颇有邓尉探梅之意,天气稍和,即当买棹,但须公作导师耳。甚望复我数字。此请道安。植初九日。
  古微老前辈同年大人左右:苏台于役,一奉清尘,谈宴之欢,足惬孤抱。别又匝月,靡日不思。冬阳不潜,道履佳鬯。比者词坛专尚柳调,诚足避俗。然棘喉钩吻,读之使人不爽。且不善学之,亦易流为俳体。似仍不若周、姜习用之调之流转自如也。弇陋之见,尚乞教之。夏、陈皆词家巨擘,其所着乞代索一足本,冀广所未睹耳。侍于此事,所涉至浅。今更颓唐,不复能学邯郸之步矣。苹珊有书否,钱生当与之俱北耶。地震彗变,天象极可畏,杞忧正未艾也。敬请道安。年侍煦再拜。咏春同年,并乞寄声。
  古微前辈有道:何日返苏,道履安稳。煦前序幼遐和珠玉词,无副墨,乞属写言于《四印轩词刻》中,别录一通寄下,俾为敝帚之享。又友人纸一条,乞公正书,以其他三书皆楷也。迫促能事,罪过罪过。敬颂道绥。年侍煦再拜,壬子中秋。
  伯宛道兄先生侍者:一昨复奉惠札,具审海国盍簪之盛。于笙歌丛里,别有云璈,想见天风珠唾之余,时复逮忆,正如枯僧野呗,只宜荒山破剎中独一凄唳,不足翘和鸾凤声也。昨夜听雨竹醉寮,忽展诵半塘老人剩稿,未终卷,泫然久之。迟明始略为点定。以君与沤公拳拳高义,亟待墨版,爰付局寄上,尚其鉴覆审之。因苏城邮筒,近多隐渝,甚不足恃也。承索观吴刻《明秀乐章》二集,俟二月花朝前后,必携之沪上,面奉何如。比连得家兄书,趣赴浔阳甚迫。其受代已有期矣,知念附及。匆匆报讯,不尽百一。敬承道履,临书怀仰。正月廿六日,郑文焯白疏沤公,同此悼念。
  案:以上各札,并从彊村先生遗箧中录出。尚有吴伯宛、曹君直诸君与先生商量校词书简一束。容孺世兄举以授予,得暇当再理董,陆续登载,公诸留心近代词坛掌故者。沐勋
附记
  臞禅道兄阁下:榆生兄转贲惠笺,十年影事,约略眼中。而我兄修学之猛,索古之精,不朽盛业,跂足可待,佩仰曷极。梦窗生卒考订,凿凿可信,益? 言剪说之莽卤矣。梦窗与翁时可、际可二人为亲伯仲,草窗之说也。疑本为翁氏,而出为吴后。今四明鄞慈诸邑,翁姓甚繁。倘有宋时家牒可考,则梦窗世系,亦可瞭然。弟曩曾丐人广求翁谱,未之得也。我兄于彼郡人士有相洽而好事者,或竟求得佳证。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自我兄而昭晰,岂非词林美谈,阁下岂有意乎。弟哀墉之质,无可举似。闳着有写定者,尚盼先睹也。率复,即颂撰安。弟期孝臧顿首。十一月初六日。
  臞禅我兄足下:顷奉还云,敬承一一。灵鹣阁《白石词》,固未寓目。即况氏移写本,亦未获睹,殆已易米矣。渖阳陈思亦有《白石词》考证及年谱,弟曾睹稿本极翔实,惜未刊行。陈君在北方,近亦不稔其踪也。台从道沪,幸一相闻,当图良晤。率复,即颂撰安。弟期孝臧顿首。冬月十九日。
  臞禅我兄着席:为别数月,得书良慰。所作词高朗,诗沉窈。杲明何人,其愿知其姓名学行也。刘子庚十年前尝一见,所辑词当是别后所得。中惟篁山栗字书无此字,而广韵有山栗字,疑传写之误。词得一见,仅三数阕未刻,刘本能略增否。尊友所藏,必求宛转代假,为盼。邮局挂号,决无他虞。夏间小极,承注感感。何时道沪,甚盼一握手。复颂撰安。弟孝臧顿首。八月十二日。
  臞禅我兄足下:月前奉书,并词辑二册。碌碌未答,适有吴门之行,昨甫言旋。又读惠笺,敬承一一。子庚先生辑本,诚有功词苑。而所称得自诸家藏本者,如《金筌集》,俱集》。所增〈杨柳枝〉十首,则见诸诗集。荆台佣稿即《花间》《尊前》之词。此?出《金外更无一字。《舒学士词》,较《乐府雅词》止多一首。黄华先生词,即《中州集》之十二首。《疏斋词》较天下同文多二首。不知昔人何以定为别集之本。若文澜阁之《松山月岩》,关中图书馆之《秋崖碧涧》,洵为珍籍,非裁篇别出可比。弟拟补入拙刻丛书中,惟仓卒未克录副。如能由馆人代抄,甚善。抄费当照缴。榆生付印。聂君如见许最便,不则当先行寄还,以清手续。统候示复遵行。《白石歌曲》,范氏刻三家词本,未经寓目也。读词二诗,持论甚新,何不多为之,以补厉氏所不及。率复,即颂着安。弟孝臧顿首。九月十日。
  臞禅我兄着席:叠奉手笺,碌碌未报。比连苦病,不尽关衰慵也。承示珠玉,诗非所喻,不敢妄谈。词则历落有风格,绝非涂附秾丽者所能梦见。题梁汾词扇一阕尤胜。私幸吾调不孤矣。梦窗年谱,曩日妄作此想,竟未属笔,以无资粮故也。小笺承諟正疏谬,极为佩荷。他日当一一理董,以副盛意。待考数事,少暇疏上,求助我翻眢,幸甚。子庚所辑词,榆生代录五种。弟未及校,今检呈上,请至馆时再为点勘一过。《松山月岩》二种,子庚校云:求之《文澜阁旧钞本》。又云:辑得。殊未了然,亦请示。属写拙词,容少迟报命。
  彊村先生,早年专力为诗。四十以后,复壹意填词,与校刊词籍。生平绝不愿为骈散文。所有传世遗文,大抵皆他人代笔,而先生略加润色者。独与友好往还书信,为出先生手。虽寥寥短幅,而别饶风致,洵词人吐属,故自不同也。臞禅出示各札,皆先生居沪时所寄。其谦抑之度,与奖掖后进之心,皆足令我辈追慕无穷。颇思广为搜集,汇为一卷。世有《藏先生遗札》,愿录副见示者,当馨香祷祝以求之。沐勋附记。
  昨承枉教,为赐甚厚。去后极思更有所作,以邀教益。刻乃勉成〈解连环〉一阕,谨录呈左右,伏望佛不吝法,更与指点。裕之有云:文章有圣处,正脉要人传。果他日此学成仰之至。此颂彊村词伯旅安。复顿首。?就,则先生的髓法嗣也。不胜
  沤尹侍郎先生执事:得正月廿三日损书,及新刻重斠《梦窗四稿》,知先生指导之意无穷也。不胜感,不胜感。来教以浣花玉溪于诗,犹清真梦窗于词,斯诚笃论。复于《清真词》不尽见,就其得见者言。窃谓梦窗词旨,实用玉溪诗法。咽抑凝回,辞不尽意。而使人自遇于深至。钩? 杂碎,或学者之过。犹西昆末流,诚不可归狱梦窗。至于清真之似子美,则拙钝犹未之窥见也。别纸所示,都中症结。初学人能得法师如此,不禁窃熹自负耳。谨再磨琢奉呈,伏惟垂诲。复顿首。二月朔日。
  彊村词老执事:顷承手教,于鄙作尽无所否,非所望也。复以为词之为道,嵇叔夜手挥目送二语尽之。至于形色,尤不可苟。而声情神思,则作者各有天焉,不得强而致也。先生以为然乎。前作去后,尚有商量数处,不过取其圆溜。惟东阁阁字,必应改作观字。谨别纸更录呈政,并颂兴居。复再顿首。春水、梦窗二家,短长安在,望破例相告。
  附〈解连环? 己酉灯节呈彊村用梦窗韵〉:「绾同心结。别作褰裳佩结正春舒柳眼,嫩条柔极。别作柔条嫩极料庾信愁满江关,更吴雨潇潇,别作酥雨寒寒落梅风色。社酒犹赊,燕泥冷郁金梁别作堂北。问巢痕东阁,别作东观又作藻井伞影西清,别作斧廊可堪重忆。 试灯一作遨春故情未掷。为别作替东风作主,商略红白。怕元都去一作此后桃花,又? 裛露泛霞,自骄绀碧。别作别饶缃碧玉宇孤蟾,瞰来去别作阅日夜沧溟潮汐。且寻伊别作有霜腴玉龙怨调,倚声擫得。别作傍墙? 得」
  几道先生在近代学术界之地位,固已尽人皆知。至其倚声填词,殊不多见。以上三札,作于宣统元年,时方任京师大学校长。而卑辞请益,若惟恐强翁不屑为指点者。前辈进学之猛,虚怀之切,令人惊佩。一词几经修改,只字未安,皇皇焉不能自已。宜其从事译述时,对一名词,或旬日而后定,不肯丝毫苟且也。沐勋附记。

人间词话

[清] 王国维

晓拂 输字
散宜 修订

§1。01 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
在此。

§1。02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
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1。03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
然见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4)”无我之境也。有我之
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
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
士能自树立耳。

(1) 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
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
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 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
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
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 陶潜【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
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4) 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
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
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诧换口旁〕。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1。04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
宏壮也。

§1。05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
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
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1。06 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
,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1。07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
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 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
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
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2)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卒加单人旁〕,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
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
,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1。08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何遽不
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2)”。“宝帘闲挂小银钩(3)”何遽不若“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4)”也。

(1)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
,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2)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
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
,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3)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
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4) 秦观【踏沙行】见三注。

§1。09 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
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
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
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1。10 十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1)”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
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2),夏英公之喜迁莺(3),差足继武,然
气象已不逮矣。

(1)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
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2)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
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3)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
,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
州。”

§1。11 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1)。”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
之。刘融齐谓:“飞卿精妙绝人。(2)”差近之耳。

(1) 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2)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
怨。”

§1。12 十二

“画屏金鹧鸪(1)”,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2)”,
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
3)”,殆近之欤?

(1)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
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
不知。”

(2) 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
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3) 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
,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1。13 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闲(1)。”大有众芳芜秽
,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
人正不易得。

(1) 李□〔王景〕【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
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
倚阑干。”

§1。14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1。15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
置诸温韦之下(1),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流
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1)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
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
矣。”

(2) 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 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
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
去也,天上人间。”

§1。16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
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1。17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
》、《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
,李后主是也。

§1。18 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
道君皇帝【燕山亭】词(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
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
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
。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
,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
不做。”

§1。19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
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

(1)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
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
说非是。”

§1。20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
衔巢,斜月明寒草(1)”,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2)”、孟襄阳之“
疏雨滴梧桐(3)”不能过也。

(1) 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
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
,欢会少。”

(2) 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
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3) 《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
《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1。21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1)”晁补之谓:只一“出”字
,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2)”
,但欧语尤工耳。

(1)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
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2) 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
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
月知。”

§1。22 二二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1)
”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2)。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
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3)”永
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1) 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
。独有庚郎年最少。□〔上穴下卒〕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
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2)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3) 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
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
,莫为伤春眉黛促。”

§1。23 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1)、圣俞【苏幕遮】(2)、永叔【少年游】(3
)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4)”五字,皆能摄春草之
魂者也。

(1) 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
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2) 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二注。

(3) 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
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
特地忆王孙。”

(4) 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
,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
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1。24 二四

《诗·蒹葭》(1)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
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1)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
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日希〕。所谓
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
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矣加水旁〕,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止加水旁〕。”

(2)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
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
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1。25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1)”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
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3)”诗人
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4)”似之。

(1) 《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
所骋。”

(2) 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3) 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
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
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
,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4) 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
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
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1。26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
高楼,望尽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2)”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
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1) 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2)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
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
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3)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
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
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1。27 二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
容易别。(1)”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 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
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1。28 二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 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
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方可驾子
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1。29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
矣。东坡赏其后二语(1),犹为皮相。

(1)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
,虽万人何赎。”

§1。30 三十

“风雨如晦,鸡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
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2)”、“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3)”、“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4)”气象皆相似。

(1) 《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2) 《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录)。

(3) 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4)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1。31 三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兴京。(1
)”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2)”
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 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2) 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
赋】。

§1。32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
女与倡伎之别。

§1。33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
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1。34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1)”,境界极妙。惜以“
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
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
鞍”(2),所以为东坡所讥也(3)。

(1) 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邑加水旁〕烘炉,花
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
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
归来,从舞休歌罢。”

(2) 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
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
成阵、飞鸳□〔上秋下瓦〕。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僵换
成革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
,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3) 《历代诗余》卷五引曾□(造加竖心旁)《高齐词话》:“少游自会稽
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
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1。35 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
。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
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1)。

(1)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
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
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
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1。36 三六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1)”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2),犹有隔雾看花
之恨。

(1) 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
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2) 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
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
句。日暮。 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
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
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
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
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1。37 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1),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2),原唱而似
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1)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
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
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
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
花,点点是离人泪。”

(2) 章质夫【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
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
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
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
,有盈盈泪。”

§1。38 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1)次之。白石【
暗香】、【疏影】(2),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
(3)”等句何如耶?

(1)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
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
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
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2)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
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
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
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
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
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
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
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
窗横幅。”

(3)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
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
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1。37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1)”、“数峰清
苦,商略黄昏雨(2)”、“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3)”虽格韵高绝,然如
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
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1) 姜夔【杨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2) 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
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3) 姜夔【惜红衣】见三六注。

§1。40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
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
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
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3)”则隔矣。白石【翠
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
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4)”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
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1) 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
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阿加病字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上山下钦〕。初景革绪风
,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
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2) 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
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
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
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3) 欧阳修【少年游】见二三注。

(4) 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酉甫〕初赐。新翻
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
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
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
秋霁。”

§1。41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服食求
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2)”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4)”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1) 《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
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
难可与等期。”

(2) 《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
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3) 陶潜【饮酒诗】见三注。

(4) 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
,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1。42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
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1。43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
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
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
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
。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1)”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1) 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1。44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1。45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
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1。46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
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1。47 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
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1)”词人想象,直悟
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1)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
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
,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
□〔女亘〕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
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
如钩?”

§1。48 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刘融斋
谓:“周旨荡而史意贪(2)”此二语令人解颐。

(1) 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2)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
。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1。49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
”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
风菰叶生愁怨(1)”二语乎?

(1) 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
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
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1。50 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1)”玉田
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2)”

(1) 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
。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捷去提手
加竹头〕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
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
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
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2) 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
。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
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
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1。51 五一

“明月照积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悬明月(3)”、
“长河落日圆(4)”,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
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5)”,【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
星影摇摇欲坠(6)”差近之。

(1) 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
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2) 谢□〔月兆〕【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
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
宫雉正相望。金波丽□〔支鸟〕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
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罡之正换成尉〕罗者,寥廓已高翔。”

(3) 杜甫【后出塞】(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
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
,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4) 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
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5) 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
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6) 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
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1。52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
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1。53 五三

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
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
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
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
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
以此也。

(1)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
:‘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
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
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
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 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
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
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
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
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
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
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
,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
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
也。”

§1。54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
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
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
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1。55 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
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
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
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1。56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
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
可无大误也。

§1。57 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
已过半矣。

§1。58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
歌行,则非隶事不办(1)。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
可不知也。

(1) 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
】,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1。59 五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
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
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1。60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
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
。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1。61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
花鸟共忧乐。

§1。62 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何不策
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2)”可为淫鄙之尤
。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
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
之病,而游词(3)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
夫何远之有?(4)”恶其游也。

(1) 【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
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
床难独守。”

(2) 【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
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
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

(3) 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
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
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4) 《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1。63 六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1)。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
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
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1) 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
、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
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
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
,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1。64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
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
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2。01 一

白实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
管。(1)”

(1) 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2。02 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
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
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
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
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
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
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
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
,“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1)。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
,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
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
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1)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如梁武帝,云「
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少文云「偏
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2。03 三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
,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2。04 四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
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
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
之一关键也。

§2。05 五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1),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
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2)”近
冯梦华复辨其诬(3)。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1) 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
‘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
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
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
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
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2) 《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
,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3) 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
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
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2。06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2。07 七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
。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2。08 八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1)”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
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1) 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
底不忆?”

§2。09 九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2。10 十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2。11 十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
欢。(1)”,顾□〔xiong4〕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2)”欧阳
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
时,一饷留情。(4)”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1) 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
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2) 顾□〔xiong4〕《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
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3)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
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
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
翁琴趣外编》。

(4) 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
,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
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
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

§2。12 十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
阔,词之言长。

§2。13 十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
而二者随之矣。

§2。14 十四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1)”,美成以之入词(2),白仁甫以之
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1) 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
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2) 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
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因加衣旁〕,顿疏花
簟。尚有□〔糸束〕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
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刍的繁体
加竹字头〕,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3) 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
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
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
〔产加水旁〕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2。15 十五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精壮顿挫
,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2),东坡之《水调歌头》(3)
,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1) 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
,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
,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
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
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
梨花雪。”

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
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
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
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
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2) 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
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
楼□〔禺页〕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3) 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
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16 十六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
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1) 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决换成鸟旁〕。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
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
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2。17 十七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1)”
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2)”“绿”“热”二字,皆作
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
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1) 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
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
番句。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
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
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2) 辛弃疾《定风波》:“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
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 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
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3) 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
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
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 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
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
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4) 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
逢寒夜。 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2。18 十八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
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
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2。19 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诧换土旁〕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
深(1)。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
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
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
(2)”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
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3)”刘融斋曰:“北宋
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
(4)”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
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1) 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
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 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3) 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4) 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2。20 二十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糸采〕花耳。湘真且然
,况其次也者乎?

§2。21 二一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2。22 二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
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
,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2。23 二三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1)”谭复堂
《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2)”可谓寄兴深微。

(1) 宋徵兴《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
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
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2) 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连理枝
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
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2。24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
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1) 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
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
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
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
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
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
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
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其二。“谱到阳关声欲裂,亭
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 千里孤光同皓月,
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其三。“风荡春
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
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
其四。“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
司勋误? 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
恨思量否?”其五。“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
管,敢辞弦索为君断? 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独对舞衣思
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其六。“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
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 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
。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其七。“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
望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
,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其八。“对酒肯教欢意尽
?醉醒恹恹,无那□〔欠加竖心〕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 
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谬换成竖心旁〕闲自隐,
镜奁心事孤鸾鬓。”其九。“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
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扬,那不惊风雨。倚遍
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其十。今《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存《鹊踏枝
》六阕,计删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2。25 二五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
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1)。阮亭《花草蒙拾》谓:“坡
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王圭〕舒□〔颤的左半〕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
。(2)”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1)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
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
》初服之意。”

欧阳修《蝶恋花》,即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
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
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
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
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
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鱼局〕阳居士云〔《唐
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
。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
。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
上般下木〕》诗极相似。”

(2) 王士祯《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
王□〔王圭〕舒□〔颤的左半〕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2。26 二六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
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1)”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
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1)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
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
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
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贺黄
公语,见贺裳《皱水轩词筌》。姜论史词,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所引。

§2。27 二七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2。28 二八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
。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
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2。29 二九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1) 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2。30 三十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1)”“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2)”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1) 史达祖《喜迁莺》:“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
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值。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
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
,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2) 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
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
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
鹃。”

§2。31 三一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
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2。32 三二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
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
《喜迁莺》也。

(1)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
,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
州。”

§2。33 三三

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
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1)”余谓北宋词亦不妨
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1) 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2。34 三四

自竹□〔诧换土旁〕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1),后人群附
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
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2
),洵非虚语。

(1) 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
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尽醇,
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2)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
,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

§2。35 三五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
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2。36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
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
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
不能道也。

§2。37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1)”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
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2)”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
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
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1) 罗隐《隋帝陵》:“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
乐,只换雷塘数亩田。”

(2) 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
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2。38 三八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
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
?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1)。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
,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2)。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
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1) 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
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
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
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
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2) 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
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
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3)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
言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盖唐平时恃才轻晦
庵,而陈同父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同父游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
许之。偶郡集,唐语妓曰:‘汝果欲从陈官人耶?’妓谢。唐云:‘汝须能忍饥
受冻仍可。’妓闻大恚。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陈知为唐所卖,亟往
见朱。朱问:‘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朱
衔之,遂以部内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
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驰上。时唐乡相王淮当轴。既
进呈,上问王。王奏:‘此秀才争闲气耳。’遂两平其事。详见周平园《王季海
日记》。而朱门诸贤所作《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
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2。39 三九

《沧浪》(1)《凤兮》(2)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词之最工者,推
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
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
,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1) 《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
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2) 《论语·微子》:“楚狂接与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
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2。40 四十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
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2。41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
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2。42 四二

《蝶恋花》“独倚危楼(1)”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
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2)”耳。

(1) 见本《删稿》十一节。

(2) 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
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
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
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
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
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2。43 四三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幸加单人〕,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
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
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
说寻春为汝归。(1)”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
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1) 此为龚自珍《乙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之一,见《定庵续集》。

§2。44 四四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
游词也。

§2。45 四五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
人回想袁谷《才调集》。读朱竹□〔诧换土旁〕《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
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2。46 四六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诧
换土旁〕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规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2。47 四七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
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2。48 四八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1)”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
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1) 此二句出自屈原《离骚》。

§2。49 四九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
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删稿完〕